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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就诊卡 ...

  •   往返于芳华城和医院的两点一线生活,许愿持续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喜过,悲过,怕过,心疼过。
      前二十余年没在社会和校园中尝过的酸甜苦辣,他都在钟望星这尝了个遍,目睹着钟望星在这场病苦中的咬牙坚持,摸爬滚打。

      他用金币巧克力当作钟望星治疗积极奖的举动没几日就被来查房的曲医生指点改进了一番。
      告诉他这种巧克力都是代可可脂做的,钟望星的情况更适宜吃黑巧,增补色氨酸,促进人体血清素(五羟色胺)的合成。

      许愿主打的就是一个听劝,疯狂购入,加钱发顺丰,隔天就达。
      金币巧克力的时代就此落幕。

      慕川来探病的那天 ,钟望星有了新“室友”,一位辞职不久的白领。

      乐观时的钟望星与病号服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和白领一起打扑克,在对方做完物理治疗发生不适时给予力所能及的照顾和疏导。

      和许愿分享他一人在医院的见闻经历,小到称出来的体重数字没再往下降了,他都会上报给许愿,然后听许愿在电话里边虔诚地向空气还愿,神神叨叨地说:“阿弥陀佛,终于不掉肉了”。
      许愿高兴了,他就高兴。

      同样的,他对许愿的求知欲也是盎然。
      他喜欢上了看许愿画画,许愿似乎有所察觉,之后来医院就时时带着一块平板。

      许愿接了单雄狮采青图的商稿,需要用他的墨彩画风完整呈现出舞狮采青的全进程,体量很大,展现民间文化艺术的容错率极低,待收集参考的素材也不少。
      钟望星爱莫能助,跟着许愿看了几天的舞狮视频和图像资料,就许愿的本职工作发出了一系列求解。

      这么一问下来钟望星发现,许愿从前对他说过的真话就如同那晚中临能亮的星星,寥寥无几。

      悲观心态则会在惊恐后的最脆弱之际化尖刀而起,给钟望星的心脏捅上一个窟窿,流失掉全身的分享欲和求知欲。

      那个鲜活的他被封进了密封罐里,隔断了氧气。
      他不会历经生命该有的氧化和褪色,没有多伤心,多泪流满面,多歇斯底里。
      人类拥有的丰富多彩的情感,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无视时间规律地瘫躺着,思想半死不活,不吃,不醒,不下床服药。

      那天,九月十号,中秋佳节。
      钟望星没吃许愿送他的豆沙月饼。

      他最后的动力,就是对治疗丧失动力。

      MECT在一定程度上删除了他消沉废然的内存,他总共删了九次。
      记忆力减退,深刻于肺腑的仍在,储存记忆的容积却变小了,还会外泄,上一秒存进去的,下一秒就悄无声息的溜缝没了。

      当钟望星的多项常规测评检查达到理想值时,出院也就不远了。

      那天,曲医生来找了钟望星,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他在整理行李。
      “收拾得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吗?”曲医生问。

      钟望星从柜门里后仰出头,抱出几件衣服说:“许愿去取你开的药了,我装完直接下去找他,慕川在外面等我们。”

      “那也好。”
      曲医生递给他一个慕川运动训练时背的多功能包,当时事态紧,慕川在珞珞家抓了个能装的包就马不停蹄赶医院。
      “你寄放的东西我都拿过来了。”

      钟望星一脸才记起还有这一袋行李:“谢谢。”
      “药按时按量吃,下个月的复查别让我提醒你啊,我忙得要死。”
      钟望星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会准时来看医生你的。”

      “嗯。”曲医生说:“出院之后多休息几天,调整调整。”

      “不行啊。”钟望星摇头道:“国庆假要来了,不夜山年年爆满,店里走不开。”

      “这么快就十月了?”
      曲医生感叹着时光如梭:“今年眼看就又要过完咯。”

      钟望星叠着衣服说:“是啊,等异木棉开过一轮花,就差不多要过年了。”

      “看来我的医嘱下给你是没用了,回头我再找你朋友啰嗦一遍。别看他年纪小,比你靠谱多了。”

      “没有吧,我有那么靠不住?”

