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和环游记2》安樵歌

2、混沌界篇—秉笔使者（一）

　　陆长添怎么也不会想到断罪者和秉笔使者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此刻，断罪者与秉笔使者，他们都来自神庭，在此处混沌界，面对面。
　　两位使者，一男一女，他们此刻正襟危坐，衣冠楚楚。
　　女使者正低头仔细擦拭她的逢蒙箭，风雨不惊；男使者从胸前抽出羽笔缓缓展开卷轴，旁若无人。
　　两人俱是像没看见这十丈可见范围内，突然冒出这么大只的十三人。
　　“……”
　　被无视了。
　　“……”
　　我，竟然被无视了？
　　陆长添满头问号。
　　他带着十二人站了至少有小半刻钟，足够这两位使者反应过来，就算是最蠢钝的凡人，这么长时间也足够他反应的。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在等谁先开口是吧？陆长添心里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打一顿就能看见了是吧？打一顿就能先开口说话了是吧？
　　打一顿就好了，他就擅长这个。
　　想着，他就要拔刀。
　　“喂！”身后传来一声非常不礼貌的高喝，“谁啊，你们？”
　　刘琮心里其实非常虚，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握笔的手越来越抖。突然到来的十三人无形中压迫感太强，他本能感到恐惧。
　　本来他要做的戏还包括念出他写的进入混沌界后的全部事记，但他比较胆小，怕声音太颤会露馅，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
　　此刻，他不得不佩服起杨昤来。
　　！！！
　　这声音，杜樵歌不可能不熟悉。
　　听到这个声音，杜樵歌和陆长添同时回头。
　　杨昤此时穿着使者礼服，右手把玩着蓝色心珠。
　　这蓝色珠子被他悠悠抛到空中，再悠悠接住，他歪着头，眼神十分无辜中还带着十分天真的疑惑。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七队长孟秋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有人，呃不对，哪有混沌敢跟他们这么说话的？！
　　“别说啊，这傻子长得——”三队长梁飞燕是极好美男色的，这里人尽皆知，她见了杨昤刚要夸出口。
　　打断她说话的正是杨昤，他做出了一个微笑，捉弄人得逞之后的恶劣微笑。
　　三队长感到一阵恶寒，有点瘆人。
　　她收回刚才的话。
　　杨昤停止面上假笑，他正过脑袋，手中继续把玩着蓝色心珠从十三人旁边悠悠走过。接着，他一屁股坐到前面两人中间盘起腿，然后又开始歪起脑袋看向陆长添一行人。
　　他又笑起来，笑意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梁飞燕突然想打他一顿，太无礼了！
　　“陆——长——添。”他故意拖长语调直呼陆长添其名，语气十分慵懒傲慢。
　　“你——”
　　陆长添抬手拦住三队长，他微眯起眼打量起这个行为怪诞的使者。
　　“是你呀？”杨昤又切换回无辜的微笑，慵懒的语调。
　　“看着我们，睁大你们的小眼好好看着我们。”杨昤也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又立马严肃起来。
　　“……”
　　“看明白了没？”杨昤问陆长添。
　　“抱歉了三位，我们这些习惯了拿刀的人。”陆长添抽出腰间渡无刀，长刀横在眼前，他轻轻往刃上吹气，笑道，“脑子不太好使，耳朵也不太好使，你再说一遍？”
　　他倒不介意现在就宰了眼前这坨会动的肉块，很好，你已经成功惹怒了我。
