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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渺渺故人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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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渐近白露,却没有天高气爽的意思,正午的热风烘烤着大地,树上的蝉鸣让人无端端的烦躁,草色开始由葱郁的浓绿向层叠的淡金色过度,秦地的田野里遍飘着成熟的果香,酝酿着丰收,也酝酿着采伐。
霖德殿后,一垄月季已经开到极致,深红的花瓣似染了血般浓烈而富丽,这花国皇后恣意张扬在一园深深的草木间,似要争尽最后一缕阳光。一只精巧的剪刀伸向了最艳的那朵,沾水的托盘托在宫娥手中,“呀!” 脚下突然不稳,一个宫娥低吟出声,“小心点,弄破了花瓣,夫人要责怪的!” 另一个埋怨的说。慌乱间,树梢上一声鸟聒,硕大的黑影呼啦啦的腾空而起,又唬得两人同时噤声。
大殿正中熏香攀绕,侍女倚墙而立,两头铜铸的麒麟无声无息卧于两侧,威严横生。霖德殿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这静里浸着冷,浸着凉,让人觉得压抑,却不敢去打破。
毡布在手,黝黑的箭头已经被擦的乌亮,箭翎整齐水滑,箭尖星芒上闪烁出的是嗜血的渴望。这样的箭可射猛兽,亦可夺人呼吸。
“政儿....” 一声呼唤,将赢政的眼光从久久注视的箭上移开。
赢政抬眉,赵姬优雅的走到他的身侧坐下来,拿过那只箭随手把玩,“还有七天就是皇家围猎的日子了,政儿可准备好了?”
“娘亲是对孩儿的骑术不放心么,区区围猎不过玩乐之举,又不是战场,有什么准备的。” 赢政避开赵姬的探询的眼神,将身子倚在案边,专心的擦拭着一弯金色的弓。
赵姬注视着嬴政,语调难得的轻柔温婉,意味深长的说,“论马上的功夫,我的政儿当然不输他人,可是猎物当前,是当争须争的,谦让了出去别人会以为你没本事呢。”
“孩儿明白,娘亲想孩儿给娘亲打什么?” 嬴政不疾不徐的应道。
赵姬格格一笑,站起身来,锦袖一扬,原地轻旋了半圈,钗环步摇轻颤,抬手慢拂云鬓,“百兽之王的毛皮也不甚稀罕,我就是想在这头簪上再添一对凤凰的羽翎。” 语带双关,寒意透骨。
赢政身子骤然一僵,轻轻将手中的弓放在案上,一字一顿道,“娘亲想要的太多了吧....”
“你说什么?”赵姬的被嬴政不置可否的态度一下子激怒了,“就这样任凭那小子压在你头上?当年嫽姬生他难产而死,你父王竟能为她一句托孤的恳求立了他为太子,完全无视我们母子倆还在赵国做人质受苦,这口气你能忍?”
见赢政不语,话锋又是一转,傲慢夹杂着仇恨肆意宣泄着,“如今你父王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死人又能拿什么来争?我既然能凌越这宫闱之上,就断不会让王位旁落!任谁有天大的本领,只要是阻挡我们母子的,都得如此物一般!”
砰!手边的五彩琉璃盏应声碎落,一地流华。
午后的阳光烤得殿前的台阶泛起片片白晕,赵姬微微昂起头,娇美的容颜被升腾的气流隔开,竟显得有些扭曲。
赢政猛的抬头,定定的望着她,深沉的眼中带出点点慑人的寒光。赵姬只觉得一股霸气扑面而来,竟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这个孩子是她的骨她的肉,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习文从武,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成为自己的骄傲,看着他孤傲独立,少言寡语,只道是处境艰险养成了他那么隐忍的性子,却从未弄懂过他内心深处的报负,赵姬只觉得,这个儿子比她想象期望的还要强大和深不可测。
“娘亲想得到的,孩儿定当全力以赴。”
“好,政儿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一抹冷笑漫上那艳丽的唇角,“以后好好听你太傅的话,我们母子的将来还要靠他。”
侍女早已托着刚刚采好的花候在门外,赵姬满意的离开。
嬴政独自回到桌前,正想着取那兵书来读读,就见一个小太监在门外探头探脑,心中有些不胜其烦,便皱了眉问道,“赵高,什么事?”
