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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大扫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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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不该喜欢他的。
钟望星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他太糟糕了,也许以后会更糟糕,他无力的,害怕的,乃至窒息的,就是这份不受自己掌控的糟糕。
没有人会对在一个坑里栽了十年还爬不起来找不着北的废物心动。
没有人会把自己一段或是永远的未来交给一个看不清未来的人。
没有人会愿意分他一半翅膀而从此只能双双仰望旁人的飞翔。
连他自己,也不想。
他胆小地逃了,留住许愿要送他出小区的脚步。
许愿仅是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出那句他听过许多次的话,都能轻易抽走他的影子,沦为游鬼,恐惧太阳的光辉,手忙脚乱地带着这具腐烂的身体躲去更深的黑暗。
浑然无知间,许愿看待自己的眼光已经在钟望星心底有了实体制的重量,他希望这份重量轻盈自由,而非疲惫沉底的巨石。
接下来许愿养伤的那几日,依旧会经常性地给他发微信,内容大部分是许蔚然惹毛许愿的实记日常。
钟望星能做的就是把主动性降到最低,用上班忙看不了手机的合理借口忽视了许多条信息,剩下的那些回复在钟望星自己看来都很无趣乏味了。
但他到底不够了解许愿对他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得要上天的喜欢。
所以,许愿的微信消息弹窗还是会在钟望星每一次拿出手机时,一条垒一条的占满整个屏幕。
每一条都很平常,每一条都让钟望星无所适从。
许愿的伤总归是会有痊愈的那天,只是还没等到那天,紫薇两个月一次的大扫除就先一步来了。
林琼华在群里喊了一声,许愿就冒头报名,称自己在家要憋出病了,无偿打工也是消遣。
甘愿做免费劳动力,林琼华觉得他已经病了,却没拒绝。
照例是提前打烊,店里的地板待会要全部刷洗一遍,客休区的桌椅不方便留外面,得拖进仓库。
钟望星和杨灿搭手搬了两趟桌子,再掀帘出来,看见在外面擦玻璃落地窗的孟朝晖正和一个路人嘻嘻哈哈。
高高瘦瘦的黑发男生,穿件深蓝的中袖宽大T恤,右手上缠了几圈崭新透气的白纱布。
这身型,不是许愿还能是谁!?
他把头发染回去了!还换了发型修短了些。
许愿很适合黑发,无论是气质还是肤色,都比从前的红发清隽明媚,意气风发。
碎碎的刘海微分着盖在眉上,整体都打薄剪短了点,现出耳朵到后颈的干净线条,朗目疏眉的,更清爽利落富有少年味。
钟望星记得,许愿好像在微信上说过,苏怜给了他一家发廊的地址,在芳华城附近,专门为了他开卡充钱,让他在伤好之前都去那报电话号码消费洗头,还隔两天就变态地打电话到发廊去查会员卡余额。
不蹭白不蹭,许愿会放过这种绝无仅有的白嫖机会?不得洗剪吹染什么都给自己安排上。
恍然间,像是拥有心灵感应,许愿瞳仁微转,与钟望星店内店外的四目相对,随后冁然咧嘴,笑得虎牙外露,眼睫弧度弯弯。
钟望星一怔,那晚许愿给他的柔软触感和几字音节犹在眼前。
许愿捏了捏孟照辉的肩表示让他慢慢擦,两步跨上台阶进店说:“哥,我来了,要做点什么?”