　　“我的——”杨昤很合时宜地不懂就坡下驴，偏要作天作地作到死，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向他身旁的萧刘二人，“她的，还有他的，我们的官阶比你们的大呀。”
　　“所以，要叫我大人。哦，不对，这里不是人界，搞错了，应该叫我使君。我，杨使君；她，萧使君；他，刘使君。你们说，对不对？”
　　原来，那时他让我们脱衣服是这个意思，萧玉禾内心暗自琢磨。
　　恐怕在杨昤的预想中，他们进入怪物腹中纯属意外，他原本想着出去就能和无云宫的人汇合。所以，代表他们身份的秉笔使者的官服就不能脏，不能以狼狈的状态面见无云宫的断罪者，只是没想到又出了这么多变故。
　　万幸，最后他们如愿找到了水，并且现在将礼服干干净净穿在身上。
　　那他嚷嚷着一直想洗澡也是这个原因么？
　　还有，他一开始就打算给无云宫的人来个下马威么？
　　啊，好想知道，好想直接问他啊……
　　飘远的思绪骤然被拉回。
　　杨昤动了。
　　他跳下石阶，迎着陆长添闪着寒光的刀刃。
　　傻子都能看出来陆长添动了杀意。
　　萧玉禾想开口劝他，别往前，赶紧求饶。可陆长添突然的笑意让她终究是被吓得止住嘴。
　　“那个死了连像样棺材都没落着的皇帝跟你是一路货色吧？”陆长添继续笑。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我那不争气的爷。”杨昤迎着刀无所畏惧往前走，他不屑地笑，“有这么窝囊的父亲，就有我这么恶劣的儿子，很正常好吧，这一点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刀刃的寒光闪进他的眼，两人二尺相距，杨昤突然站住，他从怀中掏出烧得焦边的山河卷，往地上一丢。接着，他又高举双手，语气变得正经，神情也是极为真诚。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来监视你们的。”
　　“……”好家伙，在场十五人当场懵住。
　　这是什么奇怪的转折？
　　陆长添挥刀的手生生止住，这是悬崖勒马他差点没刹住。
　　“不信啊？”杨昤看十三人的表情，“好吧。”
　　在众人还没转换过来表情时，杨昤又当着一众男男女女的面开始脱衣服。
　　这是要干嘛？！萧玉禾赶紧捂上眼。
　　对面的女队长们大大方方看着。
　　秉笔使者的礼服，规制类似先秦时期人间帝王常服——玄端。
　　上衣下裳，正幅正裁，玄衣朱裳。然而不同的是，秉笔使者的玄端上绘有六种纹饰，上衣三种，下裳三种。上衣有象征日的金乌，象征规的长尺，象征矩的星辰，可并称为上三章。
　　下三章：山、河、火。
　　秉笔使者的六章纹玄端是仅次于天帝十二章纹和各界帝王九章纹的第三高贵的礼服。
　　可想而知，天帝任命的秉笔使者地位有多高。
　　而无云宫断罪者的作战常服，通身朱色，上衣下裤，裋褐形制，上衣摆过腰及膝，虽各有绣纹，但也不过是流云卷草纹饰。
　　断罪者的礼服只在他们面见天帝时穿过一次，虽没见过，但肯定不会是六章纹饰。
　　“不好意思，第一次穿，还不太会解。”杨昤手上衣带确实在打结。
　　庄重的外衣脱掉，里面的是和无云宫作战常服一样的衣服。
　　黑长靴，黑护腕。
　　原来他早有准备……
　　萧玉禾透过指缝悄眯眯偷看。
　　“啊，利索多了！”杨昤在腰间插好佩刀。
　　“我真的是来加入你们的。”杨昤两脚踩到地上脱掉的礼服向陆长添道，“我的态度还够真诚吗？”
　　他说着又向前一步。
　　一阵冷风忽然吹过，当地一声。
　　萧玉禾和刘琮同时揉揉眼睛。
　　“尊贵的使者殿下，你在人间富贵的日子里，国子监应该教会你在请求别人的时候，不应该拿刀刺向对方么？”
　　还未反应过来，待看清眼前状况时，萧刘二人又懵了。
　　杨昤双手被反剪身后，他面朝下狼狈趴在地上，陆长添一脚狠踩上他的后背。
　　那把连斩三十六个时辰的刀躺在地上，尸体一分为二。
