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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再登城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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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昏睡,又是一天一夜。
我在睡梦中连翻身都是不能,因为会压到伤口,痛得厉害。所以我没怎么睡好,醒来后仍晕晕乎乎,稍事梳洗了一下才感觉好些。
妍儿端来一碗添了松茸和肉丁的白粥,一碗干贝白玉汤,看着挺清汤寡水的,吃到嘴里方觉鲜美嫩滑。可我不甚有胃口,各尝了尝便命她拿开了。
姜禾眼圈红红的:“太医说娘娘若再不好生调养身子,只怕会伤了根底。奴婢恳请娘娘,养好身子之前,别再费心劳神了。”
其实我也知道,眼下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刚醒不久便又困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不过我想也差不多了,虽然我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她们都该死,但我也不能大开杀戒。我毕竟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
我对姜禾点了点头,以示同意,再摆了摆手让她退下,我想自己待着。
姜禾便告退了。
我望了眼窗外,此时不过申时,天便这般灰暗,想是阴天之故,颇有几分哀怨之意。妍儿关拢了窗,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我却想感受一下凉风灌进衣袍的彻骨寒,遂裹了身宽大斗篷,正要出去,却听得一声通传“皇上驾到”,吓得我赶忙伏案装睡。
一阵脚步声后,是他的叹息声:“朕听说乐儿醒了,不想这会儿又歇下了。”
我装模作样地打着呵欠起身,揉了揉眼睛,昏昏欲睡地望着他。
周赴笑道:“乐儿。”
我还是笑不出,便一味瘫坐着。
周赴坐到我身旁来搂着我:“乐儿怎么穿着一身偌大的斗篷?”
我打了个哆嗦,往他怀里缩了缩。
周赴笑叹道:“原是因为冷。”
妍儿奉上两杯热茶,我便离开他怀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待我放下茶盏,周赴抬手抚摸我的侧脸:“乐儿消瘦了许多。”
我没心情照镜子,想想这些日子里除了喝药便是喝药,吐的比吃的还多,自然会瘦些。
周赴忽然一个倾身,在我唇上亲了一下,我怔怔地看着他,只听他道:“其实乐儿若有所求,朕必定无不满足,可是乐儿…”
他话音戛然而止,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换了话题:“身上还疼么?”
我点点头,特别疼,浑身都疼。
周赴握住我的手道:“朕已命人准备药浴,待用过了晚膳,朕带你去喜暖汤池。”
可我左手割伤不宜沾水。
他语气轻缓:“朕会悉心看顾,不让乐儿的左手沾湿。”
看来他已打定了主意,我只得无奈颔首。
泡澡实是人生一大乐事,充盈于身的温暖似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淡淡药香袭面,我不觉闭了闭眼,一边享受,一边沉痛。
周赴搂着我道:“乐儿,朕想听听你的声音。”
可我是个哑巴。
周赴等不到我开口,便贴在我耳边道:“等乐儿养好了身子,乐儿可愿为朕再生个孩子?”
