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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风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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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成的眼皮动了一下,最后慢慢睁开,看着天花板,回道:“脑子放空,眼睛闭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讲一个吧,我睡不着。”
何洵半趴着,胳膊枕在下巴上,歪着头欣赏齐泽成的侧脸,坚持说道。
“不会讲故事。”
他哪里会讲故事,更不会讲故事哄人睡觉,也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儿。
“讲吧,叔叔,真睡不着。”
何洵语调未变,也不像在央求,说得很平静。
晚上的天色没有黑透,月光洒了满院,何洵看到齐泽成平躺的身体动了动,然后听见他无奈地开口:“从前有一只小老鼠,一直住在一户人家的房子里,女主人有只猫,天天想着抓它,但是那只猫很笨,从来没抓到过,就算抓到了小老鼠也能逃掉,女主人就不开心了,想换一只猫。”
何洵憋着笑,问:“后来呢?”
“后来新来的那只猫虽然很厉害,但是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还弄伤了女主人,女主人就想起原来那只猫的好了,就又把它找了回来。”
“找回来了然后呢?”
何洵继续问。
齐泽成换了个姿势,侧躺着,回道:“然后那只猫就和女主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没了,快睡觉。”
“你在给我讲猫和老鼠啊?”
何洵的手伸下去,往前一够,碰到了齐泽成的后背,那后背绷了一下,何洵的手没有立即下去,而是轻轻划了一下,接着说:“我要是那只猫,我就不会回来,把我丢了以后,就别想再把我找回来。”
那绷紧的身体突然坐了起来,何洵把手收了回去,开口问:“怎么了,小叔叔?”
齐泽成站起来的动作有点儿大,碰到了旁边的凳子,那凳子就在地上滚了一圈,声音由大变小,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明显。
他的呼吸变得急变得重:“我去上个厕所。”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还撞到了刚刚那个凳子,听着声音,好像被撞得不轻。
何洵仰躺着,闭上眼睛:“快去快回啊。”
齐泽成并没有快去快回,一直到何洵朦朦胧胧睡着了他都没有回来,何洵原本还在等着,后来睡意上来就撑不住了。
不过他觉浅,稍微有个什么动静都能感知到,齐泽成带着露水一样的气息从外面回来,坐在地铺上迟迟没有躺下去,这些何洵都是有印象的。
但是第二天一早醒来,何洵并没看到齐泽成,地铺已经被卷了起来放在了墙边。
何洵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蝉还没开始闹腾,只有小鸟叽叽喳喳了几下。
齐泽成没在家,何洵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
还真是奇了怪了。
何洵洗漱好之后就去了厨房,想把早饭给做了,还没进门就瞥到一抹小闪灯,定睛一瞧,是电饭煲的保温灯,何洵掀开锅一看,里面是齐泽成做好的早饭,熬好的粥正温着。
起这么早?
何洵想起齐泽成坐到大半夜,心中猜测他是不是压根就没睡。
何洵把锅里的粥舀出来,喝了一口,没熬糊。
他给齐泽成打了个电话,电话嘟嘟响了两声齐泽成就接了。
“马上到家了。”
齐泽成赶在何洵之前说,于是何洵也就没问他去哪了,应了一下。
那碗粥何洵只喝到半碗,齐泽成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不小的袋子,何洵把碗放下,问:“小齐叔,你去哪儿了?”
齐泽成把袋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解着带子:“去了趟镇上。”
“买东西?”
何洵起身走过来,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心中便明白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去买的吗?”
昨天他们在街上买的东西多,祭奠用的东西不好拿,所以就打算今天下午再跑一趟的,明天是外婆的忌日,这些东西得事先准备好。
但这也太早了,鸡都还没叫几声。
从家里到镇上开车也要半个小时,齐泽成还起来熬了粥,何洵估摸着时间,问:“你几点起来的啊?”
齐泽成坐在石墩子上摆弄着花纸,头没抬,回他说:“没睡。”
果真如此。
何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把一张张的花纸散开,然后再对折,手指灵活,突然开口问:“怎么就睡不着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里面的原因他一想就明白了,可他偏偏要问,偏偏要齐泽成亲自说出口。
齐泽成的眼皮半抬着,看着何洵身上还是穿着他那件旧衣服,衣服跟老头衫似的,领口松松垮垮的,白皙的锁骨露了七八成,显得何洵更加清瘦了。
何洵趴在石桌上,头侧放在两条胳膊上,眼睛从下往上看向齐泽成,跟他对视:“为什么?”
