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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钥匙串 ...

  •   八月,钟望星和许愿已无数次擦肩而过,早班与晚班交叠的时间只有下午那几个小时,刨去各自休息吃饭的两小时,他们能处在同一空间的机会算起来并不多。
      而这段时间他们又泡在工作的水吧台前,聊的内容千篇一律。
      巧的是,一连六天,他们的班都是如此。

      无形之中,许愿能感到,他与钟望星之间仿佛垒起了一面看不见的,不知由谁而砌的高墙。

      七号,立秋。
      换一种说法,就是在今日点的奶茶,都可以叫做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

      于是,外卖爆单,忙得飞起来。

      仪式感这种东西,平时看不出一点,一到特定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就蹭蹭往外冒。
      收银台前,许愿倚靠柜台,双目无神,手就没离开过小票机,一直守在出票口,整理着不断吐出的外卖单。

      积攒到一定数量,他也忙疯了,自暴自弃式地全丢在台上,毫无生气道:“都毁灭吧。”
      所以上班哪有不疯的?

      发病似地捻住那一团外卖单的第一张,提起来,彼此粘连的小票一下散成一条离谱的长度。

      他把一端举至最高,向后面忙到没空抬头的大家盲目显摆道:“你们看!我们家的外卖单比我还高了。”
      足以拖地的小票单像一条丈量身高的无刻度软尺,而许愿这么拿着它,像个傻逼。

      果然,没人要分给他一个眼神,除了钟望星。

      “你看我们有时间理你吗?”孟照辉抱出一个重量沉手的大茶桶,猛地发力甩到头顶的茶架上,实名羡慕道:“妈的,手带伤真他妈爽,就站那贴下杯贴,理个小票,太酸了。”
      杨灿按下蒸汽机的开关键,在呲呲蒸汽声中使着奶油枪,淡淡道:“你来抓一下,待遇更高。”

      孟照辉即刻禁言,默默抬手够过去关掉蒸汽机。
      许愿折着被他甩乱的小票投给杨灿一个赞许的眼神褒奖。

      须臾,打包外卖的谭瑶发出一声夸张的呕吐,对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卖单备注频频鄙夷道:“家人们,我真是遭不住了,今年的小情侣有够恶。”

      秋天第一杯奶茶噱头最为追崇之群体,首当其冲便是情侣。
      而借由外卖来实现这份仪式感的情侣比普通情侣多了个恩爱调情环节,那就是印在外卖单上的备注。
      委实是一个大型撒狗粮现场。

      “你们听这个,真腻歪呀。”谭瑶拾起一张外卖单,声色并茂地朗读道:“立秋,乃是收获的季节,所以,宝贝,我能收获你吗?”
      撑着一口硬气念完最后一个字,谭瑶马上撒开烫手的外卖单,原地起蹦,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啊啊啊!救命!”

      几位忙得不可开交的听众也被谭瑶这故作气泡音的肉麻情话激得一哆嗦,纷纷无语凝噎。

      “我这也有。”
      许愿更是来了招雪上加霜,翻牌子似的在众多外卖单中挑了一张,换了种黏腻腻的语气演道:“英子,今年的秋膘就从这杯爱的奶茶开始贴起吧~比心~。”

      林琼华浪漫过敏道:“英子说我膘起来一屁股坐死你。”
      “哈哈哈哈哈。”谭瑶笑得差点奶茶都没拿稳。

      有说有笑地闹着,钱哥和几个外卖骑手来取单,接冰水等单期间就和他们一块闲聊,没什么堂食客人的场子热络非常。

      钟望星很少说话,时常跟着笑笑,或匆匆观睄过身处热闹中央的许愿。
      透明口罩下有虎牙外露的明快笑意,咧起嘴的时候脸颊两边的婴儿肥衬得脸型圆鼓鼓的。

      许愿应该一直这样无忧下去才对,钟望星想。
      永远不要淌进他丛生的荆棘,去流向旷野,汇入一川风月,在黄沙和长天中,声势浩大的破浪。

      鸡飞狗跳地营业到打烊,钟望星是今天工时最长的人,从早到晚他都在。
      许愿林琼华还有杨灿三人一致不让钟望星留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说这里已经用不着他了,要他休息完就回去。

      剩下的事也就卫生和算账,钟望星无需担心,应下了。
      去了趟公共厕所回来,他看到林琼华和杨灿除了围裙坐店门口抽烟,问:“许愿呢?”

      杨灿说:“喊饿,在里面吃东西。”
      “噢。”见店里操作台还是一副被炸过的样,钟望星问:“休息半小时了,你们一点都不着急回家吗?”

