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又盐

5、离开

　　车子先是从颠簸的泥土路摇晃到一条公路，而后路过狭小的街道，何洵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

　　留泉这个地方，有好的风景和地道的吃食，只是再也没有值得他挂念的人了，他一点也没觉得不舍。

　　直到走到平坦的高速公路，齐泽成才缓缓说道：“以后放假了还可以回来。”

　　这一路上他一直注意着何洵的反应，想当然地将他的沉默认成了不舍，学生假期那么多，暑假寒假那么长，想回来也不是难事，只是猛地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不适应，这些齐泽成都经历过。

　　听到之后，何洵只是稍稍扭过头笑笑，扭头的幅度看上去只是动了下头，他并没有解释。

　　何洵看上去对齐泽成挺亲近的，会跟他好好说话，也会对他笑，时不时还会开个小玩笑，轻松自然的表情让人心情愉悦，从何洵小时候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这些进入齐泽成眼里，总让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也吃不准，每次心里有点怀疑，转眼对上何洵眯着眼笑的表情，又让人直接忘记了刚才的想法，何洵是个爱笑的人。

　　就像现在这般，只不过何洵不知道这会儿齐泽成脑子里早就转了几个弯了。

　　“开学应该要读高二了吧？”

　　齐泽成从下面捞出一盒糖，里面五颜六色的，呈小球状，他往嘴里丢了几颗，然后递到何洵面前，抬了下手示意着，何洵不太想吃，但还是随意拈起来一颗放到嘴里轻轻咬着。

　　“嗯。”何洵咬着糖果，糖果爆开的瞬间，汁水在口中蔓延，还真有点酸。

　　“这个提神用的，”齐泽成注意到何洵的表情，那微微拧了下眉分明是被酸到了，笑着解释了下，把口中的糖果吃完，才引出自己的目的，“要不咱从高一开始？”

　　齐泽成双目平视前方，心里寻思着让何洵接着读高二不一定跟得上进度，他不是怀疑何洵的智商，主要是换个地方容易脱节，况且小镇资源什么样他也知道。

　　最好还是打下基础，他虽然早早辍了学，可其中的道理是明白的。

　　何洵果不其然顺着齐泽成的话沉默了片刻，这位心里盘算着，要是从高一读又得让齐泽成多管一年，从高二开始的话还能早毕业一年，然后去赚钱。

　　“多一年少一年不要紧，别想着为我省钱，读书急不得，”齐泽成观察到何洵的沉默就立刻意识到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从高一开始吧，反正年龄也不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前前后后都被齐泽成堵死了，何洵也没再开口反对，勾了勾嘴角算是同意了。

　　可他心里想的是，再说些什么不同意的话齐泽成估计还得继续跟他磨，就像之前说服他去临水一样。

　　其实从高一重新开始还是接着读高二对何洵来说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从哪里结束的问题，这也是他早就想明白的事情，跟齐泽成也不用说那么多。

　　齐泽成看了眼安静坐在旁边的何洵，眼睛半睁着，不笑的时候眼尾向下阔，眉眼虽然像他的母亲，比较柔和，可是从鼻子到嘴巴的线条很凌厉，没有笑容作为缓冲地带，整个人显得跟周围有些距离。

　　齐泽成总觉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一路上两个人除了这次简短的对话，其余时间两个人都在各怀心事，最后何洵撑不住了，用手支着脑袋昏昏欲睡，他还是五岁那年，从外面回留泉的时候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车。

　　车子到临水的时候赶到了下班高峰期，下了高速便开始堵，齐泽成后悔没走外环。

　　何洵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嘴巴抿着，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好奇心赶走了一大半的疲惫感。

　　这边的建筑比留泉的高出许多，人更是多，这场景让他朦朦胧胧想起五岁以前的片段记忆，那个时候他和妈妈生活的地方也是像这样拥挤，只不过时间隔得太久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齐泽成把两边的车窗开下去一半，外面的烟火气和鸣笛声方言一股脑全挤进了车内。

　　“听得懂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怎么听得懂。”