　　杨昤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吃进的灰土让他边咳边笑，“陆长添，要么接受我，要么，杀了我。”
　　“……”陆长添属实没料到这位杨姓使者这么极端。
　　愣神间，杨昤单手已挣开束缚，他从衣襟中掏出短匕，匕首射出，直指陆长添眉心。
　　又是一声咣当，匕首被一刀两断，鲜血迸溅，一刀两断的还有杨昤的左手。
　　断手的杨昤还没叫疼，刘琮倒吓得尖叫出声。
　　另一只手挣脱不得，他没办法再出手。
　　“你想知道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这回轮到陆长添语气傲慢了。
　　“没兴趣，哈哈哈——”杨昤还在笑。
　　“丧家之犬，没了那条拴住你的狗链，你也失去了灵魂，所以就像疯了一样到处乱咬人。杨使君，我说的对不对？”
　　杨昤忽然沉默，不过三息的时间，他又抽着气开口，“陆长添，我说了，要么接受我，要么杀了我。”
　　“……”
　　“或者，我杀了你。”杨昤忽然又笑起来，“只要我想。”
　　“？”你确定？
　　“你——”陆长添话还没说完，便怔怔地瞪大眼睛，他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倒映着：
　　杨昤的左手瞬间完成再生，就像是从没被砍断一样，连切口的一丝痕迹也没有。
　　在这迟钝的瞬间，杨昤再欲挣脱陆长添压制，很不幸，这一下，他的肋骨一下又断了五六七八根。
　　“看来三十七个时辰的美好经历还不能让你学会乖乖求饶。”陆长添歪头看脸朝下的杨昤，他轻轻叹气。
　　“我要是乖乖求饶，那不真成了狗，是吧，总队长？”杨昤又开始谄媚地笑。
　　“……”陆长添觉得他听到的每个字都在屁颠屁颠疯狂摇尾巴。
　　他松开脚，杨昤从地上一跃而起，口吐鲜血不止。这一次，他倒是乖了，没再试图谋杀总队长。
　　陆长添这回才仔细打量起杨昤。
　　嗯，在拐走他心爱的师弟这件事上，论相貌，这位杨姓人确实够格了。
　　就是武功嘛，太弱了。
　　没想到他人口中听说的“解秋寅”就是杨昤，在隋灭后，此人凭着人界帝王之子的身份做了神庭的神间学士，接着又成了秉笔使者，然后，又来到了混沌界。
　　人挺好的，就是感觉精神不太正常。
　　陆长添又看向杨昤复原的左手，心中不禁感慨。
　　师弟是不见了，却又刚好来了个杨昤。
　　此人的恢复能力不用怀疑绝对是师弟给的，不过怎么给的，他倒不甚清楚。
　　心中计较一番，陆长添开口，“可以，但有——”
　　“打住，你让我杀了他们俩我也一定两刀就解决。”杨昤指指身后的萧刘二人，“同意就同意，不要再但是。”
　　“不要啊！”两人抱头大叫。
　　“……”妈的，真想打他一顿。
　　“借个火，烧了它，还有它。”杨昤一脚踩上衣服一脚踩上山河卷，“谁有火？”
　　算了，还是杀了吧。
　　陆长添不爽。
　　火是借来了，但无论是衣服，还是是非笔山河卷，在火中纹丝不动。
　　没所谓，反正杨昤的目的达到了。
　　陆长添和十二队队长围着篝火讨论着什么，他们三人坐得远，听不清在讲什么。
　　半个时辰后，陆长添和杜樵歌起身朝三人这边走来。
　　杨昤百无聊赖地转着是非笔，待杜樵歌离他一丈时，一个暴起，长剑贴着手臂，随着他的侧翻挥出，砍向杜樵歌后背。
　　杜樵歌轻蔑一个冷笑，他刀都没拔，一个下腰委身，长剑削空。在剑身刚削过时，他又一个下盘移挪，接着一个上旋踢。他不攻击最近的杨昤后背，转而抬脚踢向他握剑的右手。
　　卡擦一声，腕骨碎掉，杨昤咬牙，长剑没有脱手，但他根本反应不及，杜樵歌的第二脚就已经再次踢中他的手腕。这一次向下，长剑被带着插入岩石二尺。
　　杨昤刚拔出剑，杜樵歌的拳脚就如雨点砸来。
　　在萧刘两个的第不知多少次目瞪口呆中，杨昤毫无还手之力。
　　“下手轻点儿嘛。”在长达一刻钟的时间里，陆长添也只是在一刻钟的最后一漏才从萧玉禾的山河卷上挪开眼睛，敷衍地开口阻止面前单方面压制性的虐打行为。
　　杜樵歌停下，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整理好衣襟。