      被拖延症缠身的林琼华在台阶上捻灭烟头,厚颜道:“只要你不催,我们就不急。”
      钟望星耸耸肩进店,“我催什么,反正没有工资。”
      他给打烊班留了一个小时用来做卫生及算账,时间一定够,若因私人原因没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工作,多花费出来的工时是不算工资的。

      迈入休息室时,钟望星瞬间轻了脚步。
      许愿睡着了,靠着椅背和墙,右手握着手机垂在大腿间,左手则支在另一面桌上,撑住自己歪斜的额头。
      手肘边有他的懒羊羊马克杯,里面乘了没喝完的奶茶,外面倚着一包开过封也没吃完的辣条,附近散了一堆零食包装。

      边吃边喝还能睡得着,他和上个月那个一拳就睡的醉酒大叔算不分伯仲了。

      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许愿,那部被许愿握在手里的手机已经支持不住了,随着主人的睡意愈发沉,力道渐消,慢慢从掌中滑落。
      一点点,泥鳅般挣脱而出。

      自由落体间,钟望星眼尖手快地接住了手机。
      屏幕没锁,是亮的。

      不是钟望星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而是那备忘录界面中,有他的名字。
      心像被勾住,从最初的就看一眼演变到不自禁地往下翻动,心情乱麻一团,莫可名状,在打盹的许愿身前维持着接手机时的半跪姿,久久没做动弹。

      那是一篇名为“钟望星——故事汇”的素材收集,记录的都是许愿所闻所见所经历的奇闻趣事,时间跨度宽广而跳跃,还未完待续。
      他最新的一段故事,篇幅很短,事情很小——

      “在小区游乐区的滑梯下坐着等余子絮,上面突然冒出一个不长眼的小孩,应该比许蔚然年龄大,长得特富态好命,贼圆润一坨。”
      “他没看见滑梯下的我,一点犹豫都不带就呲溜下来,幸好我反应快,连滚带爬躲的,狼狈得要死,要不然,我肯定能被这小屁孩一脚铲出去老远。
      又苟延残喘了一天,我真伟大哈哈哈哈哈!”

      像这样具有许愿说话语气的长短不一的故事有很多,画不了稿的日子里,许愿没事就会攒下一点,以防钟望星再次失眠来找自己唠嗑时,会没有草稿。
      于是在这些故事集锦的最上头,标题下面,有一行打了括弧的字——
      (怀疑钟望星失眠,短期目标为:让他睡个好觉!)

      这篇数不清多少字的备忘录找不见钟望星的一点影子,又只属于钟望星一个人。
      这一切,不过是起源于他的一个深夜电话。

      他真的轻视了许愿的情意,有别于其他人的轰烈张扬,不显山不露水,可当他正视到这份感情的存在时,一样会……不,是会更为之震撼。
      因为感情是需要回应的,默默无闻得不到回报的付出再长久也会消磨掉这份感情的韧性。
      许愿却剑走偏锋,把韧性碾碎成棉花,想要为他钩织出一张供他安眠到天亮的棉被。

      少顷,一条来自于某款社交媒体软件的后台私信从屏幕上方弹出。
      无意间,钟望星扫到了那条私信的内容。

      “许愿,别吃了,出来干活。”
      林琼华远在店内营业区的声音穿过仓库喊着许愿,也吓到了钟望星。
      许愿缓缓转醒,钟望星当下只来得及按灭手机屏幕,起身放桌上。
      他做贼心虚地在柜格里掏包,装作无事道:“醒了,你手机掉了。”

      “啊?”许愿打着哈欠摸起手机,看了眼自己睡了多久,不疑有他道:“可能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谢谢哥。”
      他又问:“你要回家了吗?”

      “嗯。”钟望星突然问:“你手恢复到什么样了?”

      许愿恍然记起这事,解着纱布说:“对对对,本来要和你说的,今天都给忙忘了。我手已经没问题了,你看。”
      冲着钟望星展示的手掌再没有那些狰狞可怖的烫伤,仅有几处较为严重的烫伤还留着淡淡的疤痕,集中在掌心区域。
      光这样,也足以让钟望星眸光暗沉几分。

      他一直不说话,许愿预感不妙,搓了搓手心的疤痕辩解道:“这还不行啊,都好了,可以碰水了,疤又不妨碍我摇奶茶,我也不是疤痕体质,再过些天它自己就没了。”

      “我还什么都没讲呢。”钟望星说:“明天你就可以正常调饮了,设备不长眼,教训有这一次就够了,以后千万要小心。”

      “真的!?”许愿才不会让钟望星开口说假的,嗨道:“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不用点单了,一个月没做过奶茶,都生疏了,要不哥你再教教我吧。”

      钟望星移开目光道:“明天你和孟照辉一个班,要他教也是一样的。我回去了,你们收拾完也早点走。”

      “……哦。”
      其实许愿也是随口一说,他很清楚钟望星已无法再随叫随到。
      他就是疑惑。
      从几时开始的?钟望星会这样不留余地地回绝自己。

      像是在躲他。

      钟望星离开得急,柜格的门也忘记关,许愿去替他合上,发现他的家门钥匙还在里面没带走。
      不想钟望星再回来一趟,许愿抓起钥匙串跑了出去,经过收银台时草草与林琼华两人说了句“哥忘带钥匙了,我去给他送”,就追进人挤人的美食街。

      要在这样摩踵擦肩的地方找到人有点难度,怕钟望星已经打上车走了,许愿钻在人缝里,说了一路的抱歉和借过,总算在共享停车点追上了钟望星。
      他是被一个电话绊住脚,才给了许愿赶上的机会,坐在共享上与对方交流着:“是挺忙的,峰河那边呢?今天怎么样……嗯,我们白天外卖会多一点……”

      许愿不好大声惊扰钟望星,甩着钥匙圈晃悠悠地走近他,交谈的内容渐渐明晰入耳。
      “珞珞,你想不想来不夜山?”