　　齐泽成这会儿解放了双手，靠在车座上，跟何洵瞎扯着话。

　　“你们工作用方言吗？”

　　何洵问道。

　　“普通话啊，大部分人还是用普通话。”

　　何洵点点头，耳朵里不断进着一些方言、普通话或者不标准的普通话，在他生活的那个小镇，大家都是操着方言说话，可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越大的地方方言生存环境越狭窄。

　　留泉属于临水的，可是这方言却不太一样，何洵听不大明白，声音断断续续的，大都还是车子鸣笛声。

　　车子挪一点停一会儿的，赶到快七点的时候才到了地方。

　　五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堵车浪费的时间，这一路把何洵折腾坏了，他就在中途喝了点水，吃不下任何东西。

　　齐泽成所住的地方是一个近几年新开发的住宅区，每栋楼只有九层，采光极好，远离市中心，齐泽成当时一眼就看中了这边，只不过他也不是每天都回来住，市中心理发店那边也有个歇脚的地方，工作忙的时候直接住那边了。

　　他把车子停好，从后备箱里拿出那几个包裹，何洵向前帮他提着，跟着齐泽成上了八楼。

　　“啪嗒—”
　　齐泽成在玄关处打开了灯，屋内的摆设一览无余，这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大房子，这是何洵第一眼的想法，他拎着东西站在齐泽成背后，看着齐泽成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放到何洵脚下说：“先穿我的吧，赶明儿再买。”

　　说完又从里面拿出一双明显不合脚的拖鞋，换好走了进去。

　　何洵把鞋换好，然后把自己那双有些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球鞋小心放到柜子里，边走边打量着房子的设计。

　　整间屋子以灰白两色为主，看上去很整洁，一个大厨房连着一条高高的吧台，客厅里只有一条沙发，对面是一大片的地毯，中间有一座几何图形的玻璃桌子，墙上挂着一个电视，还有一些油画，直对着门口的那扇墙是一面书柜，上面摆着一堆书籍，客厅旁边是一座螺旋状的楼梯，直通楼上，看上去是一个小阁楼的样子，没有门，从下面可以看到上面的一部分。

　　“咱们家在八层，九楼也是咱们的，我干脆打通了，反正九层也没啥用。”

　　齐泽成顺着何洵的目光笑着说，然后给他倒了杯水，掏出手机问：“想吃什么？我点个外卖，今天不出去吃了，洗个澡赶紧休息，明天带你出去逛逛。”

　　何洵把水接过来，抿了一口：“我都行。”

　　齐泽成三下五除二地点好了饭，把手机往桌子上一丢，问：“要不先去洗个澡？累一天了。”然后边说边往楼上爬，划拉着自己的衣柜说：“你带睡衣没啊？随便给你找一件？”

　　何洵在家是不穿睡衣的，夏天光着身子穿个短裤就睡了，冬天更没有睡衣这一说，听到齐泽成的话，他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正要开口，就看到齐泽成探出一个头，手里拎着一件长T恤：“这件先凑合着？没找到合适的。”

　　何洵点了下头，笑着说：“都行，谢谢。”

　　齐泽成挑了下眉，笑了笑没说话，下了楼催着何洵去洗澡。

　　再出来的时候，齐泽成对他一招手，介绍说：“这个是你的房间，我刚刚换了床单被罩什么的，住不喜欢可以跟我换，我睡上面。”

　　何洵听完连忙点了下头：“这间就可以，不用麻烦。”

　　这个房间也是齐泽成那天赶回去的路上想好的，这个年龄的男孩隐私多，卧室得有个门，齐泽成考虑得到。

　　齐泽成又引着何洵来到阳台：“这边有洗衣机，洗完直接挂这儿就行，”他边说边演示了下，然后又走到客厅，“其他就没什么了，这也是你的家，咱家还行吧？”

　　何洵脸上依旧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没往上接话茬，跟着齐泽成走出来。

　　齐泽成也没继续问，他不想干些惹人烦的事，虽然这类事也干不少了。

　　他点了下头：“我去洗个澡，外卖来了你拿一下。”

