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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大结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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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程颠簸了一阵,陈经正想入非非,崔逸似乎受不住拥挤,不安分地搡了搡,随即小声道:“说起来,你当日说给傅征的寻人线索,究竟是什么?”
心中猜测这可能涉及某种不可说的隐秘,他问得并不果断,陈经却似拉家常一般,应答得尤是坦然:“我细细看过聂公子的面相,不似残忍独断之辈,齐钊当时与聂公子针锋相对,既被取了性命,便再无可能行走作祟,聂公子下落未知,多半与他无干。”
这些纠葛崔逸丝毫不关心,因而很快露出了不耐烦,陈经起初已经觉察,交代完觉得有必要交代的,便微微抬高声量:
“我思索良多,聂公子多时独来独往,能够找到干系的,只有那位隐名不出的师父,师徒之间如何相处,不好为你我外人言道,我当日实知不妥,但为了让傅庄主振作,也着实想不到其他的法子。”
听毕陈经所言,崔逸虽然解了疑惑,心中却更增不耐。
本是再简单不过的处置,陈经却有许多他根本不屑一顾的考量,车行之间,不止一次地暗自埋怨。
他果然不该多与读书人相处,无穷无尽的道理,在他看来,实然没有一句真正抵用。
行足了一个时辰,二人终于来到了傅宅门前,等了许久,也未等来一名前来照应的仆役。
不顾陈经再三拦阻,崔逸猛起一个筋斗,即刻翻过了院墙。
寻遍堂屋和各院厢房,陈经未曾见到任何一人的身影,哪怕是扫院的仆人,也未见一丝踪迹。这时他才回想起来,上次随同陈经来到此地,除了傅征和一名身着公服的衙差,这座宅邸之内,的确再无其他人为他所见。
走遍院中各个角落,崔逸的脊背已被汗水浸透。
再与陈经相见,投入陈经眼中的即是一对气凛凛的横眉竖目。
不消崔逸出声,陈经已知其全无所获的懊恼。从前他与崔逸仅只匆匆见过几面,因有傅征之事穿缀,两人才渐有交往,至此他仍不敢说对崔逸的脾性把握十足。
两人相谈时,崔逸频频压抑不住的不耐,陈经也早有所觉,因而这一时间,尽管心知崔逸又恼又急,担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他连一字也不敢多言。
对比崔逸张扬外露的不满,他心底实则也翻涌不止。
如果傅征就此没了下落,往后他将该于何处寄身?莫不然就该按着家中长辈早前的劝言,安下心考学,从此远远地逃离江湖是非?
惘然之后,是不知所措的怅然。
生来头一回,他想要尽了兴地饮一场酒,求一场酒醉酣然,耳后不断挨近的马蹄声,随即打破了他的遐想。
不等陈经回望,崔逸已先按捺不住激动,马匹尚还隔着数十余步,他一面朝前狂奔,一面高喊:“瞿掌门!”
陈经闻声一怔,转身相迎的时候,前后列行的两匹马已经步至近前。
前首一人的长相,在陈经看来着实有些陌生,但是从体格判断,瞿歆只可能是先行下马的这人。
“在下仰瞿掌门之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幸哉,幸哉。”
崔逸险忍不住回头啐一口唾沫,却见瞿歆十分受用,便也只能强抑下念头,冷眼在旁瞥看。
两人正在搜寻傅征下落的事,陈经交代得十分简明,这一点倒是令崔逸很觉满意,但令他诧异的是,随即同他们商议安排的,却是由随后下马的单薄男子主领。
“聂公子在鳞州的时候,我尾随他去过一个陈置古怪的地方,唤作‘碎星楼’,楼内……好像有不少机关。”
众人商议了多时,难得有突破线索,崔逸对诸多琐碎细节并不感兴趣,这时陡听得“鳞州”二字,忍不住扬声插问:“鳞州在南境,离津州千里有余,难不成……我们要去那里寻人?”
