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土油》柯林弗迪

6、第 6 章

　　二十五岁。她对年龄的焦虑只增不减。

　　你洗完澡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身体，她从你身边路过说你自恋。你把她拉回来摁着她肩膀逼她和你一起照镜子。

　　那你要忍住不要摸我的腹肌哦。

　　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和你忧心忡忡。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肉都在往下长，我一口都不敢多吃，我每次等不了半年就想去做体检，对，你还有腹肌呢。

　　你无奈地说，你出去看看，大街上哪个女人有你身材好？你在这里焦虑毫无意义。

　　她说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有这种焦虑，你现在已经开始把我和大街上的女人比？

　　你把她扔在床上，你发现这种时候上床最管用。

　　她说这是白天。

　　白天怎么了。

　　白天你看我看得更清楚，再过五年呢？你想过吗？

　　我没想过。

　　对，从来都是我想。

　　你继续。你一边脱她衣服一边说。你嗯嗯啊啊的在我下面聊着生老病死我觉得更有情趣。

　　你有病…她转过脸不看你。

　　你看，可你还是很容易害羞呀。你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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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你一直在想解决办法。

　　你在后院给她装修了一间玻璃房，还找人给她做了个窑。

　　你说你找点童心吧，不是学雕塑的吗，没事过来玩玩泥吧。

　　她有点嫌弃说你这个窑能烧成东西才见了鬼了，但她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呆在里面。

　　你只用检查用火安全的借口才去打扰她，发现她自己弄了很多装备，真的在认真玩泥巴，她还真的烧出来点见了鬼的东西，当然，烧坏的更多。

　　这都是什么？你咧着嘴问。

　　你的潮土油给的灵感。

　　你发现每一个成品形状都千奇百怪，但上面都有一滴透明的釉。

　　她说潮土油，你惊讶，还记得呢…

　　她两手都是泥灰，当然记得啊。

　　你不说喜欢我，总能说喜欢我的礼物吧？

　　我说过了吧。

　　你说过吗？

　　那好。她开口，我喜欢你——

　　你把后面的礼物堵进了她嘴里。

　　她推你一身泥，我太老了不适合玩这个。

　　你坏笑，那要不要在这儿试试？

　　她说滚。

　　你又偷偷做了件事。你找了个场地偷偷给她办了个展览，你也不是专业的，装潢没什么新意，展品都是你半夜溜过去玻璃房偷的，她烧出来就放到一边都不看，你猜她根本数不清到底做了多少个。

　　你还给展览取了个好名字。

　　潮土油。中文的。

　　你选的地方没什么文化氛围，外国人都看不懂，那些东西歪歪扭扭，也不理解潮土油三个字什么意思，等于没人看。

　　你抓耳挠腮号召队友喊上朋友及家属让他们凑一天，怎么也得看着人多一点，给她捧捧场啊。

　　选好日子你带她去了现场。

　　还真有不知谁的朋友特别给面子，问她其中一个物件卖多少钱。

　　她还没张嘴，你说不卖不卖都是非卖品。

　　她问你，不卖开展览干什么，做慈善呢？

　　那你做的，我可不卖给别人，你也不许卖。

　　哦。好。

　　看她好像兴致不高。你撅起嘴，你还没说呢，你都没说你感到惊喜。

　　惊吓吧…

　　你期待地看着她，那说个开心行不行？

　　她看着你期待的样子抿了抿嘴，我这么老了还要人哄是不是不太好？

　　又有人过来不合时宜地问她某个作品什么意义。

　　她摆了摆手，意义是给推销用的有意义了才好把东西卖出去。有人不让我卖，那我就不用头痛想意义给它了…我就瞎捏捏，你们瞎看看，没事就都早点回家吃饭吧。

　　听她说话的人其实很多。听到她这么说人群发出笑声。

　　又有人问潮土油什么意思，你争着抢答，Petrichor！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的中文翻译…

　　还是有中国人的，先听懂了，直夸翻译的好。又奇怪又直白，土潮土潮的。

　　你的热心队友把这一段录了下来当vlog发在网上，她莫名其妙火了一下。人们喜欢她那个无意义瞎捏捏瞎看看的回答，她的作品怪里怪气，有人评论，说她是潮土油阿姨。

　　然后那个评论比她还火，人们开始拿潮土油阿姨玩梗。

　　有圈里人发现这个展览的主人是她开始转发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才又回到她身上。

　　你至此才真正了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行业地位，很多专业人士表示惊讶，竟不知她这种幕后大佬也会亲自玩泥巴。她一手捧红过的很多艺术家表示从不知道她会雕塑，希望可以得到一个作品留作纪念，花高价买也行。

