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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鬼界篇—白相子(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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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相子(十)
人间的三月初十。
春草满庭,荒芜蒙翳。
安演携一枝远方的新发绿樱,从风中走来。
故地来此故人,春归人不归。
三百年过去,一眨眼,这里曾经热闹生气的景象已如烟消散。
那诵书声,不闻;那教书人,不见。
他凭着记忆,将这枝春花放在往常他放置的位置。随后,他将腰间酒壶解下。
浊酒洒于荒草地,春风晕开它的香。
“三百年后的酒,不好喝。”酒原本是给另一位故友带的,她最嗜酒。
但安演依然固执地认为,即使嗜酒,也不宜贪杯,所以,一人一半。
他也浅尝一口。
难喝,呸!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也有改变不了的。
就比如,这酒的味道,变着花样地难喝。
“有我一口否?”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荒草丛后突兀地响起。
东风吹,青草荡,他回头望。
来人正是赵公明。
安演偏眼看向他身后那棵高大茂盛的四月雪,然后闭眼揉两下太阳穴。
“……盗歧?”他不太确定地问。
“你这表情,是把我忘了,到现在还没想起来?!”赵公明突然咬牙切齿起来。
“赵公明。”安演语气肯定起来,“应该叫你赵公明。”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赵公明拿过他手中酒壶,咕咚咕咚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味道还不错,哪里的?”
“集市买的。”
“你这是喝了多少?”赵公明见他脖颈处的红疹子,明知喝不了偏要喝。
“天冷,喝了暖暖。”安演笑笑。
赵公明又看见他头上围的厚厚一圈额巾,春天风确实够大也够冷。
“还买了把新刀?”赵公明又看向他左腰侧挂的两把刀。
一把白鹤萧,一把新锻的刀。
“嗯。”
两人久别重逢,不像是三百多年不见,倒像是三日不见。
平平淡淡,都没有什么激动的神情和对话。
“这棵树,怎么如此高大?开的花,像雪花一样,甚美。”赵公明很难不注意到这棵五丈余三人合抱之粗的树。
“四月雪,它的名字。”安演回答他,“我后来游历,从东海边带回来,应该是夫子种的。如今,已经这么高大了。树的生命如此静默又长久,真好。”
“你还叫他夫子啊?”
安演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逗留,看完故人,便要离去。
“别着急走啊,不如去我家坐坐?”赵公明邀请他。
“不必。”安演拒绝,“我确实着急走。”
“那啥……那大伯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齐,混沌也杀不完,不急这一时,去嘛!去嘛!”赵公明抱起安演胳膊撒娇。
一阵鸡皮疙瘩瞬间麻遍全身,“去嘛”这两个字太有杀伤力。
“你都不是小孩子了……”安演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还让我……噫……”
“那你去不去?!”赵公明甩开他。
“不去。”安演拒绝得毫无商量余地,“你很闲么?鬼界这时候也不安稳吧?你不坐镇却跑来这里,对得起‘赵公明’三个字么?”
“你不要转移话题!”赵公明岂会被他糊弄过去,“是有东西要给你。”
“……”他不解。
“是颜和托我,一定——”
“扔了吧,我不要。”安演一听到颜和,脸色便冷下来。
“你果然这样。”一如颜和预料的那般,只要提到“颜和”两个字,安演一定会无情拒绝。
不过还有后招,赵公明搭上安演肩膀,自信满满朝他贴耳道,“那我说,是‘白相子’的遗留之物呢?”
“……”安演知道是什么了。
“他竟然也知道‘白相子’……”安演惊奇,“我从未跟他提起此事。”
“他死之前曾找到我,就为了托我把信物给你。”赵公明道,“人都死了……人不原谅,东西总是无辜的吧?”
“什么原谅不远原谅?”安演听得一头雾水,“他做什么想要什么,怎么就对不起我了?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赵公明拍头,“安演,你真的很绝情。”
“……”
“你都不知道他为了求我代为转达信物,给我磕了多少个响头!就为了他永远听不到的你的一句原谅,他甘愿去猛火地狱受极刑!”
“……”
“没错!他根本没有转世!他选择了猛火焚烧魂飞魄散,他永远不存在于六界之中了!”
安演闻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转头又看那地上的春花。
半晌,赵公明先忍不住,“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就不感动不后悔么?!”
“挺好的。”安演平静道。
“还有呢?!”轮到赵公明瞪大了双眼,“你们好歹几十年情谊,就只有这么三个字?!”
“对。”安演毫不犹豫回答他,“别的我也说不出来了。”
“……”赵公明都替颜和心痛,“我不觉得他有错,他只是做了你讨厌的事,所以你觉得他有错有罪。”
“可六界就是如此,连你也无法置身事外……所以,他也不算错。”
“难说究竟谁错谁对。”安演无奈,“他就是另一个……姬孟勋,越来越像,这种人,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
姬孟勋会一步一步将他身边有碍权力的人全部铲除,为了地位无所不用其极。而颜和跟他,没有区别。
凡人颜和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而他给了凡人颜和看六界的契机。由此因重瞳仕途失意的颜和有了更大的可以实现野心的舞台。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颜和死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看来,他到死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
那他犯下的错,是不是可以少算一个?