“不用走那么远,”虽然气氛略有沉闷,总算肯被瞿歆放出门的郑轩,此时已按不下雀跃,“‘碎星楼’其实并不能算作一座楼,实际应当是前朝机关门派簪星阁留下的遗迹,分布于津州、云州、鳞州、驰州四州城郊,鳞州的一处,聂公子已经访得,我猜……那里要拿取的重要物件,聂公子大抵已经交给了他的师父。津州城的一处,齐钊一直在暗中搜寻,所获的不过几处故布遗阵的伪迹,真正的楼址,聂公子给瞿大哥留了线索,原本……这机缘该是打算给傅公子的。”
只从称呼上推想,崔逸已能断定,这名唤作郑轩的少年,与瞿歆和傅征交情匪浅。少年越是谦恭客气,他便越感到心头躁动难捱。
总是这些看上去善于谄媚的人,能轻松得到他舍命去够的一切,哪怕换作傅征,也难免受这类人的恭维哄弄。
他何必掺和这一遭?问毕心声,崔逸便不再收敛愤色,转身朝大道步去,将才走得半步,手臂却被一股钝力牢牢箍紧。
“此行且由瞿某代往,金鸾大会会期将至,阁下这几日务必好生休歇,养精蓄锐。”
瞿歆的话令崔逸浑身僵结,即刻还伴来一种血液逆流之感。
他素来是自己见过的所有人中是最看重义气的人,如何到了今日,竟被人看扁至斯?
念头变得霎急,崔逸不由得发出冷笑,“瞿掌门的话,崔某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这一程,我务必要前去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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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洞谷中,数缕瑟寒一齐迸发,瞬时浸透了肤表。
这里莫说能够长住,仅仅待上一二个时辰,已经令人无法经受。
傅征无法可想,消失多日的聂堇倘若一直留居此地,目下会是何样的光景。
他受了莫大的骗,还牵连了聂堇。少年时最常将誓言挂在嘴边,他以为总是聂堇出于被动,好不容易能够解脱,自然无法予他等同的看顾。
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他如眼前这般心神不宁。哪怕是在得知“母亲”为人假扮的真相之后。
就算是在他根本未怀疑“母亲”的当日,齐钊突然暴毙,也未能引起他心中一丝一毫的恻然,好像那人本来就不存于这世上,根本不似活物一般。
陈经说予他的一切,比之期望,更多是不解,因不解而生的涟漪,才引得他蜿蜒至此,徘徊许久毫无所获,仍不舍就此回返。
聂堇并不是贪心的人,至少经他多年来的旁观,聂堇不可能对某样实物过分贪念,更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秘境遗宝而舍身不顾。
可他既已失了把握,纵然只是片鳞只羽,也好过麻木等待……
洞谷最深处,傅征隐约听见了脚步声。
难道山重水复,却有天意使然,终于舍得成全自己一份圆满?
傅征深秉一气,仿佛一头窥见猎物而下潜伺伏的大鱼,先时蒙上阴翳的双眼,立时注进了隐蕴精光,生机焕然。
但甫等“猎物”映出影斑,他的眼神即刻沦入黯然。
洞谷已见尽头,这人还未露出面容,傅征眼中已尽为疲倦所占。
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多余的任何一人也不想会面,却不论如何加快行速,身后之人总是紧随在后,始终持定一丈距离,一厘一毫也甩脱不开。
洞口已在眼前,傅征偏在这时顿足定身,似乎笃定了一个决断,紧缩的眉微微得了舒展,来自身后的粗粝人声率先传至:
“好徒儿,许久未见,你对为师……莫不是太疏远了?”
听得此声,傅征瞬时感到疲然难禁。他承师于此人三载,按说相处的时间并不算短,但他深不喜此人性情,因而所谓“疏远”一事,的确有迹可循。
就算有过在先,他也不想脱开今日所来的原本目的,在这里耗费心神,由是他回以浅淡:“你我之间的事,从后再议,今日且恕不能奉陪。”
他与楚敬川之间一向如此冷漠,此话虽然无情,但已毕竟是个交代。傅征并无任何负疚之感,未想措足才迎,一臂已经传来将要脱卸的刺痛力度。
他忙不迭拧转身形,发出代替嘶痛的怒嗤,与楚敬川四目相对。
相别数载,如今再见楚敬川,已是他居高临下,长出许多的身量,令他压制对方的气势多增了余裕。
尽管脱了挟制,楚敬川看向傅征的眼神,依旧持着过去看不上眼的轻蔑:
“好徒儿,你何必如此?好歹师徒一场,要为师下不来台,莫非就能得到你想拿的东西?”
傅征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楚敬川如何奚落自己,他都只作未闻,可突如其来的反问,确是令毫无准备他的心头一紧。
“为师的东西,对你向来不会吝啬。你且应我,金鸾大会的魁首已是你囊中之物,终场之时,你务必要挑破为师的名讳——
我乃三十年前力挫澜音宗大掌教的闻期锷,当年受五大门派逼迫辗转,闻某无妻无儿,偌大天地之间,竟无片隅可供容身,如今弟子学成,名满江湖,总算能替闻某长舒一腔恶气,如何能不狂不喜?”
