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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电休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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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下午许愿是在两头跑的紧凑行程中度过的。
钟望星要和病区里的大家一起做ACT(接纳承诺疗法),许愿不能陪同旁听,嘱咐钟望星好好做治疗,听医生的话,就乘电梯上到许蔚然那层陪小孩去了。
卡着治疗结束的点,许愿再找借口溜下来,在病房和钟望星岑小洋打扑克,联合岑小洋教钟望星打手游,跑医院外打包两份口味不一的晚饭送到不同楼层。
过了六点,住院区就不能再有探病家属了。
许愿离院不到半小时,钟望星便接到他的电话,靠坐到走廊连椅上,贴着听筒道:“到家了?”
“刚到。”钟望星依稀听见他在关门换鞋:“你晚上的药吃了吗?”
探病第一天,许愿就已能全文背诵钟望星在医院每时每刻的动向了。
钟望星斜眼看了一眼护士站边设立的服药点,吃药的病人们排着稀稀拉拉的小短队,“才吃完,要回病房了,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那就好,我哥真乖,明天有金币巧克力吃。”
钟望星麻了:“……”
怎么办?他快要习惯许愿的直球攻势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小调戏一拨钟望星,许愿心里爽了,畅然笑出声,在客厅调起空调度数说:“明天上午你就要做电休克了,晚上不能进食,晚饭也吃得不多,你半夜不饿吗?”
“不会,我很撑了。”
钟望星没说全为什么。
病症未平时,他的身体会变得很钝感,常常是不知饿与饱的。
许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洗着手念念有词地规划道:“你早饭吃不了,电休克的麻醉过了还要再等两个小时才能吃东西,这么久,那我得多买点吃的带过去。”
“别带太多了,治疗做完说不准会有哪些不好的反应,吃不完就浪费了。”
许愿粗略地甩走手上的水珠,半湿地抓起手机:“小事,你就看着吃,有我在,肯定不会浪费的。”
“好吧。”
余子絮在参加公司同事聚餐,偌大的家里只许愿一人,就很容易想钟望星,分开没多久也想,通着电话也想,“医院晚上几点收手机啊?”
“八点半。”钟望星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就两个小时。
许愿嫌短,嘴上却不表示,信口道:“特意播报倒计时,哥的意思是这两个小时都不会挂我电话喽?”
钟望星没想那么远,接话也接得很给许愿脸面:“要是你聊不烦的话。”
“这话你说的啊。”许愿扯过卡沙发缝隙里的数据线给手机充上电,为通话时长续航。
“嗯,我说的。”
许愿说:“曲医生下午来查房的时候说,今晚要给你做睡眠监测,那机器看着挺复杂的,要在身上绑一整晚,你会不会睡不好啊?”
钟望星对这项检测不陌生:“多多少少有一点,挂着线和仪器就不太好翻身,仪器本身也有一闪一闪的光点。”
“要测好几晚呢。”许愿挂虑钟望星脆弱的睡眠。
钟望星仿佛当成了家常便饭:“对,这样会更准确些。”
“没事。”
许愿告诫自己不可以在钟望星面前忧心消沉,那是大忌,“你就当它们不存在,什么都别想,天很快就会亮。”
怕开解不到位,他添补道:“不行你就想想我,想想黑夜过去后我会带什么好吃的来看你。”
慢慢地,他又觉得这话说得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底气在钟望星的缄口不言中渐失:“还不行的话……”
“好。”钟望星药到病除,一句话就治好许愿的不自信:“那我就想着你。”
许愿愣了两秒,持着手机屏幕乐呵呵:“想吧想吧,给你想。”
他们没能聊到目标时间,因为钟望星要在医院制定的洗漱时间过去前完成洗漱。
次日早晨九点,签好治疗知情书,符合禁食要求,做足一切医疗准备的钟望星被医生领进了无抽搐电休克的治疗室。
他躺上治疗床,心电血氧在监护仪里波动,全麻的药水推入千疮百孔的静脉,面部被扣上氧气面罩。
曲医生发出供氧指令:“放轻松,准备好了就深呼吸。”
耗光自己的勇气来克服对这项治疗的畏怯,钟望星拧着双拳遵从指令,大口吐纳。
氧气和麻药搭配进行,同时输送到钟望星体内。
曲医生赞扬道:“很好,现在自己计数,要念出声。”
“一……二……三……四……”
不足十秒,钟望星就意识晕沉,声音渐弱。
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光亮和围着他的医生护士的五官都散得模糊虚幻,治疗室都在光怪陆离地下坠。
中枢神经彻底落入药物作用前,他只捉得住许愿在治疗室门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会等他出来。
贴在右侧颞部的电极贴传递出的电流刺激时长很短,特别短,治疗占不了多久。
但醒麻醉,钟望星用了二十五分钟。
他首次做完电休克时,整个人无异于报废,是在病房里见到的曲医生。
时隔几年后的今天,他意志尚存星点,在治疗室混混沌沌地听到曲医生喊他的名字:“钟望星?钟望星醒了没有?能听见我叫你吗?”
