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许是情深依旧 ...
-
正是江南烟雨朦胧时,这雨已经下了好几个星期了,虽说不大,却还是浇灭了路上行人的热情。
整条古街寂静祥和,偶有几声清亮的啼鸣。
顾家的四合院内,一道修长娇小的身影斜躺在榻椅上,丹青色的旗袍将她曼妙的身段映衬出丝丝棱角。
身侧一道粉嫩的身影自在的围着她转,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童,蹦蹦跳跳地笑闹着,活像一团桃花糯米糕子,手里捏着一枝鲜艳的虞美人。
小女孩儿扑到于鸢怀里,把虞美人高高举起:“娘亲,给你,这花好生美艳,就像娘亲一样!”她扬起粉扑扑的脸蛋儿,脆生生地笑。
于鸢接过花,别在耳后,纤细白嫩的手指拖住糯米糕子肉乎乎的脸,鼻尖贴了上去:“檀儿真乖,娘亲很喜欢。”说着把糯米糕子抱起来放在怀里,给她整理有些松散的头发。
糯米糕子咯咯笑着,扭来扭去极不老实,才刚梳一会儿就忍不住道:“娘亲好痒啊,哈哈哈檀儿不梳头了。”
“娘亲不痒,你痒。”
于鸢眉眼含笑,远黛如山,食指轻轻刮了下糯米糕子的小鼻子。
打闹间她无意抬眼,看着远远那抹军绿色愈走愈近,眼底笑意瞬间覆上一层冰凉。
“檀儿你先去偏院玩一下,娘亲待会儿过来。”浅浅的,很温柔的声音,似绕指柔。
看着女儿走远,于鸢用手撑着身子重新倚回去,漫无目的地拿出烟枪摆弄着。看着院门口正在往里走的男人,她方才眼里的柔情顿时荡然无存,深邃的眸子摄人心魂,却像毒蛇在吐信子。
她点燃烟草,迷离的烟雾围绕在她身侧,将她勾勒的更加妩媚动人。这屋院中有不少富丽堂皇的物件,却仿佛都在她的一颦一笑间失去了光彩。
她本是高雅的人,此刻眼中却满是红尘风光,不似人间烟火。
男人走近了,坐在她身侧,顺手拿走了她手里的烟枪扔到了一旁的茶桌上。面对眼前尤物,他眼中未有丝毫波澜,因为对他来说,眼前的不是美人,而是毒药。
于鸢佯装愠色嗔道:“哟,一来就夺我的烟,我还没吸几口呢,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管这些的吗?”
“于鸢,我警告过你别再出去给我沾花惹草,我现在倒还真想知道,你这腹中的孩子能是我的!”男人吼道,俊美的脸上有了怒意。
于鸢凤目微张,半晌反应了过来,浅声笑了。
其实早就猜到了他来的目的,又何必惊讶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冷艳的眸子里射出了一道寒光。她忽的用手狠狠地抓着小腹,骨节都在发白。
男人有一瞬慌了神,将她的手从小腹上拖了下来。
“你疯了吗!”