陡转热情的腔调,让傅征良久陷入讶异。
他原以为,楚敬川一世所求,乃无人可以超越的武道至境,纵然冷漠自私,对身边人少有关怀,但毕竟与争谋俗利的庸人有别。
听得如此一番陈词,多年来高渺在上的形象,霎时化尘作土,四散崩解。
但宁可是这般,这人至少真正成了一个“人”,有执念,有欲求,但复转琢磨,傅征却又为刺痛所激,不自觉扬高语调:“你说……今次的大会,是我囊中之物,莫不然……阿堇他,从未打算过出场?”
楚敬川本来目光紧锁,紧盯傅征的神色变化,甫见突变,立时目光转冷,但听得傅征随后的所言,即刻已确信为自己多虑,口吻带上了不经意的轻嘲:
“以他的资质,本就没可能是你的对手。”
评语虽短,却在傅征心中激起无数波澜。当年初承楚敬川门下之时,如何轻易为聂堇挫败的种种经历,他都铭心刻骨,离开师门之后,聂堇也并未与楚敬川切断联系,甚至聂堇一度都未掩饰,诸多行迹都是遵奉楚敬川的命令,与自己的意志无干。
二人之中,不论武功性情,聂堇都当是楚敬川更为看重的一方,缘何到了今日,却要将他确认多年的事实倒转过来?
莫非事到如今,楚敬川还有对自己的试炼?
心脏猛烈跳颤,傅征早已无法按抑,他终究不能放过追问,于是屏住忐忑,再度扬声:“你知道阿堇的下落?”
楚敬川以为傅征心怀窃喜,此时不过是想确认此前自己的说法,因而应答之际,口吻更增轻屑:“就算他现身又如何?以他而今的体况,怕是连行路都不易。”
言语并不甚重,落在傅征耳中,此刻却字字灼烫。
“他的身子……”
楚敬川实然不懂傅征眼下的情绪,一手紧抓胸前,将要说话的时候,起伏抽动得尤其剧烈,眼见压迫得厉害,若是喜不自胜,大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等了三十年,其实并不差这一息一刹,可是见了傅征的神色之后,他心头莫名为不安所据。
只是捎带一段陈词,跟多年传授的习武经验相较,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要求如何过分。激增的不耐令他再难持住从容,随即引出一声嗤笑,“要得非常之进速,必要用非常之法。倘若一点儿折耗也无,以他那微末根骨,如何能占得优越?如此简单的道理,你竟参透不开么?”
见得傅征抬头,楚敬川终于暗松一气,却还不及视线沟通,已被腾扑而上的巨掌紧扼喉头。
血红自傅征眼底弥散开来,傅征仿佛一只将出笼的饿兽,两眼浑浊,喉结以极大的幅度上下滚动:“阿堇去了哪儿?快说!”
错失的已经无法弥补,诸多悔恨,在脑海之中,终只汇成这一个念头,如有实质一般,在傅征眼中凝出火色。
楚敬川拼力挣扎着,脱离逃亡之后,数十载岁月,这是第一次有人让他如斯狼狈。
他自信内功上的积累,就算傅征不愿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论如何也不会落得无法自存的下场,可如此让傅征捏拿得蛮横,他再也难禁恼怒,即便撕扯着喉咙,也要破喊出声:
“孽徒,你枉顾师门,情愿毁在一个卑贱子手上,老夫识重你,规劝你……你竟不识好歹……瞎了,瞎了……”
尖锐的嘶喊,逐渐转成凄惨的哀鸣。
傅征任由眼前的视野不断模糊,他不记得自己最后究竟是否松手,楚敬川是否从洞穴中离开。
一切都为时过晚,他错过得太多了……
灿红的天色不知自何时褪尽了,几度变换之后,复被晨光晕染的淡红取代。
清醒与昏沉,好像从自己降世之始,就没有什么明确的分别,直到一声声渐渐扩高的呼唤传来——
“傅征——”
“傅征——”
“……”
那声音愈迎愈近,却总似罩上了纱幕,怎样也无法揭露明晰。
一切仿佛回到了孩提时的睡梦之中,他想与屋外呼喊自己的那人相见,不住地催动四肢,任他如何竭尽全力,都始终无法摆脱缠绕周身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