　　她弯了弯眼睛，卖都不让，送肯定更不行了…

　　她对潮土油阿姨火了这件事表示尴尬。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要你来实现我年轻时候虚无缥缈的梦想。

　　梦想？我帮你实现了？

　　没有，人们记住的是潮土油，你问Petrichor是谁他们肯定还是不知道。

　　呃…

　　不过也好，这种热度肯定会很快过去，只希望不要有人大街上看到我喊我潮土油就行…

　　呃……

　　她拒绝了很多采访，也接受了一家专业电视媒体的采访，不是用潮土油阿姨的身份，还是身为那个资深的策展人。

　　记者问她，行业评价你总是有出新的灵感，好像总是你先创造然后别人模仿。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走在前面呢？

　　她说，展览的创意肯定还是要基于作品本身的，不能功高盖主最好锦上添花，创意其实不是策划里最难的部分。真的不用给我上价值，我没有艺术理想，只是为了生意。

　　那您认为什么最难呢？

　　算账最难。

　　下面哄堂大笑。

　　至于灵感呢…她摸了摸眉毛，那是她害羞时习惯下意识的动作。灵感还要分年轻的灵感新的灵感，那就当我是被年轻推着走吧…我不走快点她就要追上了。

　　您说的她，是谁？

　　也没有特指吧。她换了认真的口吻看下台下。我想讨论一个长久以来的问题。总有人说我们的影响力是因为我们在迎合年轻人。比如这次有一些人因为潮土油知道我，如果我是从学院走出来的肯定很多学院派要联合抵制我，说我靠低俗炒热度，但我要说我是Petrichor，上价值反而没人反对，但那样你们其实又没兴趣看我的作品。所以说，以前我也会问自己，这种迎合会不会像某种谄媚？

　　记者控场，那您现在有答案了吗？

　　嗯，我现在有了答案。我会跟我自己说，是迎合，哪怕是谄媚，我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取悦她，如果她因为我的谄媚被取悦到，那我确实成功了。我想取悦的人还会笑，那我的谄媚就是有意义的。

　　听起来…记者帮她找着托词。

　　她笑笑，哦，这个也不用往特指找补了，不特指比较好吧？没有一个群体希望我把谄媚用到他们身上吧？

　　下面又是哄堂大笑。

　　你看着电视里谈笑风生风趣幽默的她，你已经来回看了这段采访十多遍了。你看着她把谄媚用在你身上，她那么直白地承认她想取悦你，她能在电视上说这些话，但她就是不亲口说给你。但你知道就算你问她，她肯定会说那不是在说你我在讨论问题，别误会别自作多情。

　　她就在这时候回到家，电视里刚刚循环放到中间段，她不知道你看过，但她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她直接走到你面前把电视关了。

　　她不用你问以及她再否认就已经露馅了。

　　她说，嗯…你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我还没看完呢。你故作生气。

　　没什么好看的。

　　那么着急？买什么？

　　买…

　　买什么她都还没想好。

　　你抱起她往卧室走。

　　她惊呼锤你肩膀，干嘛！

　　我想取悦一下你。

　　……你刚才还装！

　　不装也看不见你露馅呀。

　　我露什么馅？

　　哎呀这段儿省了吧这一段你都没新意了反正就是我自作多情呗，那你别哼哼别叫啊，你叫了就是被我取悦到了。

　　喂…唔…

　　也别脸红呀。

　　她喊你大名，你给我适可而止！

　　我就不，我不要脸。

　　……好好好你成功了好吗…唔…

　　但你还是没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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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很强烈的意愿想用雕塑家的身份开始活动，她说过岁数了，早就不纠结名气之类的东西。她也没正经做出过什么东西，就在后院玩一玩就好了。