      许愿的双腿几乎是瞬间被钉在地上,失去甩力的钥匙串坠落在指根,被攥进布着疤痕的掌间。
      珞珞是峰河店的店长,钟望星要她过来,那峰河交给谁?

      那个微弓的背影又说:“对,就是换一下的意思,你想吗?”

      钟望星……要走?
      突如其来的人员调动击溃掉了许愿所有能够远转的意识。

      黑夜降临已有几个小时,他却觉得,天是这一刹那暗下的。

      “没,哪有那么多人无聊,天天追着我不放啊,就是单纯想换个环境,你不用勉强——”

      “铃铃铃!”
      一道急促的车铃声和陌生的男声打断了他:“兄弟,让一让成不?挡我还车了。”

      以为这个挡人还车的是自己,钟望星赶忙回过头,竟不是在说他。
      几步之外,许愿挪开道:“噢,对不起啊。”

      还车的男生遛进两人之间,在一个直视着挂电话和一个闷闷不乐垂头罚站的诡异场面下还好车,快速撤离出这个奇怪的磁场。

      周围行人来了又走,许愿拉近他们仅有的几步,伸手道:“你钥匙没拿。”
      钟望星略感意外,“谢谢。”

      许愿想听的不是这个,“你要去峰河了?为什么?不夜山不好吗?”
      钟望星规避地低下头,把钥匙放进包里:“还不一定呢,再看吧。”

      许愿不管自己的问题是否越界,步步紧逼:“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峰河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钟望星一味否认,黔驴技穷:“都没有,许愿,回去吧,林琼华和杨灿都在忙了,你出来太久不好。”

      许愿不听劝,足足一分钟,他都在钟望星不敢对视的眼里寻求答案。
      半晌才放弃地垂下头,再抬起时,双眸中已载满了新的希冀,低声问:“那如果,你决定要去峰河了,能带我一起吗?”

      他可以不知道钟望星离开的原因,因为他更愿意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走。
      分班就让他觉得如此遥远,峰河广场离不夜山跨越了一个区,那与天堑无差,

      “芳华城离峰河太远了,你上下班……”

      “这些都会有解决办法!”许愿不禁更大声,截胡道:“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成排的美丽异木棉下,他焦急着渴求一个满意的答案。

      一切都超过了,超过了对普通同事的不舍。
      钟望星眼眸轻颤,不忍道:“许愿,别这样。”

      许愿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轴了,明明他最该了解,钟望星这样的话语代表着什么。
      可当未来渐行渐远的疏离如潮水将他没顶淹下时,近些天无从考察的情绪也要冒出来裹乱。

      挣扎扑腾得猛了,人也就失控了,眼圈酸涩,低吼着:“我没怎么样啊,我就是问你如果,如果你要走,带上我行不行,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

      钟望星慌了,站在共享边不知所措:“许愿……”

      许愿没哭,他就是弄不明白,他和钟望星到底怎么了?

      “我是哪做错了吗?”
      许愿哑声乱猜:“我不该和大瑶孟照辉他们嘻嘻哈哈?不该跟钱哥乱开玩笑?不该点单点累了就对客人僵尸脸?还是不该工作不走心,被蒸汽机烫了一个月不能上班……”

      “不是!”
      钟望星发急按住许愿双肩:“你哪都没错,哪都很好,许愿,别妄自菲薄。”

      有问题的不是你,是我。

      许愿抿了抿唇,缓缓抬肘抓住肩头的右手腕不放,力气大得钟望星甚至能感觉到他掌间微微粗粝的疤痕纹路,说:“那你为什么……总在推开我?”

      许愿没有十足的把握,更想听到钟望星否认。
      但钟望星默然了,想抽回手的力道也是一种作答了。

      钟望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抗拒一个人。
      没有原因的,许愿忆起谭瑶在生日时与他讲的那个故事,霍然好像什么都有了解释。
      回避,分班,乃至调店。
      这不就是钟望星最轻车熟路的事吗,为了避匿追求者的爱恋。

      他露了马脚。
      所以,惹钟望星讨厌了吗?

      许愿丧失了继续握住钟望星的勇气,让他挣开,开口艰涩:“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的喜欢。

      钟望星避讳这两个字避出了条件反射:“别乱想了,调店的事八字还没一撇,珞珞也不见得想来,说这些都太早了。”
      他疲惫地吁出一口气,轻声道:“通班挺累人的,许愿,我要回去了。”
      他在征求许愿让他走的同意。

      许愿找不到理由不点头,又放不下心里不知从哪头开始解起的死结,良久才退开道:“好,路上小心,到家早点睡。”

      “嗯,你也是。”

      许愿看着钟望星扫开车,没有回头地往另一边骑去。
      白色衬衣消失在人流尽头,这一幕,许愿见过太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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