我没说什么,想说也说不了。
周赴竟纡尊降贵,亲自为我抚拭身子,触碰到那些尚未消退的青紫时,虽说他力道已是极轻,可我总忍不住发颤。许是因为心痛,他动作极缓,更索性直接用手轻抚我的肌肤。我很不习惯这样,平日里沐浴我都极少让人给我搓背,但我无从躲避。
周赴也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人,他只是凭感觉抚摸过我的肩臂、脊背、腰肢等各处,不断升腾的蒸气迷了我和他的眼,偌大的方池中只有我俩,两面浅青色的砖墙上刻有栩栩如生的竹叶,使人错觉身在竹林中。背后是奇石浮雕,前边是绘有山水画的棠木屏风,想是出自名家之手,意境颇为深远。
初入宫那年,周赴带我泡遍了宫内汤池,宫外温泉和行宫中的天然水域,但在他选秀纳妃还封了那么多的昭仪昭容之后,与我共浴的次数便寥寥无几了。我若想泡澡,便只在永乐宫浴房里的大水桶里泡,虽然也很惬意舒坦,但总归是与汤池不能比的,且一个人泡和两个人泡的感觉也大有不同。
周赴一向耐得住性子,除却酒后失态的那两回,他不曾对我蛮横过,便是那两回他急躁了些,也还是顾及我的感受尽力克制了的。
我取过沐巾反过来为他擦拭身子,他却握住了我的手:“乐儿伤势未愈,不必如此,尤其左手,切莫沾了水。”
我只得作罢,再泡了好一会儿,我浑身都绵软了,周赴方才携我出浴。想是他折腾得累了,擦干了身子换好了寝衣躺在床上后,不消片刻便睡熟了。
可我却睡不着,许是前些日子睡太多了。
我自行穿上外衣,仍将那件斗篷披上身,趁妍儿和姜禾皆去休歇,门外只一个秀芝守着时,我打了个灯笼出门,且不许她跟着。
这身斗篷长度及膝,包裹全身,使我觉着自个儿像个暗夜精灵,只是没有哪个精灵会在夜里提着灯笼前行。幼时我曾幻想自己将来做个锄强扶弱的女侠,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过后足尖一点,留下个翩然的背影,就此消失无踪。
可后来我在拜师学艺的途中遇到来源于娘亲的重重阻隔,又在亲眼目睹了一代大师飞檐走壁之时不慎脚滑,跌在地上之前为了挽回颜面特意翻了个跟斗,谁知又没站稳,生生摔断了腿,而后数月没下来床,我的幻梦就此破灭,我明白了这世上是没有那仿佛驾云登月的绝世轻功的。
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捱不住苦,成日里扎马步打桩子,扛着板砖青蛙跳,练得手肿腿肿鼻青脸肿,不出两日我便放弃了。
想来我这样没有韧性的人,意志如此薄弱,便是什么也做不好的了。但此刻我弱小的身板外披着这么一件威风凛凛的斗篷,我蓦然觉着自己也有几分侠义之气。尤其像是那种背负着深仇大恨,终于神功大成,一步一步走向宿世仇敌的独孤女侠。
但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之后,我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过来。都已是这般年岁了,险些当了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会想入非非,心存虚妄。
虽然说我想在宫里过安稳日子,也属于是异想天开。
深夜寂寂,无人理会我的行踪。我一路攀上高楼,虽然两腿直哆嗦,心里也难受的紧,似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般呼吸不畅,但我还是坚持走到了那方令我连连梦魇的平台上。就是在这里,赵予晴将我拽下城楼,害我失去了祐儿。
祐儿…
这些时日以来,我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名字,尽管这两个字时刻萦绕在我心头,令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该如何承受这种痛苦?我受不住,便只能逃避。
立于此地俯瞰皇宫,我想便是要纵身一跃了却此生,也不能选在这里,还得再高些才行,不然弄成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是真的生不如死。当日若不是已行下高台,我也未必会放松警惕。一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
我的祐儿,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我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但我也醒悟了,从前我护不住的人,今后也照样护不住。不怪夏容瑄瞧不上我,如今连我自己也瞧不上自己。
我的衣袍猎猎作响,脚步往前一探,右手竟被来人握住。我手上一松,烛光摇曳的灯笼掉落在地,万幸那灯笼纸极不易燃,否则这城墙之上,怕要上演一出火光秀。
来人是周赴。
我这一路行之顺遂,想来便是托他的福。
可他为何要跟着我?
我再往前,周赴索性一把把我拽进怀里,我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他唯恐我伤着自己,只能略略收手。
即便是已登顶,我也未必会跳下去,毕竟跳楼而死死相太难看,且死前还要经历几个惊恐的瞬息,倒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我就是想故地重游一遭,但为免姜禾和妍儿多事阻拦,我才孤身行走至此。未出世的孩儿原是没有名姓的,也没有追封,没有法事可办,只有我自己永生难忘。曾经我有一个孩子,可我没能保住他。
他叫周祐。
周赴的脸色很难看:“乐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理他,只是心里一阵阵气血翻涌。
周赴又道:“跟朕回去。”
可我才刚来,还不急着走。
周赴的语气里竟带有哀求的意味:“只当是为了朕,乐儿连开口说句话也不愿意么?”
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我说不出话来,他怎么连这也不明白?
周赴像是痛心疾首道:“朕说过会陪着乐儿,乐儿若执意不走,朕也不走。”
我发狠甩开了他的手,他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