      “要分什么事了,反正在遵循医嘱上,许愿更值得信赖。”曲医生推推镜框说:“他对你真的蛮上心的,不像是你今年才招入职的普通同事,倒像是……”
      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做电休克的人。

      透过薄薄的凹透镜片,穿射而来的眼神看进了钟望星的心底,叫他隐隐紧张,回视道:“倒像是什么?”

      曲医生并未明说:“倒像是你弟弟。他已经替代慕川扎根在我微信里了,你知道他每天回去都会查阅很多你这类疾病的资料吗?”

      蒙在鼓里的钟望星无心收理了,听曲医生说:“网上众说纷纭,查不明白他就发微信问我,找我打听了能补充GABA(氨基丁酸)的食物,第二天我就看到你已经在吃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当了哪个勤奋努力好学生的导师了。”

      许愿光偷偷摸摸在背后卷了,到了钟望星跟头就“哇太阳好大,吃饭了吗,来玩来玩”的无忧惬意样。

      “……他提都没提过。”钟望星低声道。
      他只说自己的黑眼圈是肝雄狮采青图熬出来的,只天天带着鸡蛋腰果这些食物过来,叫自己多吃点。
      他没多留心的随常之事,无一不倾注了许愿的许多精力。

      “他大概觉得,你早日出院才是根本。你做到了,记得去和他说声谢谢。”

      许愿应该在窗口排队了吧。
      钟望星这么想着,把手上最后一件短袖塞进包里,拉合链条:“我会的。”

      曲医生扯断钟望星手上带了一个月文字脱色的腕带,回收以便销毁:“OK,恭喜你顺利出院。还是那句话,保持联系,有问题,就怎么样?”

      钟望星言笑着填空:“就找曲医生。”

      曲医生打响一个响指:“对了。”

      钟望星不再像往时出院那样,即便要走出这个地方,回到正常生活了,仍旧无比的患得患失,逮着曲医生不喋不休地问:药还要吃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停药,万一又复发了怎么办?

      他习惯式地铺好了这张窄窄的单人病床,来时轰轰烈烈不省人事,走时重获新生向阳而行。
      在这栋生死一线之间的建筑里,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事了。

      住院大楼配药处二号窗口,排到队的许愿呈上钟望星的就诊卡,老实巴交地倚伏在窗台沿,等待药剂师在一个又一个药片包装盒的用法用量贴上标好备注。
      写字手法奇快,核对好数量后,从窗口中推了出来。

      许愿将药打包好,两袋,仿佛不要钱。

      “谢谢啊。”
      许愿走出队伍,不顾路地低头翻看药盒上的内容。

      现在的进口药可真贵啊。
      这么一小盒,就十四片,五百多块钱!

      住院治疗这些开销也不小,要不让钟望星去办个医保呢?

      “许愿!”
      突然,他听到有谁的声音胜过取药的广播,在喊他的名字,扰乱了他的思虑。

      寻声望去,原以为没机会说再见的岑小洋被一名护士看管着走过来。
      途中,他指着许愿这边和护士说了些什么,护士点了头后,便一个人步近,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巧了哈,领这么多药,钟望星要出院了?”

      岑小洋的气色差了许多,笑起来像骨架撑着皮在动,脸上没几两肉,一截纱布缠藏在袖口里的细腕上。
      待彻底愈合解下纱布时,那里又会留下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呢?

      “是啊。”许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和他聊着:“你呢?下来溜达的?”
      “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有人监护着,我哪有溜达的权利,还不是治疗那档子事。”

      许愿说:“治疗不好吗?撑过去了就能甩掉监护,真正自由。”
      岑小洋应付着笑笑:“你借我几块钱买瓶可乐行吗?我手机被收了,付不了款。”

      “这……”
      并非许愿小气,就是岑小洋这个情况,碳酸饮料是能喝的吗?

      岑小洋在许愿眼前晃了晃手:“嘿,我找你借钱,你看人家护士干什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许愿马上撇清:“话不能乱说啊岑小洋!”
      移哪门子情?他是在向那边的护士姐姐求助好吧!