“那你跟我去看看颜和留下的东西!我答应他的事,说到做到!今天你不跟我去,以后我也会为这个承诺竭尽所能,我甚至会到魔界去求你!你忍心我无依无靠孤身前往魔界么?”
安演又闭上眼,用力揉太阳穴,“太吵了。”
“我就这样啦,你得习惯!”赵公明知道他态度松了。
“有人来了。”安演睁眼。
“谁?!”吓得赵公明猛地一跳躲在安演身后,在人界,他可嚣张不得。
是白泽,他也从他们来的路走来。
“别来无恙。”白泽抱拳。
“……”安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怎么今天就来看个人,没死的故人和没死的仇人都找上门了?
头好疼。
“找我什么事?”
“天禄——”
“畜生的话听不得!快跑!”赵公明拉起安演,风一样从白泽身边掠过。
……
斩鬼司,别院。
此刻正值鬼界深夜。
幽冥之池水悠悠,上弦月将满,未满月在水中晃晃悠悠,有微风轻轻吹来。
“是他杀的你么?”
赵公明将安演领至密室,房门打开,烛火逐个点亮,四壁木柜上摆满各种灰色物件。
“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么?”安演看到眼前这些灰色信物,久远的记忆也缓缓涌来。
一根枯树枝,一片树叶,一个泥巴没捏成形的小人,一根发带,一颗干瘪的果子,一把断裂的木梳……
什么都有,也都不贵重。
安演走过去,伸手去碰,在手指碰上这些东西的瞬间,它们便崩散成尘埃,轻轻飘散消失。
“……怎么回事?!”赵公明吃惊。
“这是信物,结契的凭证。心愿了结,也该消散了。”
怪不得。赵公明不是没碰过这些东西,不过应该是只有执契人触碰之后才会让契约最终完成。
“白相子,就是替人执契完成心愿?”
安演解释,“为亡人执契,了结执念。”
“你还有时间做这个?”赵公明笑,“看来你是喜欢做这个。”
安演笑笑没说话。
“时间不久,五十多年。那时走的突然,我不太记得是否有没执完的契。”
赵公明看着满架的信物,基本都是灰色的。这不难想通,执完的契已经相当于完成,这些失去了原本色彩的信物就代表着已经完成的事,那没有失去原本色彩的信物也就意味着……
放眼看过去,没有一个彩色的,安演只得一个一个去触碰确认。
“一千三百四十有五。”安演边碰边问赵公明,“他可有给你一本书册,黑色封皮,写着亡人契录的书?”
“是什么?没见过。”赵公明没收到过。
那就是没给了,丢就丢了吧。
“就是——”安演碰到最后一个灰色木匣,木匣没有化成灰,他打开,里面是一个红玉雕刻的长羽毛。
栩栩如生,雕工精湛,一时让他分不出真假。
他拿起。
这红玉羽竟像是活了一般,绕着他的左手腕丝滑地缠上去。手背上也登时显现出红玉羽的血色印记。
“……”安演用手去脱,可变成镯子的红玉羽怎么也脱不掉。
“……”他对这个红玉完全没有印象。
“什么情况?”赵公明察觉异样过来瞧。
安演摇头,“也许是某个未执契信物,不记得了。”
“有没有什么危险?不执契会怎么样?!”赵公明直觉不妙。
“那这个东西就会一直在,我就——”安演没说下去,“等我想起来就执。”
“那你慢慢想,找大伯挚最要紧,先做这个!”
“……”
“……我觉得颜和一点也不像姓姬的,至少他对你好。”赵公明冲他眨眼笑,“死前想的是你,死后想的也是你。要是我啊,我——”
“怎么人死了还要你来讲他好话?”安演反笑,“想让我怎么样?对着他的坟头哭天抢地说后悔么?”
“知道啦,你现在爱的可是解秋寅,颜和是谁?又老又糟还死得透透的老头子!想起来都倒胃口!哪里比得上又年轻又俊郎还会甜言蜜语哄人的后生呢不是!”
安演听了连连摇头,他出去密室。
“你知道解秋寅现在在哪儿么?你俩分开之后他去了哪里?”赵公明赶紧跟上去。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闭嘴。
“我没跟别人说过关于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安演突然反应过来。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九画天堂,解秋寅也确实没跟你说过任何关于“赵公明”的事。
“关于‘姬氏将亡,杨氏终兴,当天禄者,其在君乎’这个预言,你知道么?”
“……怎么说?”他不知道。
赵公明拿笔在纸上写下这十六字。
“也就是说,六界都在传言杨昤会取代姬孟勋,成为六界至尊。”
“传言从哪里来的?”安演听了反而觉得好笑。
“天禄宫,宫主。”
“……”安演笑不出来了。
“既白神君走后,终于又有新任宫主了。”
安演道,“挺好的。”
赵公明急了,“你就不担心他么?”
“谁?”
“杨昤啊!”
“‘杨昤’是谁?”
