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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春盘细生菜 ...

  •   一整夜的大雪,下到卯时才停。外头街上积雪深厚,约莫能没过行人脚踝,茫茫雪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凹下一个个黄泥浆的坑,许久未有人走经,又覆上一层薄薄的雪纱。
      日光朦胧,雪天声寂,长乐巷与往日大不一样。长乐巷靠近的鼓楼大街是周边最繁华的集市,平日里卯时三刻便有各路赶集人的叫卖还价声了,今日或是因为下了年初第一场雪,摊贩们都犯了懒,间或才有一阵车轱辘声荡进巷子。
      不过,这一切都对苏瑶一家没什么影响,她们住在长乐巷的最末里,是末流官宦传下来的院子,到前几年小官后人实在潦倒不已才卖给了苏父。
      巷子里的宅子都不大,苏瑶家却是例外,两间厢房还有个二层书房并一间厨房和大堂,还带着个后院。苏瑶的父母早年经商攒下不少钱,将院子好好修葺了一番,看着倒有些大户人家的模子。
      院门口栽着一颗桂花树,四季常青。大堂正对着院门,两边梁柱上刻着一副对联,上书“春到门上增瑞气,日临窗台起祥光”。回廊连着一侧的两间厢房,另一侧是厨房,又在厨房旁的一隅搭了个小棚以作柴房。院里栽着一棵石榴树,寒冬腊月只剩干瘪的枯枝无力地指着天。树下置着一张石桌,平日里便在此处用膳。
      柴房旁有条小径通向后院,后院不大,也就够踱十步,除去一口井不剩多少地方了,让婆子收拾出来种了些时令蔬菜,春夏日里瞧着一片欣欣之姿。
      可好景不长,三年前苏瑶父亲外出经商时得了急病,缠绵病榻数日,请遍了苏州城的名医也无力回天,母亲在整日忧愁中也随之离世,留下了刚刚及笄的苏瑶和两个仆役住在此处。也不能管叫仆役,只能说是住家帮佣,不签卖身契,算是外家人,只不过是苏家给了这无处可去之人一个避身之所罢了。
      苟简地守岁过了年,苏瑶便算是正式出了孝期,能脱孝了。今日是立春,辞寒迎春,是一年的伊始。
      昨夜雪实在是大,打眼儿望进巷子,家家门前的雪都还堆着,想必这难得的南方大雪天让大家畏了寒,迟迟未出门。桂花树上的叶片盖上了雪竟瞧不出绿色,一只寒鸦落下嘎叫了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远,枝叶颤颤簌簌落下一片碎雪,堆积在地上绕着树冠像是白土城墙护着。
      因着要祭春神,早早有人在厨房忙活了。明婆在水田衣外束了短围裙,头发也用裹巾包好,正埋头往灶里烧干柴,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名唤杏儿,在窝棚里整理还未被雪覆盖住的柴火。
      “今年可真是冻死个人,竟到了立春还在下大雪,往年整个冬日都难见雪花的。”杏儿掸下身上沾的雪,双手合实哈口气使劲地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手。
      明婆将烧好的热水舀入铜盆,听闻此言道:“这么点雪也能冻死人?我们北方才叫十里雪原埋骨呢。”声音越来越飘忽尾音流露出一丝哀痛。杏儿知晓明婆是北方逃荒过来的,不敢再叙往事,忙端了铜盆出门,“我去叫瑶姐儿起床。”
      苏瑶还在睡,杏儿在门外高喊好些声才勉强给出回应。屋内生着银炭,杏儿开门涌入的寒风散去屋内的暖意,苏瑶又往被窝钻了钻。
      杏儿将铜盆搁在木架上,将床帐拉开用绳子束好,又将铜盆里浸着的帕子拧干覆在苏瑶脸上,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按住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
      杏儿接过帕子,看到苏瑶昏昏欲睡的表情又觉好笑,揶揄道:“姐儿昨儿还说要早些起来帮明婆做春饼呢,怕是已经在梦里尝过味道了吧。”
      苏瑶讪讪,摸了摸鼻子,打岔绕过这事:“昨夜是不是下了雪?梦里一直听到簌簌声没怎么睡安稳。”