“禀大王子,外面有个公子要见你,我问他姓名他不答,只是让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呈上一物,竟是个草扎成的蟋蟀。小小的物件,落入掌中,虽是草结而成,却栩栩如生,仿佛弹弹腿就能听见鸣声一样,只是草已枯黄,看得出是旧物。
“是他?” 嬴政心思一动,手中的事物又把他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那苦涩不安,冰冷寂寞的质子生涯。
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忧心重重,下人恭敬的背后带着鄙夷。唯一伴着自己一起玩耍的,就只有同为质子的那个燕国小王子。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正是秋草漫长的时节,那小小孱弱的身影坐在河边哭泣,嬴政走了过去把一只刚刚编好的蟋蟀塞入他冰凉的手中,才令他破涕为笑。也正是因为这样,自此这个小子就缠上了自己,几乎象甩不掉的膏药,走哪跟哪,仿佛把嬴政当成了自己保护神。而作为回报,他不是时不时把喜欢的吃食塞进嬴政怀里,就是在赵姬要责打嬴政时,挡在他身前替他求情,甚至陪着嬴政一同受过。
也算同病相怜吧,嬴政禁不住轻叹了口气,想不到这粗劣之物,年月飞渡,还被他一直珍藏着,心里不由一暖,又怕被旁人察觉到自己的神情,急忙合起手掌背在身后道,“快请他进来!”
“大王子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故人?” 熟悉的声音在下一秒响起,抬首望向堂前,一袭青衫,笑意满满,果然是燕子丹,眉眼如故,神情似昨。嬴政欣喜的迎了上去,一把捉过燕子丹的手说,
“真的是你!堂堂的燕国的太子可是如此清闲,竟有时间来探望为兄。”
明快的眼神瞬间一暗,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燕国太子?怕只是为人鱼肉的名头而已……”
“怎么回事?” 嬴政拉过他先落了座,看了赵高一眼,那小太监马上知趣的对侍立在两侧的宫娥道,“主子有事要议,你们先退下吧。” 随后,恭恭敬敬的替二人把门从外面掩好。
嬴政斟了一杯茶递到对方手中,抱袖而立,“说吧。” 终究还是太了解,燕子丹眉宇里那忧郁的气息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嬴政,他是为不得已而来。
“道来话长,” 燕子丹犹犹豫豫的开口,一双无措的手紧紧攥着茶杯,竟有些抖,“自三年前小弟回到燕国被立为太子后,就一直被几个兄弟和父王的妃子视为眼中钉。为弟本就不擅权谋相处之道,又久不在宫中,如何能擅舞那些尔虞我诈的宫闱之争。就算我谨言慎行,步躬侍礼,还是难敌暗语中伤。”
“如今这些人趁我父王抱恙在身,竟伪造圣旨罗列罪名,欲意谴我出宫,我怕性命不保,只好……只好私逃出来。” 说到此处,声音渐微。
无需再说,惯在这宫中挣扎,又怎会不懂,这重重瑰丽殿宇里掩藏着多少杀机,多少凶险。至高的王权有几个不是用鲜血做祭?兄弟手足,骨肉亲情皆可以在欲望面前渺散如烟,这就是皇家。
“你暂且留在我处,等你父王病愈了,我再想办法护送你回燕。”轻拍他肩,嬴政剑眉舒展,映入燕子丹眼中的是儿时那熟悉的兄长笑容。
“政哥哥.....” 燕子丹只觉得喉咙一热,本想说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嬴政不再细问,负手望向窗外,一树紫藤正开得芬芳浓郁,仿佛要将这宫闱的繁华竭力渲染,然而终是攀爬不过那青砖樨瓦,一堵高墙,花开糜烂,花落无声,辗转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