“我的老天爷啊!”赵公明咆哮,“就是解秋寅啊!他真正的名字叫杨昤,就是预言中的杨氏!不然我莫名其妙跟你说杨昤干嘛?!”
“……”
半天了,安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你没听错!我说的是真的!”
这回轮到安演惊掉下巴了。
“我猜他现在应该在混沌界,他是神庭钦派的秉笔使者。天帝的目的不难猜,若他死在混沌界,那就证明神矩不在他身上,若他没死,天帝就名正言顺夺回神矩杀死他,无论如何,天帝都不会让他活。”
安演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从前猜神矩在颜和身上,现在又猜神矩在秋寅身上……他怎么这么想?你们也这样想么?”
“因为你拥有神规,所以你和谁有关系,谁就有可能拥有神矩。”
“那我和你,和他也有关系,和那么多人有关系,为什么不怀疑你不怀疑他自己身上有神矩?不怀疑别人,就怀疑他们两个?”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恋人关系。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跟他们两个拜堂成亲?是不是‘夫妻’关系?”
“越问越离谱,神规神矩跟成亲跟夫妻有什么关系?”安演满头问号。
“《伏羲女娲图》知道吧?神规神矩为两位上古神持有,而他们是夫妻关系,你有神规,所以,才会怀疑他们两个有神矩,这离谱么?这简直是几乎可以肯定的猜测好吧?!”
“……”安演听完,无语得一时说不出话。
“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安演总算听明白了,“和我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那你知道的是什么?”
“神规神矩原本皆为上古真神女娲持有,跟伏羲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两个也没有任何关系。”
“!!!”赵公明惊,“我的天……”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们才怀疑到颜和和秋寅身上?”安演比他还震惊。
赵公明愣住没应,他明白了。
“你这话没人会信,但我相信。”赵公明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天帝一手策划的阴谋而已。
目的只有天帝自己知道。
“……你身上的神规,是怎么来的?”
“我不想说,你还想听么?”安演反问。
“传闻是你杀了女娲后裔,也就是帝后希嫄,夺过来的……所以天帝才对你……杀你。”
“那就是这样的。”
“那肯定不是这样的。”
“不要纠结这个事情,你要再说下去,我就走了。”
“所以你要把真相带到坟墓里去是吗?!你连朋友都不愿意告诉,那你是想继续瞒着还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赵公明愤怒道。
“赵公明,你是不想活了是么?”安演比他脸还臭。
“我想活,但我也有权利知道真相!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赵公明见不得朋友受委屈!他可以不计较但我赵公明一定要替朋友讨回公道!”
“你信不信,只要我踏出鬼界一步,你绝对活不过半刻钟?这就是知道真相的代价,你觉得值得么?”安演正色道,“他要我死要我活,都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是你?”
“……”
“我谢谢你为我这么着想,但自己的命最重要。”
“……”赵公明冷静下来,“那你觉得自己的命最重要么?”
安演沉默。
“新账旧账一起算,我会杀死他。”
“他无所谓,死他一个没有用,你自己的命最重要!”赵公明把话还给他。
“……”安演又沉默。
“你看你又是这样子,你把你的爱人你的朋友置于何地?”
“既然回魔界,那就专心找大伯挚,不要再插手鬼界插手混沌界的事,你能听我劝么?”
“……”
“我告诉你不要想着去混沌界捞你的秋寅你的师兄们,他们的命他们的路该自己走,过了这一道坎儿,才有可能在神庭这场围剿中存活,明白么?”
“我倒很期待预言的事情会实现,但我不想以你为代价,预言的主人更不想。对你的爱人你的朋友来说,你很重要,重要到不能失去。”
“不管这世道乱到什么样子罪恶到什么样子,你的爱人你的朋友都不想失去你,都很在乎你。我希望你能把我说的话刻在脑子里刻在灵魂里,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自己要活着不能死,好么?”
“不要提预言的事情,秋寅他活着,不是为了回应别人的期待,更不为什么狗屁预言活。我也不期待你做什么,好好活着就行。”
“你还给我犟嘴?你又不是没见过解秋寅的厉害。他除了会哄你骗你,也算得上很聪明不是?你那么笨的都能从混沌界出来,更何况是他?至于你的师兄们就更不用说了不是?”
“这不一样——”
“都一样!你还给我犟嘴!”
“……”安演闭嘴,他转身背对赵公明,继续往前走。
“我说的对不对?”赵公明赶紧上去抱搂住他的肩膀。
好一会儿他才道,“……对。”
“哪句对?”
“哪句都对。”
“不对,只有一句对,你说是哪句?”
“……”
“对你自己来说,你的命最重要。”
“……”
“你得承认你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你把自己的事操心明白就行,其他的,交给能做到的人来做。”
“……再说吧。”安演岂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人。
“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你再不把自己当回事,保不齐那个狗东西会发疯做出什么事情来。”解秋寅可不好惹啊,也就安演你觉得他是个楚楚可怜需要小心保护的傻白甜。
“……你说谁?”
“……没说谁,就是告诉你,这世间纵有千般错万般错,想活着,没有错。”
“……”
“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因为我做到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