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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九十六 ...

  •   立秋已过,许是节气转冷,赶路的行客往来仓促,还未来得及备足衣物,这座距城不下百里的偏僻酒肆,傍晚歇足的客人格外之多。

      酒保少见有这样热闹的光景,偶尔腾出手来,总忍不住朝四周瞥看。

      这里由他一人经营多年,兼了掌柜和跑腿二重角色,忙碌之余,也颇想寻机增广见识。行路越远的,他便越是奉上热络,有时宁可用远乡秘闻抵换酒钱,让本就寥寥的收入更增惨淡。

      日头将隐一半,走进来一个行装朴素的青年男子,刚一寻好位置,不等落座,酒保便迫不及待的抢上前,“敢问侠客……从何处来?”

      张岚身形微顿,细长的眼裂稍稍一眯,立时添重了狐疑:他既是文士打扮,身上也未携惹人注目的兵器,“侠客”二字,如何说起?

      酒保很快察觉了冒昧,忙先拎了茶水,斟了满满一碗,匆匆摆定,即又抢说:“小的不是官差的眼线,公子不必防范。我向来仰慕江湖上有本领的高手,这地方太荒僻,有时好几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像样的武人,公子只看身姿步态,就能看出与寻常人不同,小的纵然眼拙,似如这般明显,到底不会识错。”

      酒保以为解释了这番,应该不致惹得张岚不快,但这一时打量其人面色,似乎比来时还凝重了几分。

      仅凭一面之交,远远不足以摸透一个生人的性格。酒保有些懊悔,待他视线稍敛,身周四面俱被客人环围。

      酒保借此增了底气,却仍不敢催促张岚点菜。迟疑片时,索性定了暂时躲开这人的决断,即要转身之际,紧贴颅后的方位,忽而传来嘶哑的人声:“这周近……可有一处风水吉地?”

      此问实然古怪。所谓风水吉地,用途通常只有两种,一为安置墓葬,二为择选住宅,不论哪一种,都不该选在初来乍到的生僻地界。

      酒保心思忐忑,越撑不开口齿,便越感到惶恐难安,还未想到要如何应答,陡自侧首横闯出一人来,口中嚷叫:“我道是谁,原是我们沐青门的大师兄呐……”

      酒保一听这人的口吻,当下已立感不妙。

      他不该指望醉了酒的客人能说出安抚男子的话,这人显见是奔着挑衅来的。适才还十分胆大的,此时连打量二人的神色都很难鼓足胆量,直到退至店门后的角落,他才敢放心觑看。

      静坐男子的反应十分淡然,两个人并未按照他的设想催动拳脚。

      分明应该感到安心的场面,酒保却隐隐有些遗憾。在躁动中,他又借着给邻座上酒的机会朝两人挨近。

      沉默对峙了片刻,挑衅者虽然眼神不屑,但已经削减了不少气势,“如今可是飞黄腾达的好光景,你却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张岚本来神情忧郁,听出景迟的口吻减了挑衅意味,便忍不住垂眸打量。相别数月,他素来最厌烦的轻浮气质,似乎在景迟身上减却不少。

      从前与人往来,他鲜少懒于同嘴上逞能的文客频打交道,毋宁说,他从心底瞧不上这类空凭口舌的无用之辈。

      可是世事迁转,从不因某个人的喜好而有所动摇。景迟想要争取的没能得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论及心境惨淡,如今的自己,其实不比任何人好了多少。

      任有再高的武功,也无法挽回一条已经陨逝的性命。

      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分不清笑的是自己,还是酒馆内的其他人。

      没有多余的言语交流,景迟也并不以为此举冒犯了自己。两个人在无声中较上了劲头,似乎是想比较一番酒量,酒保才斟满两碗,未添任何助兴的语句,各自已匆匆扬脖举杯,饮得精光。

      数杯过后,景迟仍寻不出一丝醉意,可是总有一个念头,在心间涌动得越来越不安分。

      “大……张岚兄,”虽然一直饮的是淡酒,景迟这一时却忽而有些口干,不由得抿了抿唇,“今次的金鸾大会,你要前去么?”

      在比武一事上,张岚尽管一贯以稳重示人,景迟却始终认为,相比门中的其他弟子,张岚总是最抱有期待的那一个。

      因而这一问他明知不合时宜,却依旧探问出来,并不令他意外的是,张岚发出一声轻哼,听不出什么语气,但从眼神中,仍然能够觅得自嘲的影迹。

      景迟没指望得到回应,张岚却不答反问:“你呢?今后打算于何处高就?”