面前拨弄花纸的动作停了,齐泽成眼眸很深,里面跟有磁铁一样,而何洵就是块铁石,他控制不住地要跌进去。
见齐泽成没有像往常一样移开目光,何洵继续说:“昨天晚上说的不是梦话,”这话一说出来何洵就注意到了齐泽成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不管不顾,“要是把我丢掉了,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栽跟头只能栽一次。”
这个时候齐泽成的眼神才着急忙慌地别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何洵直起上个半身,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笑得跟这夏天的阳光似的:“小齐叔熬的粥我还没喝完呢。”
说着就转身进了厨房,只留齐泽成自己守着一堆的花纸。
太阳此时升得高,光变得强烈,清晨的凉意逐渐消散,树上的蝉又开始鸣得欢,鸣得聒噪。
齐泽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乱了,不光是乱了,还慌了,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那花纸不难准备,齐泽成中途数错了好几次,不是多一张就是少一张,最后他只好把所有折好的拿过来,从头开始数。
何洵洗着碗筷还在想,那种话不能说得太多,要不然把齐泽成逼急了倒弄巧成拙了,但又不能不说,齐泽成嘴太硬,到底还是年纪上来了,以前他多爽快一个人啊,现在跟闷葫芦一样。
何洵一边洗还一边腹诽,腹诽到一半听到齐泽成在院子里喊了他一声。
他刚沉在自己情绪里,刷着锅高声回了一句:“咋了?”
想明白了还是怎么着?
“小洵,出来一下。”齐泽成继续喊。
老男人就是磨叽,讲个话还得要人凑跟前说。
何洵擦了把手,走出厨房,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嘴角缓缓放了下去,两只手条件反射似的突然背在了后面。
齐泽成站在他前面,背对着他,石桌上的花纸折了好大一摞,两个人面前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外套,尽管带着墨镜,可何洵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昨天晚上在楼上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她。
何琳慢慢把墨镜拿了下来,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露了出来,她以前就是个美人,过了二十多年依然如此,现在也能从她的五官中看到痕迹,只不过她的皮肤衰老得厉害,就算是化妆也遮掩不住神情的疲惫,她的法令纹很深,尤其是那双眼睛,周围满是细纹,头发被染成了棕色,但是鬓角有些发白,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包。
在她看到何洵的那一刻,满是褶子的眼睛突然湿了。
“因为你的出生没人感到期待,所以你不需要过生日。”
“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乖,出去玩会儿,自己买点好吃的。”
......
那些回忆如潮水一样顿时袭来,何洵只觉得窒息,原来他过了二十多年也依然没有忘记她当年说过的话,他都以为自己忘记了,但是看到她的时候他还是原封不动地想起来了,那些话连同以往的经历,全部冲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那些经历恍若一大片的荆棘,猛地扎进了他心里,怎么拔都拔不掉。
在他摇晃着站不稳的时候齐泽成扶了他一把,温暖干燥的手掌拍在他的后背上,无声安慰着他。
齐泽成感受到了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小洵......”
何琳出声喊了一句,可也就这么一句了,时隔二十年,再怎么亲密的人相见的时候也难以开口说什么,更何况是不怎么亲密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站着也不像话,齐泽成调整了下呼吸,对何琳说:“进屋说吧。”
齐泽成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了她对面。
何洵挨着齐泽成坐,从落座到现在,他都没抬起头看过何琳一眼,齐泽成握了握他的手。
“我这次回来,”何琳握着水杯抿了一口,看着何洵依赖齐泽成的样子,转过头问何洵,“小洵,怎么都不喊妈妈了。”
何洵低着头没说话,握着齐泽成的手逐渐用力。
“这次回来是想看看我爸妈,”见何洵没理她,她便继续跟齐泽成说,“也想找找这孩子。”
“找?”
齐泽成皱着眉,话里的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找孩子?