      “嗯,好些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今早我和嬷嬷扫院子的雪扫了小半个时辰呢,姐儿倒是睡得安稳。”杏儿却是不饶。
      苏瑶羞赧,忙让杏儿去衣柜里找衣裙,这才绕过睡迟一事。苏瑶是标志的水乡的女子长相,眉清目秀,一头发色墨黑光亮如缎,换上藕色的花绒衣裙更是灵秀。杏儿帮苏瑶梳好发髻,又将炭盆熄了开窗通风,磨蹭半晌二人这才出了门。
      厨房里,明婆已经熬好了蛋花粥,打散的蛋花一丝一缕融在粥里,米汤被熬煮得浓稠,汤勺轻轻搅动,浅黄的蛋丝同莹白的米粒在碗中融合,米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苏瑶坐在圆桌前,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日头出来有一会儿了,融雪顺着屋檐滴滴答答,避光的檐角生了短短的冰笋,苏瑶盯着璀璨的冰棱出神。
      三人吃完早饭,着手准备春饼食材。明婆从檐下将被太阳晒得油滋滋的腌肉取下,割了一块全瘦部位,切成比筷子还细的条状码在碗中。
      苏瑶接过腌肉倒进热油锅,猪肉下锅噼里啪啦溅起星点点热油,苏瑶猛地后退两步,明婆见状,忙接过苏瑶手中的锅铲挡在苏瑶身前:“姐儿且坐着去吧,这我来就好。”
      苏瑶有些动摇畏缩,目光在在灶台上环视一圈,拿过案板上的鸡蛋:“那我把这些蛋打了吧。”明婆应好。
      杏儿将青菜、韭菜、菠菜和豆芽洗净,明婆将这些全都食材切成细细的丝,分类摆好。
      面是早就揉好了的,装在碗里放在热水盆里发。明婆是北方人,就跟着北方的吃法将发好的面揪成剂子擀成面皮,下锅烙熟。
      苏瑶和杏儿两人站在灶边,把新鲜的蔬菜、咸肉和鸡蛋丝用烙好的面皮卷起来,两人动作很快,又因为明婆反复唠叨过祭神之前千万不能偷吃,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春饼一个看着明婆摆春盘。
      杏儿年纪小,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不一会就开始拉着苏瑶絮絮叨叨:“姐儿,这春神是个小丫头吗?”明婆在正在往春盘里装蜜饯,“她好幸福,可以吃那么多家的蜜饯糕点。”
      苏瑶看着杏儿脸上憧憬的神情不禁莞尔:“你想当花神?可惜了哦,我们祭祀的春神是人面鸟身的句芒木神。”
      “啊~”杏儿眼里的星星不亮了。苏瑶悄悄凑近杏儿,靠在耳边悄悄地说:“不过书里说,司春之神伏羲氏可是个美男子哟。”
      “真…真的吗!”杏儿说话磕绊,面上 浮出两团红晕。明婆奇怪地看了一眼脸涨得通红的杏儿,从纸包里拿出两颗糖递给两人:“先尝尝甜不甜,甜果儿春神才喜欢。”
      备完菜品果盘就到了晌午,明婆打开院门,又从正堂里抬了桌子摆在院子当中。桌面贴上迎春接福的红纸,又将准备好的春饼和春盘摆在桌上,两侧各又摆了一颗新鲜青菜和一碗豆腐,豆腐上插着枝松柏,寓意长春富足。正当中是一碗盛满的饭,恭祝春神万万年。
      点完爆竹,苏瑶先拜了拜,明婆和杏儿才上前磕头,明婆念了些春种茂秋收丰的祝词,三人在旁边等待了一炷香,收起菜碗,祭神就算结束了。
      苏瑶和杏儿将青菜拿去后院种下,怕被冻坏,杏儿还给青菜罩了个竹筐仔细地在上面盖了件旧衣。
      明婆用早上剩下的豆芽、青菜、豆腐、腌肉炖了一砂锅汤菜。明婆手艺好,杂多的菜一起炖煮汤汁依旧清澈,鲜嫩的豆芽和碧绿的青菜挨挨挤挤在锅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三人已饿得不行了,见这一锅汤菜,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饭。
      冬日的午后,日光瞧着刺眼却并不暖和,明婆收拾好碗筷后便回屋睡觉了。院子的石凳冰冷刺骨,苏瑶却并不在意,在石榴树下坐下,周身萦绕着忧伤,日光投下睫毛密密的影子,神色莫辨。
      杏儿看着苏瑶坐着,回屋拿了个厚实的坐垫给苏瑶垫着,眼看着苏瑶再次沉郁起来,思来想去,突然站起来拍手道:“姐儿!我们去看游春吧!我从前听人家说游春可好玩儿了,会有专门的队伍游行,还有人扮的燕子和水牛呢!”