钟望星从他的新造型上回过神,又陷入许愿亮着眸子看自己的眼神中。
要是放在几天之前,他分毫不会觉得这样热切诚挚的眼神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呢,分明就只差要眼神开口说话了吧。
“其实我们这里人手很够,就这么大点地方。”
钟望星开不了让人打道回府的口,错开他的眸光说:“你手还没好,别又加重了,得不偿失。”
许愿没觉出他的回避,想说自己可以,谭瑶就撩开仓库门帘,抱着一叠塑料的透明防尘膜吆喝道:“来个人帮把手,罩一下……”
路过的余光猛地在许愿身上定睛,谭瑶一眼扫了他这颗新头八百遍,在围裙兜里掏出手机,挑起眉尾说:“呀!帅哥,快交出你托尼老师的微信。”
又是一个被发型师摧残过的人。
“行啊,结束了推给你。”许愿间接忽视了钟望星,抓住谭瑶这株稻草:“你刚刚说要干什么?我帮你。”
这活不难,谭瑶看许愿也办得到,就答应了,抖开手里好几米长的防尘膜,递给许愿一端:“顶上的射灯等会都要抹干净,操作台不能落灰,得盖上防尘膜。”
“好,来吧。”
你一句我一句地干上活,钟望星的沉默就不那么重要了,接着搬他没搬完的桌椅。
既然知道要擦射灯,许愿索性全包办了。
套完防尘膜后,他溜进变得拥挤的仓库,找到墙角那架铝合金的人字梯,手臂穿过符合他身高的一阶梯格,竖着扛在肩头。
刚一转身,就与要回休息室的钟望星碰个正着。
以为钟望星又是来苦口婆心的,许愿侧了侧架着人字梯的肩膀,生怕人抢了这个空心的铁架子,说话却软声软气的:“哥,高低你也要让我做点什么吧。”
钟望星哪想过要他那个宝贝梯子,静静和他没什么火星子的对峙一会后,认了地摘下自己的棒球帽,走近戴在许愿头上。
额前的碎发被齐刷刷地压到眼皮上,许愿眯了眯眼,听到钟望星对自己说:“才染过发,别落得满头灰又要洗,射灯不用抹,拿扫灰的掸子过一下就行了,慢慢弄,别摔了。”
许愿马上颔首道:“好!”
在往时的每一次大扫除里,射灯是要断电用抹布抹的。
看着许愿步伐轻快地走去外面,钟望星懊悔地皱眉闭了闭眼。
完蛋,他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拿许愿束手无策了。
各司其职的清理起各个藏污纳垢的角落,公放音响里放着朴树的baby досвидания 。
摇滚中融入极具动感节奏的雷鬼旋律,加上朴树听着颓靡却富有力量的歌声和歌词,时间与工作的疲态都了无踪影的败给了音乐。
许愿站在人字梯上,挥起除尘掸对天花板上闪闪放光的射灯们来一套360度无死角的服务。
钟望星提着扫把撮箕从他下面路过,许愿忙低首叫他:“哥!”
钟望星仰视上去,一道刺目的亮光猛地从许愿高举的手中射出,快速掠过钟望星眼底,闪得他倏然闭眼别开脸,头顶是许愿偷袭成功的笑声。
卡在轨道里的射灯是可以任意扭转光照角度的,许愿就是利用这一点,拧动射灯晃了钟望星一下。
家贼难防,钟望星不免感慨,再次望上背光的许愿,虔心发问道:“你不觉得烫吗?”
这射灯店里营业多久,它就开了多久,外壳温度定是不低。
许愿肉体凡胎,不会感觉不到,志满意得地笑完后,五根手指头又诚实地互搓了起来,冒着傻气道:“烫。”
他就钟爱于这种伤敌一千,自损打底也一千的烂招。
钟望星:“……”
你怕是没被烫够。
“他是被烫少了。”
孟照辉手握小铲子,蹲行在地上,一路铲走粘黏在瓷砖上的顽固污渍,为钟望星说出心声:“进了次医院皮还这么松,要去植一身紧的回来才长记性。”
许愿忍烫再次转过头边的射灯,照向孟照辉,掐着嗓子分裂道:“呔!妖怪,看我收了你。”
“……”孟照辉说:“还得换个脑子。”
钟望星是不会和许愿打嘴仗的,直接打开电箱拉断所有射灯的电闸,狠狠闭了许愿的中二之魂,一脚把他从舞着金箍棒的齐天大圣踢回到摇着除尘掸的打工人。
“钟招牌干得漂亮!”孟照辉拍手称赞道。
还有埋入墙顶的筒灯发着光亮,钟望星在孟照辉的掌声中放声问道:“你们饿吗?搞完要不要去吃东西?”