真他妈的扯淡,过了二十年又想着找孩子,早些年干什么去了?一开始为什么就撇下生病的母亲和年幼的何洵?
齐泽成当年找了她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后来就算是报警也没用,上个世纪监控和各种技术资源跟不上,何琳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件事最后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按理说,齐泽成不是这个家里的人,面前是何洵的妈妈,什么事都应该他们两个人谈,而不是他这个外人插嘴,可他心里过不去,就算面前坐着的是何琳,他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那团火。
他不是不能忍,活这么大岁数了,该有的人情世故都有,在外头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儿心里都有谱,可他没办法坐视不理,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把何洵当外人。
“对,当年走得急。”
何琳听出了齐泽成语气中的不悦,一时也没敢多说什么。
齐泽成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严肃,他的严肃是从眼里显露出来的,他要是不想好好说话,身上就散发着一股痞气,看着就不好惹。
“都长这么大了,”何琳看着一直没说话的何洵,温声笑着,“小洵,不看看妈妈吗?”
齐泽成反握着他的手,不断地用大拇指摩擦着他的手背,也没开口让他抬头。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何洵问。
“妈妈回来找......”
“你不该回来。”
何洵抬起头看向何琳,对方听了脸色微诧,又忙笑着说:“怎么就不该回来了啊小洵?”
说实话,何洵能认得出她,但她的模样已经慢慢模糊了,她的突然出现无疑让何洵又生生撕开那道伤疤,陈年旧疤不好揭开,所以只能用手指甲硬抠,用小刀去划,让那道伤疤流血,最后结成新的痂。
当年她的失踪都没能引起他多大反应,因为伤疤已经不疼了,除了里面有些发痒而已,可她偏偏就是回来了。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没必要。”
没必要再回来掺上一脚。
何洵到底是留有余地的,没捡扎耳朵的话说。
“你现在过得好吗?”
何琳这话是问他,可问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齐泽成。
面前这个人没了十六岁时的影子,脱胎换骨一样,丝毫看不出这是当年在乡间帮人放牛的野小子。
“我过得挺好的,我叔叔对我好,从来没有苛待过我。”
何洵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内心毫无波澜起伏,刚才一开始是被吓到了,那些经历跟着何琳一起突然回来,他有些招架不住。
但他有底气,因为身边坐的可是齐泽成啊。
何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笑脸都要撑不下去了,齐泽成此时虽然并未说话,但是眼睛一直警惕地看着她,何洵说的话并不好听,他是真的不想念这个妈妈。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张卡拿着,算是这些年的补偿。”
齐泽成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笑着轻摇了下头,讽刺意味拉满。
“这是我对小洵这么些年的亏欠,也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何琳尽管也觉得尴尬,但还是尽量把话说得圆满。
这话说得好听,语气也温和,表情也得当,听上去看上去都没法让人挑出毛病,齐泽成习惯地摸了下后脖子,那是他表达不耐烦下意识的动作。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何洵就开口说:“拿回去吧,用不着这个。”
“小洵拿着吧,你存好,以后用得到。”
何琳说得急切,又把卡往那边推了推。
“我没觉得你对我有什么亏欠,所以这钱用不到。”
何洵感受着齐泽成大拇指在他手背上的感觉,心安得很。
何琳漂亮的脸再也挂不住了,神色有些悲伤。
他不觉得有亏欠才是划清两个人界限的最好证明,有了亏欠两个人就有了牵绊,时刻都提醒着人两个人之间有割舍不了的关系。
何琳低下了头,想扯过一丝笑却没能成功,表情怪异地点下头:“我明天再过来,过来看看我妈。”
她站起来往外走,齐泽成跟着出去,看了眼何洵,出口喊住她:“琳姐。”
他当年就是这样喊她的,他喊这一声是突然想到了老太太,老太太生前并不怎么念叨她,家里也没人会提起她,但齐泽成清楚,老太太心里想着这个女儿,尽管这个女儿很无情。
何琳的脚步顿了,微微转了下身子,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怎、怎么了?”
“今天别走了吧,明天一起去看外婆。”
何洵靠在门边上,淡淡开口。
刚才齐泽成看他一眼他心中就有了预感,在齐泽成喊何琳的瞬间何洵便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想到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