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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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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细细数过,从距离朝臣们每日开早会的金銮殿最远的宫门入皇宫,到金銮殿最末一节台阶为止,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步的距离。
这段路途,被住在乌衣巷内的各路公卿们戏称为“胡语路”,意思是上早朝前最后一段可以胡言乱语的路途,和下了早朝之后,第一段可以就着早朝发生的事胡言乱语的路途。
这段路上,行走的黄紫公卿甚多,大家身份地位相仿,精神紧绷的朝会前后反倒更容易畅所欲言,而且人多口杂,即使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也法不责众没有实据,抓不住把柄。
若是在往年,这条路上谈论最多的,大多是“刑部尚书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许给了六十岁的内阁首辅大人”啦,“礼部今年祈年殿夜宴准备了何种礼乐”啦,“大理寺王大人又被自家婆娘痛打了一顿”啦这些大家喜闻乐见的公侯八卦。
但自从前年,先皇去世新帝登基,这位小皇帝从潜邸带了某位白衣客卿入朝,还坚持让这位无官无品的江湖白衣侍立于王座之后,这条路上的话题,就变得单调了起来。
又是一日早朝结束,一群大红大紫化作几个小团,在初夏愈发毒辣的阳光下,步履匆匆地朝宫外赶去。
只是,这群平素里一言便可定大齐国运的贵胄们,今日的神色却是极度的不自然,他们时不时地互相打量,似乎有话要说,但又想让别人先开口。
“我说……诸位,今□□堂之上,林御史所言,各位觉得该信几分?”
最后,还是年纪较轻的户部侍郎田总铭耐不住心中的疑窦,开口问道。
终于有人开口,这群人间的气氛总算不再似刚才那般微妙了,走得离田总铭最近,今日刚好来述职的大理寺少卿刘知行侧目一笑。
“据在下所见,林御史对那位……上师虽一向看不上眼,多有弹劾,但今日之指控,却不像是公报私仇。”
“少卿大人是说,那位真的贪墨了那笔赈灾的银两?”
田总铭急吼吼地追问,赈灾银两的拨放正是他们户部的职权,足足二十万两,朝廷发拨用于抚恤并州涝灾受灾百姓,重修水坝的先期银两,如果就这么被人贪了,他们户部也别想独善其身。
“田大人稍安勿躁。”刘知行对却又不置可否了起来,他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才蹙眉长叹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林御史所言非虚,并州的赈灾银两真的进了他上师吴疏言的腰包,那并州百姓此时必然是苦不堪言,他们为何不闹?”
“……许是,当地官员镇压太凶,百姓太怂?”
刚从大齐北境铃州调回,入京任刑部主司的前岭州太守宋戴猜测道。
大理寺少卿刘知行咧嘴苦笑,他和身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独属于京官的,表达“地方官就是地方官”的眼神,随后耐心解释道:
“宋大人有所不知,这并州地处我大齐南境,再往下便是南疆边陲军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州便如同是南边的岭州,每十户里恐怕就有一户世代从军。”
“这样的州郡,宋大人觉得会畏惧所谓的地方官的弹压吗?”
“说得是,”和刘知行交换眼神的那位官员接话补充:“先皇在时,当地曾有一位县令,横行无忌,欺男霸女,人称流氓县令,后来据说在某天晚上被人从家中内宅绑了去,等隔天被找到时,被打得痛哭流涕,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说啊,”刘知行微一颔首,谢过了那人的补充:“这样的州郡,如若朝廷真的没有救济之举,等到此时流民愈怨沸腾直达天听,地方官都压不住。”
“如若林若辞林御史所言非虚,那这位吴栩……是怎么做到既拿了好处,又能身在京都,却不让灾民暴乱,安分偷生的呢?”
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后,刘知行不再言语,像是呗自己的问题难住了一般。
其他官员也不多话,刚好“胡语路”也到了尽头,各位大人也就顺势互相拱手告辞,结束了今早这个有些过于严肃的话题。
而最终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
……
此时的御书房内,大齐年轻的皇帝正身穿便服歪在一张软榻之上,他的左手正抚在膝上,右手则捧着一本线装的小书,他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地读着,时不时地还会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
“吴卿,这本书,据说是我前朝太傅孔刘的辞世之作,你道如何?”