　　“都成猪头了。”陆长添忍不住笑，“三队长要移情别恋了。”
　　杨昤全身上下的骨头没有一根没被打断，但超强的自愈力也不至于真让他一断不起。
　　再敢这么嚣张，杨昤别想好过。
　　萧玉禾看不下去了，她将杨昤从地上扶起，杨昤一把挣开她，自己颤颤巍巍站起来。
　　“坐下吧。”陆长添下巴微抬示意他坐下。
　　杨昤从地上拾起剑，还不服。
　　渡无刀触上他的脖颈，“听我说。”
　　杜樵歌已经坐好了，也学着杨昤不久前的傲慢姿态，他歪着头面带微笑看向杨昤。
　　杨昤收剑坐下。
　　“为什么突然打他？”陆长添不解。
　　“不知道，就是看他不爽，尤其他还姓杜。”
　　杜樵歌冷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用。”
　　“好了好了。嘴架也不要再打了，好吧？”陆长添看杜樵歌，“你也是，这么大人了，还跟一小孩儿过不去？”
　　这一劝，更火上浇油。
　　两人眼看又要打起来了。
　　“为什么会来这里？”陆长添及时开口转移话题。
　　“你是不是傻，这还要问我？”杨昤不解，“天帝亲笔，文书比我们先到，现在应该在你手里，你不识字么？”
　　“我就是要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陆长添一旦严肃起来，无形的压迫感就连杜樵歌也觉得不舒服。
　　杨昤感觉不到，但也懂得适可而止。
　　“……第四层，有什么？”
　　“谁告诉你第四层的？”陆长添确信，连天帝也不知道现在的混沌界究竟是什么样。
　　“我去天禄宫，宫主告诉我，第四层，会有我想知道的。他让我去第四层，并且祝我好运。”杨昤选择说实话。
　　“问题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听的人八眼茫然。
　　杨昤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无奈叹气道，“如你所见，我失忆了，忘记了十二岁出宫后的所有事情，不知道哪个混蛋拿走了我的记忆。我想去天禄宫问因果，结果他只告诉我这个，当时差点就拿刀砍了他。”后一句是他编的，他可不敢动手。
　　“……嗯。”陆长添回一句，表示听到了。
　　“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
　　“……”难得的沉默。
　　陆长添和杜樵歌对视一眼，心中的疑团确定无疑地解开了。
　　“所以，你敢再说一遍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只要有脑子，他就不会不对自己出身人界却拥有灵力，并且武功也算得高强，重伤瞬间能自愈，这些事一点儿都不好奇。
　　当然，这个武功高强也只是相较于弱鸡一样的人类。
　　杨昤道，“我忘记的不止我的名字，还有我十二年的人生，我总得知道是什么。”
　　“也许吧。”关于这件事，陆长添并不想多说。
　　关于小泠儿，大名叫“安演”的他的师弟，关于杨昤，此前的“解秋寅”所代表的意义。
　　没必要告诉他。
　　他们也知之甚少，没啥能说的。
　　陆长添只知道他的师弟去了人界十二年，认识了一个叫解秋寅的人，然后，他俩好上了。
　　现在，师弟不见了，那个叫解秋寅的人现在成了叫杨昤的神，他来到了混沌界。
　　过程嘛，他们无云宫一概不知。
　　这件事他也没有头绪，但关于这件事做出的选择，以及其结果好与坏，杨昤该自己做主。
　　“去往第四层之前，你要先通过前三层。现在，你还在第一层。”
　　“……”
　　“看你懵懂又可怜的眼神我就知道，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混沌界的真面目了。”
　　陆长添握住渡无刀，在地上划拉出一圈又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