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今日百官没什么私下要奏的事,御书房里外没候着人,不用通传,道己便领着两位殿下进去了。

      台面上摆着几封奏折,每一封折子中都夹着票签条,这便是内阁大学士“票拟”过的折子,小票是大学士们集思广益给皇上写出来的批阅建议,按事由的轻重缓急分着不同颜色。

      太子路过时扫了一眼,那几张蓝条夹得浅,露出的头首上都写着“天津”二字。

      太子心下微沉。

      内阁里有他的人,昨天这几封折子分明被截下来了,蓝条也意味着折子被划分到轻事琐事里,不需要往皇上跟前呈,内阁便会下递给六科衙门,封档入库。

      已经定了“琐事”的折子,父皇专程派人去取出来了。

      一时间,当儿子的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这一回出了纰漏——还是以往每一次,父皇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看着他耍这把戏。

      太子没敢深想,也不装模作样喊一声“哎呀这折子怎么在这儿”,他坦坦荡荡坐下了。

      折子里的内容是抨弹唐县令、诟骂旭日山工厂的。

      毕竟那座山上可是招揽了一千二百工人,形同天津一个千户所的兵马人数了,山上还自个儿打铁造器,任哪个多心眼的都要往“占山为王”这上头想。

      折子放在台面上,文和帝扫了没两眼,大概是不耐烦看御史那杆破笔滋儿哇啦骂人,只拿起了那本最厚的纪事录细看。

      册子里有字有画,像白描的小人书,这是旭日山上几个书笔吏记的,比御史那胡诌八扯直观得多。

      读到“某月某日忌开工动土,唐氏女不信神煞,适才动土,忽起大风,黄土扑面,一排镇地旗接二连三被吹倒于地。唐氏女面如土色,令众人歇工,独自登上山岗,鬼鬼祟祟烧了一沓黄表纸”。

      皇上哈哈大笑。

      读到“唐氏女修盖几十间工人大院,各院影壁上不雕花刻字,却立一面风纪镜,对镜正衣冠,整仪容。工人间因口角闹架时,要对镜自省,观视自己丑陋恶态,则口角纷争立止。”

      皇上面露深思。

      这本纪事录写得碎,读起来倒是很有意思,皇上眼下没工夫细读,合上放在了一边,问太子:“这是去年重阳节献上万景屏风的那丫头?”

      太子笑道:“父皇好记性,就是她,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小姑娘闺中小字不便称呼,二弟就给她起了个表字,字‘鹤霄’。”

      皇上点点头,没太往心上放。

      “江山浩浩,养些奇人异士不算什么,父皇还不至于老糊涂,叫御史几封折子蒙了眼。”

      “那丫头把万景屏做得很好,叫她继续造些新奇玩意吧——此事你们自己支配,父皇便不过问了。”

      太子嗳了声,提着的一点心落回肚里了。

      “天津……”皇上走到舆图前,沉吟了些时:“明年该去祭宗祠了。”

      晏家祖宗当年是从天津起的事,也算是天津的老家。

      各代皇上殡天后,按规矩是灵柩入地宫,灵位入太庙,世世代代享香火供奉,太庙是一个皇帝身后事中最大的尊荣。

      老祖宗却下了祖训压着,写了个“太庙三不入”。

      ——无为天子不得入;亏心短行不得入;失寸土者,不得入。

      说的是后世子孙里没有作为的皇帝不得享太庙,在位期间亏损天良、做了恶事的不行,被四方蛮夷攻下哪怕一寸国土的皇帝,也不许入太庙。

      建朝二百年来,只有两位先祖留下遗诏不入太庙,灵位发还宗祠,也就是回了天津老家,跟晏氏旁支偏房的老太爷们供在一起。

      这两位先祖,一位是高宗,晚年时军队疲敝,丢了陇右道西北的两个州。

      另一位是先皇,太子和晏少昰的皇祖父,一辈子刚强睿智,临到老了,几个儿子打打杀杀争起了龙椅。先皇临终前缠绵病榻,写了一封《告天下万民书》,一纸诏书尽陈过错,给自己盖了个鞭笞天下、繁刑重敛的戳。

      那纸诏书颁下来,多少老臣气得差点触柱,又气又痛心地在太和殿前跪了三天,先皇寝宫里没传来一点改口的动静。

      文和帝遵从父亲遗诏,把灵位送到了天津,此后每三年去宗祠大祭一回,算是全了一个“孝”字。

      这二百来年,宗祠翻新过、修葺过,从当初一个小小军屯变成了如今的宗祠社稷园林,花耗的不止千金万金。宗祠所在的九龙山,同时也是大盛朝北部龙脉的腹心。

      太子端坐着细细聆听,见父皇停了话,他才续上。

      “是该去祭祭先祖了,今年天冷,三月四月出门是正好。”

      皇上却问他:“年前,可能成行?”

      这下,不光太子和二殿下愣了,道己公公愣了,御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御书房外值门的将士全都怔了神。

      ——年前怎么能成行?皇上要为了给先皇帝上坟,不在京城过年啦?

      皇上垂眼敛了目光,淡淡道:“你皇奶奶前阵子做梦,梦到一条金龙,威风凛凛的,唯独脚面上掉了几枚鳞片,似受了些小损伤。”

      “金龙……褪鳞?”

      太子愕然,没听明白父皇这句说的是实事儿,还是什么隐晦的比喻。

      皇奶奶岁数大了,神思不似年轻人,她那岁数的老人家做的梦大多贫乏无趣,梦到的往往是自己的大孙儿、二孙儿、小乖孙儿满地跑,围着她说笑,给她捏腿捶背。

      要么是梦到闺中的手帕交、后来各府的掌家妇,那些老夫人十个里头七个入土,剩下三个健康长寿的,早从皇奶奶闺中的手帕交变成了皇家主与臣家仆,见面要跪,道别要叩。

      老太太唏嘘两声,感叹两声,叹叹自己老了——以往的梦大抵是如此了。

      平白无故,怎么会梦到金龙?