于鸢没有在意,抬眼看向了檐外,任由自己的手被男人抓得刺痛。
她望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良久,才轻轻应到:“是你的。”
此刻她的眼中有了零星泪光,却又马上被她不着痕迹的掩埋进了精致的妆容下。
她覆手拍掉了腕上如枷锁的手,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顾南平,我退一步,把我休了吧。腹中这个孩子生下来归你,檀儿我也不会带走,若你两个都不想要也可以都给于家带。我今后不会回于家,你也不必寻我。”
她说完自嘲般笑了。
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寻。
顾南平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人,却又下意识重新抓住那纤瘦的手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自己的鼻梁贴上她的鼻梁,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什么意思,你连孩子都不要了?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跑不了,你于鸢永远是我的女人。”他刺骨的眼神望向她,而她也不甘示弱,回以冷漠。
“顾南平你知道,我于鸢要想离开,你还留不住我。我之所以留下来,绝不是念在什么夫妻情分,只是为了让檀儿能拥有一个父母双全的童年,如今檀儿已经足够大了,我也是时候放手了。”
语速平缓,静如止水。
这句话刺痛了顾南平,饶是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听到这句话时也还是会心悸。
他怎会不知道,自己就算权势滔天,但想要困住于鸢也只是异想天开。
她不是金丝雀,是兽,是匹独狼,原始的野性彰显她的冷酷无情,任谁都无法驯服。
两人的呼吸交织缠绵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他先乱了呼吸,气急败坏般甩开了于鸢的手,缓缓移开了双眼。
好像是因为空气的燥热,又好像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脸颊有了难以察觉的绯红。
可外面明明下着雨,顾南平心里想的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看了看于鸢,从她的眼里看不见任何波澜,甚至冷的像九寒天的雪,一丝情绪也不曾为他悸动。
于鸢是顾南平的深渊,深渊下是盘踞的毒蛇在索命,黑暗中藏着香醇诱人的美酒,让人想要逃离却舍不得美酒的清甜。
顾南平没再说什么,顶着细雨走了。
今天本该是于鸢高兴的日子,院子里她种的花开了,随意撒的不知名的花籽,竟也可以开的如此绚烂夺目。即使天上飘着迷蒙细雨,也招来了许多蝴蝶转悠。
她本想坐在大堂里好好赏赏的,顺带陪陪女儿,教着女儿识蝶。
“娘亲娘亲,那些围着花飞来飞去的是什么啊?好漂亮。”软软糯糯的小团子,似要把寒冰都融化的暖。
于鸢和煦的笑着:“那是蝴蝶,蝴蝶都喜欢围着花转。”
“哦——那,娘亲,会有不喜欢花的蝴蝶吗?”顾檀溪站在房檐下回头脆生生地问。
于鸢思付了一会儿:“娘亲也不知道,以后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去找这个答案。或许,世上真的有。”
母女俩其乐融融。
只是可惜天公不作美,偏生让顾南平挑了个好时候来兴师问罪。
顾南平离开后,于鸢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她揪着悸痛的胸口,豆大的冷汗如雨下。
在她因钻心的疼昏厥过去前,莫名想起了年少,恍惚间,她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两人的关系还不似这般生硬。于鸢还是大户人家中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而顾南平也没有接任父亲的职位成为一方的军阀。
那时候两人还未结为连理枝。
谁都年少,人生还有无数选择。
于鸢很多时候都会想,如果回到那时候,自己是绝不会再喜欢顾南平,也绝不会再嫁给他了。
不是不爱了,一开始她很爱他,只是爱得太隐忍,太痛苦,到了后来就累了。
于鸢在很久以前对顾南平失望的时候就认为,没人会爱而不得还永远乐此不疲,如果有,那么那些人早就连骨头都成灰了。
至少重头来过,作为青梅竹马,作为朋友走下去,不至于在回忆的时候捡起来的记忆满是碎片。
奈何渊源太深,就算铲掉缘分这棵大树又有什么用呢,盘根错居的根系早已深扎,命运这该死的东西谁都不肯放过。
就连两人的婚事都是在娘胎里就定下的。 于顾两家是世交,两家的家主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两家主母更是闺中密友,关系好的不像话。
在两家主母怀孕时,就互相定下了后辈的婚事。
如若诞下的是一男一女,那便是两小无猜,喜结良缘,亲上加亲。如若是两男或两女,那便和两家大人一样,又能成全一对佳话了。
大人们心里高兴,为的是孩子能快乐,将来有个最亲近的人做人生的依靠。
只是世间种种往往不遂人意,适得其反。
在民国十三年的中秋,孩子降世了,于家的小孩儿比顾家的早出生几刻钟。
于老爷看见是女儿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看见床褥里虚弱的夫人更多的还是心疼,嘴里止不住的关切慰问。
眼看着夫人睡下了,就悄悄抱着女儿往顾家跑,两家大院离得本就不远,只两条街,碰巧也遇上了顾家主抱着孩子往于家赶。
两个上过战场的大男人望向对方和自己怀里的孩子,脸上是挂满了甜,眉眼间满是喜悦与柔情。
他们跑的匆忙,此刻就他们两个人,站着看了对方良久,好一会儿于海东才先开口。
“我家夫人竭尽全力才给我添了个女儿,唤作于鸢。”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顾枫那原本失落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他便猜到了,他家添得是儿子,于海东的女儿情怀便显露了出来。
“日后待她成人嫁到你家去,可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啊。”他语重心长地说着,双眼一刻不离的看着怀里的女儿,眼中满是欢喜。
可忽的又有点儿惆怅,他不舍女儿将来出嫁,又是真的不想便宜了顾枫,又转而道:“但如果鸢儿以后不喜欢你家小伙子,那这婚约也只能作罢了。”说完还俏皮的瞪了一眼顾枫。
顾枫一听这话就上头了:“于海东,你不能仗着自己添得是女儿就撒泼耍赖,你知道我也是喜欢女儿的,她嫁过来我肯定视若己出。大不了……大不了让这臭小子以后入赘!”对方怀里的孩子在这时还哭了起来,似乎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满和委屈。
顾枫被气急了,话语间都带着颤抖。他本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生下来却是个儿子,当得知于海东这小子得了个女儿时,他就势必不会放弃这个白捡女儿的机会。
“不过就是一纸婚约,撕了也便没有了。还有,我就是仗着自己生的是女儿!”