      苏瑶兴致平平:“今日才下了大雪,路上肯定泥泞不堪,况且都已过了午时了,说不定都游行完了。”
      “姐儿去嘛!穿上前些日子买的麂皮靴,肯定不会弄湿鞋袜的。杏儿从小到大都没看过游春呢。”见苏瑶还是有些踟蹰的样子,杏儿不由得委屈道:“小时候家里穷,每日做活供养父母弟妹,再后来又差点儿被卖给人家做妾。这些玩意儿都是没见过的,好不容易现在松快下来,却还是不能看这些。”
      苏瑶看杏儿说着又要落泪,忙道:“去去去,这就走,快的话还能赶上游行。”杏儿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一下就收了回去,欢欢喜喜地去拿暖手抄了。
      两人行至鼓楼大街已是未时,幸而游春队伍是从城东开始的,此时将好到城南。街上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大道两边摆满了吃食玩具摊子,早上未出街的商贩们也在卖力地吆喝来弥补半日的偷闲。
      苏瑶和杏儿站在一家馄饨摊子旁等待着游春队伍的到来。卖馄饨的大娘人好,虽看苏瑶二人没有吃饭的意思也拉着她们坐到长凳上。不多时就听见前面有人开始惊呼,游春队伍已到了这条街,杏儿噌地拉着苏瑶站起来,探头向前看去。
      游春队伍也就十人左右,走在最前的两人身着深红短打,一人身前绑着宿迁大鼓一人手拿大镲边走边敲打着奏曲。后头跟着一只“公鸡”,扮演的汉子头顶仿制的鸡冠帽,身着一件特制的锦衣,衣袖上缝满了花花绿绿的碎布,衣摆处也特地裁出毛边,身后甚至还仿制了尾羽长长的一直拖到地上,边走还边学着公鸡的样子拍拍翅膀点点头。旁边一人怀中抱着一只成年的公鸡,不知是中途休息了还是换了角儿,游了半日街的公鸡丝毫不见疲惫,支棱着脖颈精神烁烁地巡视四处。
      队伍中间是四人抬着一只一人半高的纸糊水牛,水牛全身被糊得很厚实,每一层的纸浆都细细上了色,丝毫不透光,远远看不出竹框身架。眼目应当是画师描绘的,带着憨厚气息,灵动非常。一位八九岁的牧童跟在身后,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手拿竹鞭,时不时还吆喝几声,仿佛真的在田间耕地。
      队伍后并排两个戴着头套的大头娃娃,手中捧着脸那么大的纸糊春桃,边走边喊:“春桃到,春来到。”游行过程很短,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消失在街尾,但莫名一瞬间就让人在下雪的冬季感到了春风拂面,踏实地感觉到春真的来了。
      杏儿一直很激动,拽着苏瑶的袖子说这说那儿,苏瑶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看个游春还能有这么多说道,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淡笑不语,好在杏儿也不怎么在意,一个人乐在其中。倒是旁边馄饨摊子的阿嬷起了谈性,和杏儿攀谈起来。
      “姑娘,是第一次看着游春吧?我同侬讲哦,别看这人不多场面不大,每年都要提前大半个月开始准备嘞。看这牛,这春桃,每年都要糊新的,请的都是城里最好的手艺人。侬要是空啊,去城西,每年游春结束后这些春桃水牛都是可以带回家的,只用些新稻米换就行。”
      杏儿闻言,两眼放光地看着苏瑶,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可惜苏瑶不为所动,伸手点了点杏儿的额头:“收起你的念头,咱们出门还没和明婆知会呢,太晚回去会让她担心。”
      杏儿也知道确实不可能,没再多说,只是回去时有些恹恹。苏瑶看着怪心疼的,给她买了串糖葫芦,糖还在手里攥着呢,杏儿又拉着苏瑶说明年还要再来看看大水牛了。苏瑶把糖葫芦递给她,笑骂一声:“就知道你是个缺心眼儿的。”
      苏瑶和杏儿拐进巷子就闻到了各家院里飘起的饭菜香,二人加紧脚步。明婆正在做红烧肉,锅中热油,撒入一把白沙糖,刺拉一声,糖就融在了油里。小火慢熬出焦糖色,倒入白水焯过的猪五花,这时又需大火爆油,明婆一个人又烧火又炒菜有些忙不过来,苏瑶和杏儿就在此时推开院门。“好好好,回来得正好。杏儿过来看着柴火。”明婆放下火钳,拿起锅铲专注翻炒五花肉。
      苏瑶害怕被油溅到,退到了厨房外,拿出煎茶的锅具,从锅灶里取了根还燃着的木柴点起炭炉。先烧了壶井水,又切些姜片、红枣放在粗陶茶锅里干烧着,等到姜片红枣渐渐变干,将水壶里的水倒进茶锅,慢慢煮着,饭后来上一碗,能祛除一身寒气,睡在被窝里整个人都是暖的。
      天色渐暗,还没完全出冬,暮色苍茫到夜色沉沉只需一刹那。长乐巷里家家都点起了蜡烛,明明灭灭的光闪烁在暗夜里,静谧而温馨,杏儿点起油灯,三人借着烛光吃完饭,各自回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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