      太子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与道己公公对视一眼,从老公公一个微小的点头中知道这事儿是真的,皇奶奶是真的梦到了金龙脱鳞。

      瞧父皇神色,好似真的在为这无稽的梦忧神。

      这一个梦,可真稀奇。

      太子笑道:“民间方志里不是说:精怪成仙前要洗髓伐毛,脱胎换骨吗?金龙褪去旧年那身旧衣裳,气象一新,吞云破雾,怎知不是好兆头?”

      “……吾儿说得有理。”

      皇上意兴阑珊笑了声,没应这码茬,只说:“离年根还有些日子,待父皇与你们皇祖母再商量商量。”

      他目光往右瞥,看见小二掌着个玲珑壶坐那儿喝茶、吃点心,自打进门请了声安,之后再没吭过气。

      这孽子!

      每回来了他这儿,不说不笑不吭气,非得他这做父亲的问一句,答一句,那叫一个惜字如金,舌头上边拷着锁似的。

      文和帝没好气:“长缜,你这阵子又去哪儿玩了?你今年十八了,不是八岁,做事当知分寸,该静下心来想想成家的事了。”

      晏少昰放下茶壶,站起来躬身聆了训:“父皇教训的是。”

      受完这句训,见父皇没别的训了,晏少昰又坐下,继续充当父兄亲情里的隐形人。

      文和帝:“……”

      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火都不知该往哪儿冒。

      早年这儿子叛逆期,脾气熊,说话冲,老父亲摔过笔架、砸过镇纸,也关过他禁闭叫他思过。

      最长的一次思过两月,皇上派了几个太傅到他府上盯着他,要他苦读儒家五常、人伦道理,好像真的管了用。两月后再进宫,长缜如脱胎换骨,一言一行都有了儒士风度。

      那以后,文和帝渐渐不知道怎么跟这儿子说话了。小二他不顶撞了,脾气不冲了,也再没跟他吐过一次心。

      他每一次叫“父皇”的语气,好像金銮殿上的大臣唤了声“吾皇万岁”。

      至亲的血缘,至疏的父子。

      文和帝哑了火,忽然觉得有些难堪,挥挥手道:“无事了,去吧。”

      人走光了,这御书房又静下来。冬天,院里连声鸟叫也听不着,窗上透进来惨淡淡的光。

      皇上慢慢将唇角抿成冷硬的弧度。

      有些话不便跟儿子说,有些话不便与人说。

      他没说的是:母后梦里梦到的,不仅仅是金龙脚上生脚气。

      那条金龙好似染上了什么疫病,恶疮从那只烂脚开始飞快向上蔓延,大片大片的金鳞剥落,任金龙怎么摇头甩尾,都没阻住这恶疮的生长势头。

      它贪婪地啮食掉龙身外层金色的壳甲,露出青灰色的囊里。

      原来那张皮子底下,不是金龙,而是一条好狼狈的蛟。

      ……

      皇父殡天的那年,母亲便梦到一条年轻的蛟,似龙,又似蛇,缠在拔步床架子上,趁着老金龙垂垂老矣缠绵病榻之时,一口要了他的命。

      母亲这一个梦,送他坐上了龙椅。

      ……

      “陛下,陛下?”

      文和帝猛地攥紧镇纸,冷汗淋漓地挣脱了思绪。

      瞧见道己领着个女官站在门前,他揉了把脸,缓缓神色。

      “贵妃娘娘亲手炖了桂枝银米羹,陛下可要用些?”

      “呈上来罢。”

      桂枝味道不好,银米粥里没放糖,只取了半勺桂花蜜。这粥滋味寡淡,文和帝喝来心里却觉暖。

      天下美食珍馐、天下最好的大厨都在他的御膳房,一日三餐细致揣摩他的口味。

      冬天他嗜甜,粥里菜里大多是甜口;夏天他嗜酸嗜辣,御膳房里忙着钻研酸辣菜式——这个厨子做一道菜,那个厨子做一道菜,有时甚至能端上来半桌的酸辣,全循着他的喜好来,膳房自个儿没半点主张。

      都怕皇上吃得不高兴,砍了他们的脑袋。

      其实文和帝哪里有砍过厨子的脑袋?不过是合心意的多用两口,不合心意的原样撤下,也不知他们都在怕什么。

      只有贵妃十年如一日地爱重他,挂念他的身体,在这冷清的皇宫里真是一件幸事。

      *

      皇上想去外省过年,这是不合礼法的事。冬天出行,是不合时节的事。

      这事儿还没在朝会上提,算是八字没一撇,晏少昰本不欲多想,但“天津”……他实在想去。

      他没和荼荼一起过过年。

      去年冬天,他在关外打仗,赶在大年初十前千里奔行,与她匆匆见了一面,坐在一块吃了两顿饭,已经是偷暇偷来的满足。

      今年要是能在一个地方过年,那真是再美不过了。

      晏少昰穿着冲锋衣,顶着凌冽的寒风,在青龙大道上骑着马溜达。他再怎么身强体壮、气血充沛,也是会被冷风吹红脸颊吹红鼻头的。

      好好的主子爷,红着鼻头红着脸在大街上溜马,为了宣传这身土灰色儿的马褂,还不能乘车。

      影卫们跟在后边瞧着,心肝差点被揉碎了。

      ——情之一字,真是沾不得沾不得,任你聪明绝顶多智近妖,沾上了也变成傻驴一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