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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章 计中计 1.2 ...

  •   暮阳城新月宫
      晨光和宫城的大钟鸣响一起涌进这间屋子里。
      杨坚艰难的睁开眼睛,天花板上女神的面容映入他浑浊的眼中,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努力坐起身来,他的脸微微有些涨红,但片刻之后,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额上渗出一排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拿着一块浸湿的布巾,轻柔的擦去那片汗珠,晨光照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像是玉石一样泛着隐约柔和的光。
      “天都亮了,你去睡吧。”
      “不了,睡了夜里又该睡不着了。我陪着你。”他转过头去看她,看这个依然年轻的女人。她把手里的布巾放回一边的水盆里,仍旧平静的坐着。他有些恍惚,想要抬起手揉揉眼睛,可是他的手动不了,他只是睁大了眼睛努力看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昨夜真是辛苦你了。”
      “没有,”她浅浅的笑,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又起身有些吃力的扶着这个身形依然强壮的男人坐立起来。“哪里就累坏了。”
      “你也不用总在这儿看着,叫那些下人们做就是了。”
      “别人在这你总是睡不安稳,我看着就行了。”他转头去看,偌大的宫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正要收回目光的瞬间,他看见女人正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他心里猛的一紧,想要用力的回握回去,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放在那个女人温润如玉的手中,或者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手的存在。他只是颓然的告诉自己的大脑,告诉自己的神经,告诉他们用力,用力,用力!他像是个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的孩童那样皱起眉来,他盯着那两只紧握的手,直过了很久,他才收回目光,嘲讽的一笑。
      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仍旧只是静静的坐着。
      她看过这个男人骑在马上冲在冲锋的队伍的最前面;她看过他拿着重剑劈砍下去,然后被鲜血溅满全身的样子;她也看过他在朝堂上,高高的坐在宝座上,用寒冰一样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人对他跪拜。
      他始终是那么遥远,那么强大。她觉得自己从来抓不住他,觉得他虽然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她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看着他征战,看着他运筹帷幄,看他和自己都老去。
      而这个时候看着这个虚弱的男人,她忽然觉得幸福起来,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的的确确的拥有了他的一些什么。某些东西,他只给自己看了,别人,谁也看不到。她想起昨夜跪在门外的那些人们,那些应该称她为母亲,却并不是她的儿子的男人们。他们只能跪在门外,而她却坐在这里,他能够看着这个男人,看着这个男人的挣扎,和挣扎之后的无能为力。
      这像是一场奇妙的游戏,甜美的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十七岁的时候在战场上被这个男人抓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们死在这个男人沉重的战剑之下。
      她记得那一夜,那一夜他看着自己在他身下的哭喊,挣扎,那双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的狂喜和骄傲。她恨他,她也爱他。她是被抢来的,但是她最终做了这个男人的妻子。而这个男人就像他攻破每一座城池一样,最终攻陷了她的心。但是那份恨依然在,像是生长在阴影里的藤蔓,沿着这颗名为爱的大树攀援生长,当有一天她看着这个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挣扎,无助,那份欣喜和满足于爱情带来的毫无差别。她这才猛然发现,那可藤蔓,早已攀满树枝了。
      但是她依然只是微笑着,在晨光里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疲惫的侧脸。
      “是冬天了啊。”
      “还没有呢,草原上的草还带着绿色,放羊群的阿克钦大叔也还没回来呢。”
      “是么,阿克钦大叔还没有回来啊。”他的眼里浮现起意思温柔,望着窗口柔和的光线。“去年他留给你的羊羔怎么样了。”
      “长大啦,去年这时候,还会在大风天里站在河岸上朝着东边叫唤,今年已经长大了,连御医院种的草药都吃了两块地去,御医看到直接就昏过去了。”
      “是么,长大了啊。”他的眼睛仍旧静静的注视着那片光芒,女人似乎感到手中的手掌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她轻轻的用了一下力,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于是她也只是定定的坐着。“阿克钦大叔也老了吧。”
      “是啊,很老了,他说今年会把羊赶到东边很远的老草场上去吃草。暮阳城边的草场,长得都是有倒钩的草,他的羊娇嫩,吃不下。之前他来宫里的时候,他的皮也皱起来了,眼睛也蒙了一层纱一样的灰了,双手拿着茶杯都会不住的晃,我劝他把羊卖了,进宫来陪我,他只不愿意。说是羊就是他的命根子,没了羊,他就没了魂了。他说他不老,只要抱着他的小羊羔子,他就觉得像是又倒着活了几十年了一样,心里就觉得痛快了,身上也有力气了。”
      杨坚收回目光,看着这个恬淡的微笑,缓缓的讲述的女人,心里异样的柔软。“对不起。”
      “什么?”