      岑小洋嘁了一声:“我过来的时候都问好了,可以喝,她不会说什么的。”

      “可以喝你不早讲。”许愿慷慨大方地搂着岑小洋去到角落的自助饮料售卖机:“来,不用借,要喝什么就选。”

      岑小洋就按出一瓶可乐,随后和许愿在一盆富贵竹边的排椅上坐下。
      说着想喝可乐,可许愿只见岑小洋像喝水一样,不咸不淡地灌了几口,旋上瓶盖低迷道:“还是没味。”

      许愿不难猜出是因为什么,“等你什么时候味觉好点了,我再请你喝。”

      岑小洋敞开腿坐着,腿间垂拿着那瓶可乐,扭首与许愿面面相觑。
      少年眼波中的光明灭渺然,问许愿:“我还能好吗?”
      味觉,和他,都还能好吗?

      “怎么不会好?”许愿温声说:“咱俩头一次见时,你就很好啊,离经叛道,活蹦乱跳的。”

      岑小洋讥讪一笑,不吭声了。
      这个一蹶不振的精神面貌太叫许愿忧心了,实在无法任其自流:“封闭病房没人跟你唠吧,总算有个能唠的垃圾桶了,机不可失,装高冷他可就溜走了啊。”

      封闭病房就是个只能和空气自娱自乐的地方,可出了那个地方,岑小洋又没有一个能倾听自己的人。
      朋友,狐朋狗友而已。
      家人,有的不必说,有的不好说。

      许愿,是他活动范围里能找到的独苗树洞了。

      “我没妈,我爸有新家庭也不待见我。”
      岑小洋忍不了了:“和我的出生一样,这些都不用问过我同不同意。你也说了,我离经叛道,没心没肺,在我爸眼里我就是个没良心的小混混。”

      “没良心的小混混哪会得抑郁症呢,不就是不想读书,装嘛。十几年了,我和他就默契了这一回,我他妈得个鬼抑郁症啊!”
      “我以前最讨厌那种大晚上在朋友圈发疼痛文学和人间不值得的人了,结果现在……变得比他们更做作。”

      这类病到底和其他病差别在哪呢?

      明明在确诊前,他们都没想过会是这样。
      都是同样的身不由己,病入膏肓,头破血流,为什么换成别的就能叫做生病,而他们就只能是装,是脆弱?
      是因为他们眼泪中,痛苦的味道比别人淡吗?

      岑小洋说:“他看不上一个会装精神病的儿子,但我姑姑稀罕啊,她不能生育,只要价钱合适,户口随时可以迁。”
      “然后,把我明码标价,七万二,卖出去。”

      “我艹了,七万二?我还能值这么多,他做梦!我一捧骨灰噎死他都不会让他这么好过!”

      许愿一下接一下地抚顺岑小洋起伏颤抖的背,让他的坐姿松懈下来,手放在他呼吸频率很快,起伏却没有多大的腹部上:“呼吸太快了,深吸一口气,再慢点呼出来,多试几次。”

      岑小洋潜意识佝偻着上半身,将胸腔过速的一胀一缩松缓地过渡到腹部,调整好自己濒临粗重的气息后不动了。
      这个前倾半蜷缩的姿势会让他有安全感。

      许愿的手也定在他骨感过重的肩膀,为防他力尽摔下:“要不要回病房?我找护士过来。”

      岑小洋不想这么快就回去,疲惫地摇头,接着说:“姑姑的钱都砸在我这了,短时间凑不出这么多,他就来催我,叫我别装了,省点钱。”
      “后来我才听说,他是赌球赌得丧心病狂了。”

      “他还有再找过你吗?”