身处美食闹市,这很简单。
“吃。”林琼华说:“大瑶转发了有家大排档的朋友圈,点赞数超了,点串可以有优惠。”
许愿过来时看到了这家大排档的活动,折扣力度挺大的,就是点赞数要到200人才行。他是自愧不如了,感叹道:“这人脉,拼夕夕应该都叫你砍烂了吧。”
谭瑶嗤之以鼻道:“砍烂了也没给我送过手机啊,营销套路画饼强。”
越扯越远地说定下来,动力也就足了,打扫效率显著,最后把该搬的全搬回来了,掀掉防尘膜,店就可以落锁了。
都传递着看上大排档的菜单了,钟望星才记起手机落在了店里,要他们先点,自己返回去拿手机。
不夜山夜晚的温度要比中临市任何一处都高,四面八方的烟火气淬炼得连风闻起来都是烧烤味。
他们选的桌位置不错,靠近塑料棚的一面,棚里一共架了七八台的立式电扇,其中一台就在他们边上,笨重地咔咔摇头,吹出雨露均沾的热风。
孟照辉感觉自己在被这里的空气慢慢蒸干,想倒杯桌上的水喝,结果是常温的,烦躁地抓起手机站起道:“我去买冰水,要喝什么都报一报。”
杨灿:“啤酒。”
林琼华:“水吧,冰的。”
谭瑶:“我和她姐一样。”
围桌转了一圈来到许愿这,他说:“我随便。”
孟照辉就受不了这个,说:“随便是什么?你自己来选。”
许愿挪开椅子跟他一起去了,带着钟望星那份要了两瓶矿泉水,孟照辉临阵变卦,冰水变成几瓶冰啤。
幸亏叫了许愿,否则他一个人得分两趟跑。
就是在回来时,两人目睹了令人晦气的一幕。
不晓得是从哪桌晃荡过来的中年男人,身材浮肿,穿着蓝色衬衫,衣摆塞在裤头里,显出养得圆润的啤酒肚,正弓着背,手揽在谭瑶的椅背上,以一个将她半包围的出格姿态,把自己猥琐的油脸和带着二维码的手机步步往抗拒的谭瑶面前送。
许愿走近的时候,还听见这男的恶心低语着:“就认识一下呗,又不会掉块肉。”
杨灿不在,林琼华面色冰冷,眼看要发作,肩侧突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两下,许愿放下冰水说:“姐,你和大瑶坐里面去。”
真要是发生肢体碰撞,女性在力量上绝不占便宜,林琼华自知这一点,拉着准备报警的谭瑶起身,去到挨着塑料棚的两把椅子。
那男人应是喝了酒的,情绪也有点上头,见谭瑶要走,伸手去抓人,满嘴酒气道:“走什么?还没——”
许愿一把拍开男人带了表的粗腕,拖开椅子让谭瑶她们过去,提防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冷声道:“她不愿意你没看到吗?”
男人神智被酒精熏得迟顿,一时还没缓过来自己被一个凭空冒出的小年轻拦下了。
东西还是要照样吃,他们不可能换地方。
孟照辉和许愿无视男人分坐在两女生的旁边,虽然没有并肩靠着坐,但堵死男人从左右两边靠近她们的用意非常明显。
许愿预判了男人的预判,他果然觉得没面地想从许愿椅子的空隙挤过去,骂骂咧咧道:“关你什么事!要你微信了?滚开!”