曲医生通过钟望星无法发声,瞳仁涣散的精神状态要来了轮椅,同另一位医生把钟望星和盐水的输液袋一起慎重抬上座。
治疗室门向里拉开,许愿看到钟望星仿若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被推出来,来不及心疼,就亦步亦趋地跟随轮椅上楼回到病房。
把钟望星安置在挂着禁食禁水提示牌的病床上,曲医生跟许愿说:“他的麻醉完全醒还要一到两个小时,这期间就让他睡,也许会有短期的不适症状,太过激烈时就按铃。”
“为了防止坠床,我们会采取一定的约束手段,护士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查房,你也要看着点。”
许愿频频点头:“我会的,谢谢曲医生。”
医务人员繁忙地撤出病房良久,钟望星还偏着头不肯睡去。
许愿与他建立不上沟通,撩开他眼帘前的发丝,眸中空洞无神,温柔道:“结束了,哥,你睡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钟望星木讷得不像活人,一个眼神的变化都不曾有,把许愿深深隔绝在外。
许愿做过的功课里涉及过MEXT的副作用,和声细语地问道:“哥,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我是许愿,我在陪着你,你能感觉到吗?”
电休克搅得钟望星记忆浑沦,碎得一片狼藉,有的蒙尘,有的扭曲,现时的他还无力重组,受本能所驱地呢喃出心底的那个人:“许……愿?”
声量近乎为零。
许愿借助他微弱的唇语辨别出那是自己的名字,没出息地鼻头很酸:“对,是我。”
无缘无故地,钟望星哭了。
泛着水雾的目光锁着许愿朦胧的身影默默掉眼泪,滑落脸颊和鼻梁,打湿枕套。
许愿鼻腔间的那点酸涩顿然被吓走,方寸大乱捧起湿漉漉的脸:“哥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钟望星不知道,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头疼得要炸了,空荡的胃翻腾得想吐,心里好烦躁。
可又都不是……都不是他哭的理由。
他不想哭,他不想这样,麻药和电休克的遗留作用让他变得无理取闹,身体不听他的,缝上他向许愿解释的嘴。
越急,不清不楚的泪水就越泧漷,夺眶淌进许愿的掌心。
许愿收到钟望星眼中无能为力的焦急,抹走他不间断的泪,去抱他,去体谅他没凭没据的情绪失陷:“好了,好了好了……”
“你已经很厉害了,到这就可以了,想哭就哭吧。”
钟望星在许愿怀里隐忍啜泣了许久都睡不下。
许愿也拿不准曲医生说的“太过激烈”是什么标准,情急之下就叫来医生,用了百服宁。
岑小洋回来时,钟望星刚被许愿哄睡下。
“睡着了?”岑小洋问。
许愿看守着钟望星微锁着眉的睡颜:“嗯。”
岑小洋吃着许愿买来的切好块的西瓜,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他没事,这些个治疗就是这样,有些人做完屁事没有,有些人做完反应千奇百怪,他这还算好的。”
“嗯。”
岑小洋看许愿呆那都要坐化了,招手道:“别嗯了,你来吃点东西,我一个人在这吃不好意思。”
没吃早餐就赶到医院,许愿是真的胃空了,过去在零食袋里挑了个面包撕开来啃,关心道:“你的测查怎么样?”