      “你很想要一个孩子吧。就好像阿克钦大叔的小羊羔一样健康活泼的孩子,对不起我没能给你。”
      两个人静默片刻,女人低下头去,盯着自己握着男人大手的那双手。头发垂下来,挡在她面前,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知道你很想要个孩子,我也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个孩子。你还年轻,我没有办法陪你走的更久了,”看着女人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说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最明白,我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了。但是你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未来和时间在等着你。你是个怕孤单的孩子,我应该给你个孩子的。但是我没有,我不能啊,我不能啊。”他的眼里干涩,盛着满溢的悲哀,却干涩的无法流下来,女人看着他,只觉得难过,咬着嘴唇又低下头去。“纳苏尔,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孩子。因为我太爱你,我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我不能给你一个孩子,原谅我纳苏尔。”
      “别说了,杨坚,别说了。”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滴在裙子上,一点一点的扩散开来,她努力地摇着头,浑身随着低低的抽噎声颤抖着。
      “对不起啊,纳苏尔。”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都懂,我求你别说了。”
      “我可以看着我的儿子们用他们的刀剑自相残杀,但是我不能看着他们提着刀剑来杀你,你知道么。我不能看着他们用你和你的孩子的血来祭奠那座王冠。”
      “我都懂,别说了,别说了。”
      纳苏尔仍旧握着他的手,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杨坚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纳苏尔坐在离床稍远的地方,几名宫女围坐在她周围,研磨着面前玉盆里的鲜花。甜腻的香味在屋里扩散开来,屋外还不时的有提着花篮的宫女满载着鲜花走进来。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重剑出鞘的金铁之声。所有人都惊得站了起来,躺在床上的皇帝也睁开了眼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在一众侍卫簇拥下一声戎装大皇子冲进室内来,他环视四周一圈,冷冷的点了点头,侍卫们立刻拔出刀,四散到寝宫里,把侍女们都按在地上。女人们尖叫着,夹杂着低低的抽噎。纳苏尔走到皇帝榻前,依然微笑着。
      “你们想做什么。”
      “父皇,母后。”他却没有跪下来,只是弯腰行礼,哪怕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也都还站着,纳苏尔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无奈的杨坚。他们都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
      “儿臣在民间寻访到一名名医,所以欲献与父皇治疗顽疾。”
      “是么,那么请皇儿将名医送往太医院,由诸位太医验明后,自然会请来为你父皇诊治。”
      那男人只是冷笑着看了她一眼,抱拳谢罪:“父皇病势沉重,此刻实是刻不容缓,多有得罪处,还望母后见谅。”几名侍卫随即上千,抓住纳苏尔,拖着她走到一边去,她也不再挣扎,只是冷冷的看着那个阴沉的男人站在船边看着那个曾经君临天下的人。是的,曾经,从这间房子被人闯入的那一刹那起,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还挂着皇帝头衔躺着的人,已经成为了曾经了。
      他把脸凑到床上的男人面前,依旧恭谨的微笑。“儿臣有良药献给父皇,还望父皇笑纳。”
      说着也不等回话,抬起手。身后的侍卫拿着五个木箱上前了一步,他手放下,侍卫们一起把木盒揭开,杨坚的脸猛地涨红起来,血腥的味道瞬间混进鲜花的香气里。
      “这,这是。”
      “禁军几位将军图谋在父皇病中犯上作乱,被儿臣在军中的耳目侦知。因为事出紧急,所以儿臣也来不急与父皇禀报,昨夜就至军中,将叛党拿下,一并斩首。相信如此父皇可以安心养病了,我杨氏的江山将稳若磬石。”
      杨坚忽然笑起来,他看着面前仍旧一脸恭谨的人,大声的笑了出来。
      “好啊,我的儿子,你用杀敌人的刀砍倒了我们倚仗的将军,你用对付叛逆的绳索来束缚如你母亲般的女人,而现在你要用鲜血和人头来威胁你的父亲么?”
      “父亲不骄傲么?”