　　但每年还是会有展馆来邀请她，她就拉开玻璃房子的门，你们自己挑吧？

　　那些东西就被她随便放在地上。

　　她对你不让她卖东西这件事颇有微词，因为，倒不是钱可是总会放不下的…不然你就定期找车来拉走吧，我还想在后院种花呢。

　　你翻着白眼说你除了养活过我咱们家所有活的都被你养死了，狗不让养猫不让养说它们死的比你快，还好没养。养金鱼能养死，甚至那盆金丝杜鹃！你知道金丝杜鹃别名叫死不了吧。咱家后院连只蛐蛐都没有。你还不如放泥巴！

　　她想起第一天带你回家的时候连被子都没拿给你。心虚地小声说，那好像连你也差点养死…但我也很努力的，我为了你学会了做饭呢，虽然你不管好不好吃都说好吃，啊…都怪你我的手艺一直没有进步！

　　你只在乎那句，你为了我学会了做饭？

　　是啊，以前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做饭给自己吃。

　　那为我就可以？

　　一开始以为你真的爱吃来着…

　　你拿我当小白鼠试毒居然还有自信觉得我真的是爱吃…

　　那你也从来没说过不好吃嘛！

　　你嘴角抽动着问，我敢说吗？我说不好吃，哦，你把嘴夸张撅起来。不好吃就不要吃了，不好吃就去吃别人做的，不好吃我就不做了，这才是你！

　　她有点委屈垂下眼睛，哦…好像…是这样的。

　　你眯起眼睛，不过你过这么多年告诉我做饭是为了我学的，以后能多给点这种惊喜吗？

　　这次你不说她都没意识到。她连忙转过身假装忙事情。

　　你在身后咧开嘴笑。

　　你们还是会吵的。她会说些什么她的白头发已经藏不住了，她没有才华横溢，横溢的全是皱纹，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停经了叫你自己想想出路，不要老是把她当小姑娘折腾，这种话。

　　你有的时候装作自己真的在认真思考她停经之后的问题，她又板起脸来忍住火气，你眨着眼睛问那有没有奶味的润滑剂啊…她张牙舞爪想掐死你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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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有很多人是潮土油阿姨的粉丝，他们也是Petrichor的粉丝，也是她的粉丝。

　　她变成了一种符号。本身资历优秀，作品又不售卖，这个名字给她一个很好的梗，她本人往往比这个梗更风趣更高级。这些都让她很有神秘感。她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的很好，当然，最重要的，你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她非常漂亮。

　　她有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人们自发为她建立了一个论坛。但她又是几年之后才接受了第二次采访。那时你已经到了退役的年龄。你说没想好之后做什么，当教练吗？她说随便喽。你说那我吃软饭行不行，她说你吃土吧我要玩泥巴不想给你做饭。

　　你说你就想天天粘着她，她嘴上说不行她害怕，但你觉得她在偷笑。

　　她的采访在一个剧院里，她说不让你去你还是偷偷过去了。你发现观众席不开灯，戴着帽子偷偷坐在角落里。

　　主持人问她，对拥有这么多粉丝什么感想。

　　她说挺复杂，喜欢潮土油喜欢Petrichor还是喜欢她？

　　下面起哄说喜欢她。

　　她像个小女人缩起身子，那太多了…

　　问她有没有售卖作品的打算。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不想做这个主了，随便吧我不是很在乎。你们真的觉得我做的东西好看么…那你们可以去我家入室盗窃…除了客厅那个柜子最上面那个杯子，有点歪的那一个你们不能偷，其它随便拿吧。

　　人们以为她在开玩笑，又差点以为她在说真的。

　　哦不行…她又连忙否认，我家有超大个儿的…哈哈，内有恶犬，总之你们万一碰坏了那个杯子你们一定打不过她。我也打不过…还是算了…

　　观众席沉默两秒，哄堂大笑。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她只是从不展现给你。她给你的全是坏情绪，你坐在角落里撅起嘴巴。

　　主持人问，方便聊聊您的感情生活吗，其实一直都有声音对您时常指代的这个‘她’很好奇。

　　她摇摇头。不方便。

　　你坐在下面抿住嘴唇。她永远都不会承认你了吧。

　　主持人改问，那聊聊感情生活给您的艺术创作带来的影响呢？

　　我哪有艺术创作啊，我家后院连蛐蛐都嫌弃。

　　又是一片笑声，不大，大家还在等着她继续说。

　　就…好吧，我不喜欢我自己，我也不能假装我喜欢潮土油这个名字，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为什么就变成了潮土油的代言人…这个名字也不是我起的，但起名字的人…哈哈，她自顾自地笑，唉她要是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定会再好好想想吧。也不一定，谁知道她哪天突然就说要把这三个字文到身上。