      “没有,他被拘留过几天,出来后破烂事成堆,早记不起我了。活该,报应。”
      “嗯。”许愿附议道:“活该,报应。”

      “可我姑姑不是啊,她摊上我这么个赔钱货……”

      “岑小洋。”
      许愿一掌盖在他头上,五指掐着他的头皮就像一种恐吓,明令禁止道:“再乱说就送你回病房了。”

      许愿还搓了搓他板正的头型,岑小洋颓态地不躲,声气压抑:“她生活压力挺大的。确诊后我就休学了,住在她家。一天夜里,我听到她偷偷给中临市的心理干预热线打电话,问了很多,还哭了。”
      “我就在门外面,从头听到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混账的人。”

      “太没劲了,这么过下去真的没意思。”

      “怎么过?”许愿问。

      岑小洋扯了扯腕处的纱布,把上面的胶带撕开又贴回去地玩,“累赘地过呗。药又不能多吃,多吃就会锂中毒。可我烦啊,一烦我就忍不住去划自己,多几次就有经验了,知道什么力度会划出什么样的伤。”

      “轻一点的,最开始是一条线,慢慢往外渗血,渗成血珠子。划狠了,血珠子会连成更粗的线,顺着手臂往下流,流在床上,地板上,厕所里。”
      “睡一觉起来,血就原模原样的干在手上了,不挠的话,过一阵就长回去了。”

      “人也是分裂的,我现在和你讲的话很丧,也许到下午我就不这么想了,也许想得更糟。”
      “我经常感觉自己是个气球,我想爆炸,炸不了,就一点点瘪下去,瘪到要撑不起形了,就被强风吹到这来,灌进新的气,再继续漫无目的的飘,不知所谓的活。“

      旁边自助售卖机又响起咚的饮料掉落声,岑小洋犹如被惊醒,看着来买饮料的人走远,坐直身体,侧眸道:“是不是挺助眠的?叭叭半天都是废话。”

      “不会。”
      许愿脱下自己的夹克外套给岑小洋披着,“干嘛不多穿一件?就这丑不拉几的病号服能给你风度吗?”

      岑小洋说不动了,让许愿给自己裹上温度。

      “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气球……”许愿试着代入,意料之中地失败道:“我做不到那么抽象。”
      岑小洋笑他闭眼仿佛要吸收日月之精华的样子:“我也没让你这么沉浸式……”

      “但不管有没有这个病,人不都是一个会慢慢变瘪的气球吗?”许愿反诘道。
      岑小洋呆怔住神情。

      “生老病死,我们的寿命就只够活在那么两三代人的记忆里,由兴,至衰,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变瘪的气球吧。”
      “这个过程好坏也就一次,总是瘪缩着又被吹鼓确实没啥意思,那就一次攒口大点的气,怎么说也要飘出个旋儿来吧。”

      岑小洋玩胶布的动作僵固着,许愿轻轻一巴掌拍走他那只爪子,啧声道:“纱布都松了岑小洋,老多手去撕,黏性撕没了又要换。”

      他垂着头,看许愿夺过自己的手臂,把胶布重新粘绕回去,叹着气说:“你才十七,未来还这么长,如意不如意的,你都去见过吗?”

      “你以前遇到的人碰到的事,都要原封不动地带去未来吗?你对自己残忍,不如对你厌恶的残忍,骂出来,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当一回名副其实的混混,对吧?”

      对是不对,岑小洋这个被药物泡木的脑子转不了这么快的弯。

      许愿的手机铃声切断了岑小洋的思索,是钟望星打来的。
      “喂,哥,你都收拾好了吗?你下来了?”

      他站起身张望,在人潮匆忙中,一眼抓获到自助取药机边举着手机的钟望星。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那别动,我来找你。”

      挂了电话他转身问岑小洋:“钟望星在那边,去打个招呼吗?”

      “不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岑小洋把外套还给他:“我的自由时间到了,送不了你们,可乐,谢了。”

      岑小洋迈腿要回,许愿急唤道:“岑小洋!出院后你要是无聊了,就来不夜山找我玩吧。可乐不算什么,我请你喝奶茶。”

      岑小洋有些迟疑不决,他保证不了。
      许愿说:“就在东道坡,地址我发给过你,拿到手机你就晓得在哪了,要来啊。”

      岑小洋抿了抿唇,说:“那……我要双倍芋泥。”
      他是个芋泥脑袋。

      “没问题,说定了啊。”
      岑小洋被问烦了,哄赶许愿:“说定了说定了!你还走不走?叽叽歪歪没完了。”

      许愿释然笑着,一句再见约定在不久远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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