      景迟怔了许久的神。他已经浑噩了好一阵子,自从离开沐青门,他便不知道每日的所作所为有何意义,身上所携的积蓄逐日倾耗殆尽,所有的意识却像是未经打磨的铜镜一般,无法反照自己的形相。

      眼见景迟陷入懵然,张岚随即回觉,他大可以不必刨根问底。

      怎么也无法压覆心头郁火的酒意,因这一念之转,陡然间倾散开来。

      他忽而理解了“释然”两个字的含义。他不知道现今的自己向往什么,可是往前走走,总要好过什么也不做的当下。

      于是他将酒碗搁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若是无事,且不妨随我一道,在这周近寻个僻静谷地,是时候……让柳跃他好好安眠了。”

      景迟先时觉得这话十分寻常,怔了良久,方才开始思索最后几个字眼的含义。

      待思量真正落定,他仿佛遭遇当头一棒。

      少年人为自己喝彩的场面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世事如何无常,厄运也不该降临在一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少年人身上。

      他许是听错了,有很多话想要追问,却好像被谁牢牢箍住了喉舌,怎么也催发不出。

      张岚好像察知了他的挣扎,微微别开视线,深汲了一气,以平淡口吻续说:“杀他的人已经死了,报仇的事……不消你考虑。瞿掌门的下落,我这里有些细末消息,你若想寻他,我现下便说知于你。”

      景迟始终偏过头,久久不作应声,也不肯与张岚视线相对。

      两人的对峙久到让张岚愈生厌烦。好不容易寻得的纾解,即有消隐的征兆。

      他不能再让无干人动摇自己的决断。他兀自起身,提步将行,便在这时,被不甚重的力道阻住了肩背。

      “张岚兄,我随你去。这附近有处朝向极佳的山谷,等觅定了详细方位,我再……我再随你安葬柳师弟的遗骨……”

      ·

      再同陈经会面,已过了足有一旬光景。

      “陈兄,约定的日子还有半旬,姓傅的怎么说?”

      “我寻你过来,正与当日的约定相关,傅庄主他……有个身份要托付于你。”

      陈经难得换了件招摇衣装,绣金锦织的衣料,卷带出数斑光点。崔逸看得目炫,走到树荫下,将日光避过,方才与陈经正面相迎。

      “什么身份?”

      陈经微抿唇角,随即开口:“大会当日的主持。”

      崔逸难禁诧异,耐不住催高调门:“你别是说谎话诓我,就算他不能来,也该找个口舌伶俐的,这又不是逞蛮力的功夫?”

      陈经显然无法回答他的质问,紧结着眉头,半晌不语。

      “你那日说的寻人线索,莫非是个没着落的?难道……姓傅的辛苦经营这多时,举办大会那日……他竟不打算登台么?”

      片刻的默然,已经告知了崔逸答案,崔逸委实难以置信,“当真糊涂,我还以他是个精明的,莫大的气运和天分,他竟一点都不顾惜。我若是他,便就是天塌了,这武林至尊之位,总也是要谋到手的……”

      他虽这样埋怨着,其实已经收敛了平日讥损人的口吻。倘若向上攀登的代价是失去周遭所有能够亲近信任的人,他宁可一辈子缩坐不前。

      但反过来,过分意气用事,也同样不为他所取,自他打拼立世开始,他就愤恨那些不思进取的高门子弟,有着他仰望也不可及的门径,据着上百年积攒的武籍珍本,他拼尽所有也够不到的东西,在这些人眼中,不过一片装点浮华的粉尘。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掀翻了这些上等人的台盘,有能耐除旧辟新,却偏因着家事私情而退缩不出,换做是常人便罢,傅征一路行来,颇不乏勇莽任性之举,崔逸虽然嘴上少有尊敬,但心底仍然存有一份旁人远无法相及的期冀。

      这份期冀眼看要沦为泡影,崔逸怎样也无法坦然受之,“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吃了个何样的秤砣,非要这样铁了心地缩头不出。”

      陈经正以为这不过是抱怨之语,未想崔逸竟招手向街心呼唤,一辆马车很快在踢踏声中逼近。

      “崔兄!”

      叫声尚且未落,陈经便觉周身猛然一轻,再移神时,已身至一方狭小的车厢,与崔逸挤肩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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