又翻了几页,皇帝陛下突然心烦意乱地把书一扔,转头看向了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静默地立在软榻旁,如一尊玉人般沉默安静的年轻人,他狐狸一样的邪眸微弯,语调浮夸地问道。
白衣年轻人没有立刻答话,他先是半蹲下身,捡起了被皇帝陛下扔到地上的小书,将它恭敬地奉回了皇帝身侧的桌案上,然后,他低眉顺眼地回答:
“陛下,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我才疏学浅,对孔老先生之作尚未深刻涉猎,并不敢妄言。”
说到这,年轻人再次微微躬身:“当然,以陛下之禀赋,自然是可以眼至心至,得偿所愿。”
听了似乎还是少年人的男子的一番话,皇帝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凝视了一席白衣,仿佛雪中寒梅,此刻却恭顺谄媚微笑的年轻人片刻,突然坐正了身子。
他拍了拍身边仅余一人来宽的位子。
“来,吴卿,坐到朕身边来。”
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白衣年轻人微微一愣,旋即苦笑着行礼:
“陛下,臣……不敢。”他柔声道。
皇帝冷哼了一声。
“有何不敢?”他冷声道:“栩儿,你在朕潜龙之时便跟在朕的左右,朕的身侧一直都有你,现在朕让你坐在朕身边,你却不敢了?”
年轻人依然弓着身,他轻声喃喃:
“陛下,礼法所拘,我……微臣……”
“朕说,坐到朕身边来!”
面对年轻人的辞让,年轻的皇帝突然暴怒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还不等年轻人有所举措,他便被怒气冲冲的陛下一把握住了纤细苍白的手腕,一把拉到了软榻上,与皇帝陛下挤坐在了一起。
感受着身边皇帝陛下愈发灼热的体温,年轻人——大齐客卿,上师吴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微微抬眼,觑了另一边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刘公公一眼,那位侍奉皇族多年的老狐狸立即明悟,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神在在地出着神,完全忽略了自家陛下的荒唐行径。
“疏言,是不是朕做了这天下之主后,身边就不方便再有亲信了?”
年轻陛下把薄唇凑到吴栩微红的耳廓边,状似萧瑟地问了一句。
吴栩微微一愣,然后他笑了起来,他小心地按住皇帝那只在在他腿上不老实地游走的右手,笑容温柔:
“陛下,臣绝无此意,不论陛下是曾经的桓王,还是如今的陛下,对我来说,您永远是当年的竟轩哥。”
“那你……”
“竟轩哥对栩儿来说,永远是,如兄如父。”
这最后一句话,吴栩总算抬起了头,他直视着身边目光灼灼的皇帝白竟轩,一双如碧水般流光百转的眸子中,有复杂的情绪在缓缓流淌。
如兄如父……
白竟轩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把那只环在吴栩肩头的手臂抽了回来。
吴栩趁机站起了身,他没有阻拦。
“陛下找微臣,还有别的事情吗?”
离开了软榻的吴栩自然而然地退后了两步,他落落大方地立于皇座之下,一如之前般恭顺柔弱。
“没事了。”此时的白竟轩却像是被抽干了大半的力气,他懒洋洋地道:“你走吧,今天林卿所奏,朕会派人详查,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吴栩的眼眸微微动了动,随即他跪地叩首。
“是,陛下。”
“去吧。”
“微臣告退。”
吴栩站起了身,他不再停留,缓步后退,离开了御书房。
在快要退出门口时,他再次抬眼,微微扫了一下侧立于皇帝身畔的刘公公。
刘公公轻轻点点头,他附在皇帝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转身走入屏风之中,不见踪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到了阳光之下,吴栩在御书房柔若无骨的身体,此刻行走在宫墙之内,却有了些挺拔凌厉的感觉。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顺了皇帝陛下的心意,别说林若辞弹劾他,就算是林若辞的父亲,功勋侯爵怀国侯林之中亲自进言控告,陛下也绝不会因为一件贪墨案调查他。
但他没有。
因为他还知道,此刻,那位一直跟在皇帝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刘公公,此刻正按他的授意,把一个形貌身形与自己有些类同的小太监着装打扮,带到陛下的身边。
虽然大多数朝臣都觉得,上师吴疏言是个无所不为的奸滑佞臣,但有些事情,他吴栩是不愿意做的。
比如用庙堂之安换床笫之欢。
陛下愿意,他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