　　她还是忍不住说起你，她意识到之后就抿住了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对我来说，我更喜欢Petrichor吧…你们怎么想的我不管。她看向观众席，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你你还是屏住了呼吸。

　　因为对我来说喜欢Petrichor的，一个就够了。我当然时常会迷茫，我经常会做算术题，算我今年几岁明天几岁，十几年后几岁，算着算着我就到了十几年前算出来的年纪。我就很害怕，我会觉得…那只有一个的话，她有一天不喜欢Petrichor了我怎么办呢。我经常惶恐，我越来越胆小，哦我好像说跑题了。她摆摆手，你们不要介意，年纪大了是会这样的。

　　又是一片哄笑。只有你知道她没跑题，她只是小心翼翼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回答上一个，那个她说不方便回答的问题。

　　主持人问，那您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呢？

　　我不勇敢…我最不勇敢了，我真的特别胆小动静大一点我就会吓到。嗯…不过一定要说的话。她摸了摸眉毛。以前我不敢畅想一些事情，我想在敢开始想。我其实都会被我‘敢想’这件事吓到。

　　比如呢？

　　啊，说出来你们会笑话我的。大概就是…她捂住脸躲在手背后笑笑，我开始敢想永远…我开始敢想一辈子，虽然我还是觉得那很大概率是没有的东西，你们可能没办法懂这种感觉，希望你们最好都不要懂吧。但是。她吸了口气。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勇气了，我也只是敢开始想了而已…有的时候我会希望自己快点死，哦不要被我这句话影响，我希望我快点死只是因为那种所谓的理想主义，什么永远啊，好像真的能快要实现了，如果那就是今天，或者此刻？我觉得自己死而无憾，随时可以。

　　您没有遗憾的事？

　　也有吧…更多时候其实舍不得死，想永远可以再远一点？我好贪心吧。她笑得像个小姑娘。我有一个愿望，说出来不要吓到你们哦。

　　您说。

　　我希望自己的寿衣可以穿婚纱。

　　下面一片惊呼，有人喊潮土油奶奶你实在太酷了！

　　她皱眉。现在就开始叫奶奶了吗…那好吧…

　　您说这是您的愿望？

　　是啊，总会希望它实现吧。

　　您希望它实现？

　　我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毕竟那时候我都死了。她举起一只手指一脸笃定。所以我打算把这一条加进我的遗嘱里。

　　再一次哄堂大笑，好多掌声。

　　她的声音被掌声盖住一半。这样我青春永驻一辈子到死之前都在谈恋爱，然后死了再嫁给爱情吧…我可真敢想啊…

　　主持人都笑了，您现在立遗嘱还太早吧。

　　早么，可是死之前我想说什么我早都想好了，我一直在想我什么时候才会说呢，现在就怕我有死的机会没有说的机会。是不是越说越恐怖了？嗯…我玩的那些泥巴你们要是非想要它们有点意义，对我来说那些就是生，死，性，这些吧…其实我没认真对待过它们，我这么评价自己太大言不惭了。以后是不是？唉，还是不要接受采访好了。形象全毁灭了…

　　整个会场被她三句回答两句都在跑题的内容点燃，她抱怨自己不该接受采访，人们回馈她热烈的掌声。

　　坐在你旁边的两个小妹妹鼓着掌恨不得站起来看，不知道角落里这个帽檐压低的人为什么哭的浑身在抖。

　　你望着剧场昏暗的天花板，你简直要谢谢死，感恩戴德死，你想去算命看看为什么你那么幸运，你偏偏就是那个该死的，他妈的，唯一呢。

　　你还在发现很多事情，她除了只给你坏情绪，也永远都能给你惊喜。你终于发现从最开始，那一步步，那每一步都是她向你走来的。连你说她不向你走她都不反驳，她都不生气，或者也许她很生气吧所以她决定她走她的但就是不告诉你，就像你现在不该听到这场采访，然后她再把那些泥巴当你摔摔打打捏来捏去…

　　反正呢，你想，临终遗言说我爱你也算不上什么有创意好吗。

　　如此，你死都不想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