“于海东你王八蛋!”
“怎样?不服让你儿子娶别家姑娘去啊!”
都已是而立之年的男人,身上却还是带着年少时的那股子冲劲儿。
两人脸红脖子粗,就这样在路边的椅子上争执了一个下午,连怀里的孩子饿哭了都没注意到。
于海东的夫人不放心孩子在外面,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出来寻人。身边服侍她的丫鬟心惊肉跳的,不仅是担心夫人的身子,还因为她发现,此刻夫人的脸上有,还因为她发现,此刻夫人的脸上有了平日里没见过的神色。
当于夫人看见于海东像傻子一样抱着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心尖尖在路边和顾枫大吵大叫,连孩子哭了都没心思管时,她忍不住了。
“于海东!”
她吼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于海东的身子颤了三颤。
于海东转身,试图力挽狂澜,气若游丝道:“夫人,能、能别打脸吗?”
最后于海东被揪着耳朵回了于府。
正当顾枫捂着嘴偷偷幸灾乐祸时,身后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顾枫,你是觉得跪搓衣板好还是跪石子儿好呢?”语调带着几分娇媚,可他知道这声音的主人生气起来可不似这声音般温柔。
他僵硬的转身,看见自家夫人正披着狐裘坐在身旁的长椅上。刚生完孩子的她看起来有一丝病态的虚弱,让本就纤细的身子更加惹人怜惜,圆圆的杏眼中看不出此刻是喜是怒。
顾枫没有回答,此刻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把孩子交给了丫鬟抱,走过去将她打抱横起,贴着她的耳朵说:“我都不选行不行啊?”
“不可以哦~”怀里的人儿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颇有些俏皮。他没办法,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儿苦着脸上了车。
当夜幕降临后,于顾两家都传出了成年男子痛苦的哀嚎,用凄厉来形容也不为过。
第二日两人见面时,于海东的脸上是不言而喻的浮肿,而顾枫走起路来也是走两步瘸两步。
于鸢每每想起父亲同自己讲的这件事情时,嘴角总是会不自觉微微上扬,但眼里总是没光。
是啊,连顾南平的父亲对自己的夫人都如此谦让宠爱,为何他对自己却如此薄凉呢?
于鸢不明白,许是他本就不是风雅之人,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爱自己。
炙热的爱往往需要两人同时付出,而心灰意冷不用,只需要一方一味的付出,而一方一味的忽视就可以了。久而久之,付出的那方就会放弃,另一方也能消停,何乐而不为呢?
于鸢认为他们两人就是后者。
少女时代的于鸢其实还很痴恋顾南平,谁都喜欢好看的人。
顾南平生的一双好眸子,似钩子勾走了少女的心魂。
那时表达爱慕之意无非就是两人之间的零星暧昧,毕竟年少,拉拉小手都可以让人脸红好久好久。
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浓情蜜意,顾南平的眼里却看不出什么。
在转折点来临前于鸢还是乐此不疲的,安静的,悄悄的带着这份喜欢。她甚至想,怎么样他最后都会属于自己。
只是多年后于鸢早已不是少女,美好的幻想总会迷失在漫长的岁月里。
如果有人突然告诉二十五岁的于鸢她曾经的美好幻想,她肯定会皱着眉头嫌恶地说道:“原来那时候我这么傻,竟有过这么荒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