每间隔一周,这里的患者就要做一套心理以及身体上的常规检查,以跟踪治疗效果和及时变更治疗方案。
岑小洋就是才从电脑上那一堆自评表、测评表的问答里逃出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达四个月的艰苦奋斗,岑小洋的病情已拨云见日。
他得意道:“算是还行吧,再过几天,小爷我就要重见天日了,不要太想我啊。”
许愿真心为岑小洋感到高兴,盘了几把他手感极好的小短寸,看准巴掌要来的时机,撒手捧杀道:“可以啊,不愧是我岑哥,如此优秀。”
他一直觉得,岑小洋的性格不想在这里住了这么多个日夜的人,窗外天高海阔的世界才是他该去翱翔的地方。
岑小洋心情佳,让许愿的恶手溜走了也难得没跳脚:“你跟那新来的小护士是一个妈生的吧,天天搓我脑袋,再搓收费啊。”
“没礼貌,人家比你大,要叫姐姐。”
“呵,小护士。”
许愿还想再捉弄捉弄少年的顽劣品性,岑小洋摆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来电铃。
许愿不小心瞟到备注,是岑小洋的父亲。
岑小洋耀武扬威的脸色一下掉了下来,抓起手机出了病房。
许愿没见过岑小洋的爸妈来看过他,一日三餐加探病都是岑小洋的姑姑亲力亲为。
少年很喜欢在姑姑面前装乖巧,把自己最温顺的一面都给了这位长辈。
亲生父母,岑小洋从不主动提起,
钟望星睡过了午饭点才醒来,整体的记忆没有丢失,只是人显得呆滞,思维像打了迟缓剂,接收外界信息的反射弧被拉长了。
近期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记不得了,还容易搞混淆。
睁眼时看见许愿会不可思议地问他怎么在这,把许愿忙进忙出照顾自己两天的事忘到解放前,得要许愿帮他回忆理清才行。
趁着禁食,医生抽了钟望星的血,下午也要做老几样的检查,重新衡量这一周的疗效和MECT的反响。
和曲医生结束了谈话,许愿依旧是钟望星出办公室见到的第一个人,会在第一时间起身问他:“谈完了?曲医生说什么了?”
钟望星贴着墙,和他像散步一般走在廊道里:“换了两种药量,电休克要改成隔一天做一次,别的治疗没变,还聊了聊心情什么的。总体来说是有好转的迹象的,明天就不用再挂水了。”
听到这个消息,许愿的开心比钟望星上脸多了:“那就是捷报了,哥真棒,给,奖励。”
钟望星第二次收到一块金币巧克力,恍惚道:“这个你昨天是不是也给过我?”
许愿不厌其烦地与他旧事重提:“对啊,但昨天你有点叛逆,所以那块没有你的份。”
长这么大都没叛逆过的钟望星笑笑不答,剥了金币的锡箔纸放进嘴里,是巧克力味不咋精致的甜。
许愿堂而皇之地看着钟望星吃掉自己的巧克力,说:“哥,有个事要和你说一下。”
“嗯?”
“明天下午医院排了许蔚然的手术,我爸妈都不能来,派了我去慰问。跟你请个假,送完你的中饭后,我得去许蔚然那边待几个小时,批不批准?”
“这有什么批不批准的。”钟望星说:“许蔚然是你弟弟,又那么依赖你,他做手术你当然要在,怎么还和我商量起来了?”
许愿眉尾一挑,问:“许蔚然依赖我,你就不依赖我了呗?”
又来了。
钟望星防不胜防地掉进许愿的语言漏洞。
许愿浑身是戏,像只绕头苍蝇围着钟望星地浮夸道:“几个小时不能见面,哥都应得这么爽快,是没爱了吧,是厌倦了吧,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我可——唔!?”
钟望星一把捂住他唧唧喳喳的嘴,钳制在两边五指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降顺道:“依赖,我依赖你行了吧,许小愿,安静点。”
许愿举双臂,捣蒜式点头。
钟望星信以为真,一松手,许愿便本相毕露:“哥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遍来听听。”
“……”
钟望星调头就走。
许愿搅缠上去,分外注重场合地低声骚扰:“从小到大就只有我家里人还有余子絮这么叫过我……”
嬉嬉闹闹到病房,许愿突变文静。
岑小洋的姑姑来了,睡在陪护床上。
进门时,许愿瞄见岑小洋的手在他姑姑生出几缕白发的头上停留着,听见他们回来的响动后,就草草为他姑姑盖好自己的外套,躺回床上看起手机。
“岑小洋,打牌吗?”许愿蹑手蹑脚地去问。
岑小洋缩进被子里:“不玩,腻了。”
“……哦。”
昨天还那么起劲,今天就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