      “骄傲,如何不骄傲?这才是我杨氏的男儿,现在告诉我,我的儿子,你想要什么。”
      两人对视了片刻,大皇子还是跪了下去。
      “请父亲赐我监国,许我掌玉玺,统领军国政事。”
      “好,好,玉玺就在我的枕下,你来取吧。”
      他站起来,伸出手去越过躺着的男人去拿他想要的东西,忽然他感到一阵寒气,还没来得及低头,原本静静的躺着的男人忽然爆起,手中抓着他一直放在被下从不离手的重剑,只一击就把男人抓在自己的手里,重剑抵在他的喉咙上。他一惊之下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像是落入老鹰爪中的雏鸟,脸动弹一丝也不可能。他的脸色瞬间化为死灰,只是静静的坐倒在他父亲的脚边。
      “呵呵,我的儿子,人们都说我们杨氏的男人就是猛虎,猛虎长大了,就会吃掉老去的虎王,自己坐上王位。就好像你的爷爷杀了你的祖父,而我又杀了他一样。但是在你拿起你的刀之前,你要弄清楚你要面对的是一只老虎,而不是一只家猫。”说完他直起身,威严的环视全场。
      “放下你们的刀!”一种侍卫愣在当地,他又是一声大吼,“放下你们的刀,看清楚你们主子现在的样子!谁才是你们的皇帝!”
      一阵乒乓声,刀剑纷纷掉在地上,外间原本被制服的皇家卫兵立刻冲进来,捡起地上的刀剑,把所有的人赶到了一起,然后动手开始把他们捆绑起来。
      “你提着刀剑和你的敌人、我的兄弟们的头颅走进我的宫殿里,用它们逼迫我,你做的很好。但是你忘了我还有我的剑,我还能保护我要保护的东西。”他侧过头去看了看那几颗落在花堆上的头颅,又回过头来。“即使有些我没能保护的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儿子,你比我要强大了。但是这一刻你还是在我的刀下,因为你以为我虚弱了,你看不到我锐利的爪子了,你就以为他们再也不在了么!”他提起自己的音量大吼,他手中的人剧烈的颤抖起来。
      “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我也可以在这里就杀了你。我还有很多的儿子,比如你的二弟。我觉得他一定会很高兴听到你死去的消息。你以为你杀了我的兄弟们,我的军队就会真的拥护你?不!如果我在这里砍断你的手脚,他们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撕咬你的血肉,然后用你的骨头为你的弟弟做一顶最美丽的王冠。”
      他顿了一下,大力的喘息起来,但是握着重剑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听着,我的傻儿子,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慌乱,虽然还带着些微的恐惧,但是他已经看出了按着自己的猛虎的虚弱,他只是要做最后想做的事情而已。他平静下来,跪在那里,像一个帝王跪着。
      杨坚愣了一下,随即欣慰的笑了。
      “我要你敬重那边的女人,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我要你像敬重母亲一样善待她。你答应么。”
      一阵沉默,杨坚又发出一声大吼:“你答应么?我的儿子!”
      男人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沉静的低着头的女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
      “用你的嘴巴说出来,孩子。让你的追随者们都听到。”
      “我发誓,我将用我的一声敬重她,待她如同我的生母。”
      “好,好。记住你说的,我的儿子。记住你说的。”
      说完他回过身去,从枕后拿出用紫绫包裹着的玉玺,丢在他的身上。
      “现在,滚吧,然后,永远不要到这间屋子里来。”
      他从地上站起来,带着被解除了武装的侍卫们冲出了这间华丽的寝宫。
      站在那里的皇帝忽然身形一晃,往一边倒了下去。纳苏尔连忙冲上去,把他依然健壮的身躯揽进怀里,然后跌坐在床前染着鲜血的鲜花堆上。
      “我亲爱的纳苏尔,我已经,做了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
      说完,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纳苏尔捧着他的头,轻轻的把自己的嘴唇贴合上去,听着他规律而虚弱的呼吸,无视惊呼着要把皇帝扶上床去的侍女和侍卫们。她只是静静的坐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天空,一队大雁正排着队,在阳光里慢慢的远去。
      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火光里对她说,跟我来,我就不杀你。
      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清晨的薄光里对着满身伤痕的她说,今后你是我的女人了,谁伤了你,我就砍他的头。
      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朝堂上拉着她的手,对着刚刚被废的皇后说,她才是我的妻子。
      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出征归来的时候,一身铠甲的跑到她的寝宫里,怀里抱着一束野花,傻笑着对他说,你看,花开了。
      她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这里虚弱的望着她,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她渐渐记不清了,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雨雾,她蜷起身子,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把脸贴在他宽阔的额头上。
      我亲爱的纳苏尔,我已经做了我能为你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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