滋啦一声——
即将被粗暴抬起的椅子突然往后一移,塑料制的凳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半米的噪音,唯一的道也被封死,后面是坐了一圈人的隔壁桌。
坐靠在椅上的许愿紧了紧拳站起来,凝视男人的目光在钟望星的棒球帽的阴翳下鲜见的凌厉。
但凡男人要是再做出什么犯浑的举动,就不会有第二次警告了,暴力性的给他醒完酒再扔去派出所。
想什么来什么,男人气急败坏,怒红了脸,抄起他们买来的啤酒抡向许愿,破口大骂道:“我艹你妈!”
瓶身劈头盖脸地袭来,担心酒瓶碎裂迸溅伤及旁人,许愿在同事三人来不及阻止的惊诧中单手擒住锤下的酒瓶。
扽出来后,另一只捆着纱布的手陡然拧拳,挥臂照他脸上给了一发。
挺有肉感,但不妨碍正中脸颊骨。
配合还在扩散的酒精因子,人都让他砸懵,踉跄几步,摔到椅子里,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啪、啪、啪……
找不出是谁在群众里起头拍出第一道掌声,反正不多时,他们这桌就已经从视线焦点转变为哄然鼓掌称赞的对象,大排档都炸了锅了。
谭瑶更是没有半点当事人的自觉,举起手机用摄像头留存住许愿当下的英姿,夸诞道:“这就是有男人为我拼命的感觉吗?红颜祸水,我圆满了。”
许愿:“……”
请停止你脑中的玛丽苏剧情,假装害怕一下,谢谢。
幸是虚惊一场,孟照辉上前晃了晃已成一摊烂泥的男人,惊道:“我去!这也能睡着?!现在怎么办啊?”
他们就是来吃个串,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局面?
“什么怎么办?”
拿回手机的钟望星行过人声鼎沸来到他们桌,迷茫扫视了一番后,指着瘫睡的男人问道:“他是你们的朋友?”
孟照辉说:“我们可没有搭讪大瑶不成,提啤酒瓶找事,最后被许愿一拳干睡着的酒鬼朋友。”
许愿贴回因为刚刚那一拳而崩开的医用胶布,低调道:“就是有点不知道怎么收尾了,要不报警?”
好好一顿宵夜,要在派出所吃了?
“不能报警!不能报警啊!”
一位妇女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挂着汗珠的面容憔悴,微乱的头发用装饰掉了一半的金属爪夹盘夹着,奔到或站或坐的几人面前。
妇女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类事,也不问经过,态度卑微道:“对不起对不起,不管他干了什么混账事,我都替我们家王誉向你们道歉,几位弟弟妹妹行行好,别报警,行吗?”
周围人情绪被许愿那一拳打兴奋了,指点议论声不断。
钟望星开了一瓶水给这位妇女,柔声问:“您别这样,先喝口水,他是您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妇女接过水没喝,急道:“他才被公司裁员,心里不痛快,喝了酒不清醒,我最清楚他,他平时真的不这样,你看……这也没出什么事,是不是就……”
“没出什么事?”林琼华仿佛瞬间被点着了引线,炸得毫无预兆:“那我是要等出了事再去找你是吗?你们用什么赔?对不起?”
妇女肉眼可见地更慌了:“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谭瑶出声截断道:“阿姨你带他回去吧,我们都饿了,你们在这老板都不好上菜,就这样吧。”
林琼华不答应,却架不住妇女见好就收的功夫了得,连连说谢地和晚来一步的家人一起把不省人事的王誉抬走了。
上厕所的杨灿总算回来,历尽坎坷地再次全员坐齐在一张桌上,钟望星说:“大瑶,你要是想要个公道,我们都可以陪你去派出所,老板这里有监控,不是什么难事。”
“不用。”
谭瑶摇头说:“明天还有要起早上班的,折腾这一趟不知道要浪费多久,没太多必要,而且我们正道之光许小愿已经替教训过他了,很解气,谢谢啦。”
许愿轻松笑笑:“小意思,没事。”
只有钟望星注意到,许愿的右手在这几分钟从来没放上过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