　　何洵说了个“好”字，坐着把那杯水喝完，再次打量了下这个房子。

　　陌生、不习惯。

　　何洵是个领域性极强的人，他不喜欢别人踏足他的安全区域，同样也不会跑到别人的地盘，尽管齐泽成说了这也是他的家，可何洵不会这样想的。

　　他的家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那个老房子，没了外婆也就没有家了。

　　门铃响了几下，何洵把杯子放下去开门，从外卖员手里接过外卖，放到吧台上，然后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去了阳台，照着上面的提示和齐泽成刚刚的演示把衣服给洗了。

　　齐泽成洗澡有点慢，何洵把衣服洗好晾好了，又把自己的东西移到房间里收拾好以后，他才慢悠悠地、一身清爽冒着水汽地走出来。

　　“来吃饭啊小洵。”

　　齐泽成招呼着何洵过去，对于这个称呼何洵短暂地沉默了下，就像蜻蜓点水一样短暂，而后应了一声出去。

　　看着面前吃饭颇为安静的何洵，齐泽成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缓缓咽下去，这才悠悠开口说：“小洵啊，你跟我说话总不能一直用眼神示意吧。”

　　何洵抬头看了眼似笑非笑的齐泽成，冷不丁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呛住了，齐泽成忙帮他倒水，看他顺了口气又接着说：“不是非得喊我什么，我也得有个称呼吧，要不然喊名字也行。”

　　这句话说得真情实意的，齐泽成早就注意这一点了，何洵从不喊他，说话做事都是走到他面前用眼睛看着他再加上一个标志性微笑，以前他还会喊声“小齐叔”，那也是在外人面前，往后他还真不知道何洵会怎么对外介绍他了。

　　肯定不能直接喊名字的，那有点不像话，何洵又喝了口水，张了张嘴，说了声：“小齐叔。”

　　“小齐叔”本意是想趁着这股劲儿拉近他和何洵的距离，也没想逼着人家喊他，喊名字喊哥他都是能接受的，可真被喊了一声“小齐叔”，齐泽成很是受用，三下两下把饭吃了，抽了张纸抹了下嘴：“哎，慢慢吃啊，我去楼下给你买洗漱品。”

　　何洵再一呛，不动声色地再喝一口水，从喉咙处“嗯”了一声。

　　按齐泽成的想法来说，这绝对是他们两个人拉近关系的重要一步，他立志要做个合格的家长。

　　齐泽成一出去，整个房子瞬间安静下来，何洵把他吃过的外卖盒子连同自己的都收拾起来，然后从厨房里撕了一个全新的抹布包装袋，用水打湿以后把吧台擦了一遍。

　　兴是忙，齐泽成把买回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就抬脚上了楼换衣服，脱着上衣露出劲健的上半身，对何洵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自己先睡，家里不用留灯。”

　　何洵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又撕了包装，看着齐泽成急里忙慌地跑下来，受影响般地忙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齐泽成又转身，表情收了收，对何洵正色道：“别有负担，这也是你的家，外婆走了，这世上不就我们两个亲人了吗？”

　　这几句话像小石头一样被砸到了小溪里，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沉默良久。

　　说完之后齐泽成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何洵微微有些怔住的表情，随后又立即挑了一下眼尾，笑着嘱咐他早点睡。

　　其实对两个人来说，“亲人”这个概念太狭窄了，齐泽成之前的亲人是老太太，何洵的亲人也是老太太，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靠着老人维持，没有交谈没有联系，中间的那个点突然消失了，同时没了亲人的两个人契约般地联系到一起，齐泽成是想延续那份恩情，那是他的责任，而何洵站在原地，迷茫遥看四周，外婆和齐泽成之间怎么样跟他并无关系，“小齐叔”这个称呼像是何洵对这段亲情的让步，尽管何洵并不这样想，他自认为这是一种暂时妥协。

　　他不应该打扰齐泽成的生活，齐泽成也不应该打扰他的生活，他清醒着思考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