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林夕桐

9、第 9 章

　　夜露更深，整座皇城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寝殿的烛火早就熄了，两个值班的太监站在门口，却丝毫不敢怠慢。平日这会，还能坐在地上打盹，现下，他们只能盼着眼前这位赶快离开。
　　着官服官靴的老太监站在梁江毅身侧，悄悄抬头望了望天，眨着眼睛思量着什么。在梁江毅磕下第三十个头之后，又弓着腰，小心翼翼道：“王爷，您别磕了，皇上早就歇了，看不见。您听老奴一句劝，先去偏殿歇着，待皇上醒之前再回来。”
　　“父皇睡没睡，郑总管比谁都清楚。本王只想要父皇一个公允，她虽非权贵出身，也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和未过门的王妃。还是说，父皇认为江毅和府上人的性命，都死不足惜！”
　　话落，寝殿里传出瓷器落地的声音，门口的小太监立马慌了神，下意识跪在地上。郑公公见状，急匆匆的跑到寝殿门口，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想着要不要进去。
　　“叫他进来！”

　　烛火重燃，摇曳着点亮寝殿。
　　皇帝穿着一身常服，紧闭双眸坐在龙榻上，手里的珠串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前方的脚步声重叠又分散，直至闷声响起，他才缓缓抬眼，见梁江毅跪在地上，向他行大礼。
　　一旁，郑公公屏退了点蜡烛的小太监，小心翼翼的看着一直未睡的皇帝，张了张嘴，见他微微抬手，也低头弓腰慢慢退了出去。
　　寝殿内寂静如无人，梁江毅挺腰跪地，额头鲜红一片。
　　“你皇额娘如果在，定见不得你这般！”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目光灼灼盯着这个属意的皇子，想起了他的此生挚爱。
　　若是她还在，早就冲进来骂：“你今天不给儿子一个说法，我就回娘家！”
　　旁人都是唯唯诺诺，生怕惹帝王生气，唯独她，从不怕掉脑袋。更看不上后位，也不喜皇宫，若不是他失信做了皇帝，怕是她现下还在身边。
　　想到这，老皇帝觉得眼角有些发酸，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说：“起来罢。”
　　梁江毅依旧未动，他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眼，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父皇。
　　今日是迷香和一把火，他还在王府。明日若是他梁江怀坐上太子之位，他是不是一把火烧了梁王府！

　　像是看透了儿子的想法，老皇帝随手将手串拍在床侧，无奈道：“这事只能，也必须当做是一场意外！如今失子案刚刚结案，边部又蠢蠢欲动，倘若我下旨彻查江怀，朝局会如何？江毅，她虽是你的救命恩人，但她救的是皇子！是花朝的未来！我今日可允诺，他日太子之位定是你囊中之物！只是不能是现在！”
　　梁江毅抿了抿唇，也明白父皇在担忧什么。如今边陲小国蠢蠢欲动，梁江安刚从前线回来需调整休养，梁江怀府上王妃之父，怕是下一个主将，倘若此时梁江怀被皇帝处置……
　　但无论如何，这一趟他都必须走。
　　又是福身行礼，梁江毅额头轻点地面，沉沉道：“儿臣愿领兵前行，替父皇分忧！”

　　马车的声响从皇城的大门里传出，撕碎了这寂静的夜。
　　秋夜刺骨的风拨弄着厚重的门帘，寻不到丝毫入侵的机会，只能敲打着车缘作响。
　　车内，梁江毅双手攥拳，闭目坐在马车中央，耳边仍是父皇的几句话。
　　“父皇老了，只盼着你能在身边多陪父皇几日，而不是和太子一般战死沙场！”
　　“王妃，可助你一臂之力，也可毁你一生！江毅，你母亲是名将之后，但她，只是草芥，切莫感情用事！”
　　一枚棋子，又何来感情。梁江毅的拳松了松，沉吟片刻，还是和旁边落座的闫宁道：“今夜之事，是姑娘一时手误，将烛火点燃了床幔。”
　　“可是王爷……”
　　“明日我不想在府里听到关于这事的丝毫猜测。”
　　闫宁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

　　他望着黑暗中，梁江毅被黑暗吞噬的脸，恨不得去梁江怀府里也放上一把火。但转念又想到在别院发现的东西，又悄声道：“王爷，姑娘给皇上特制了辆代步车，做工很是精细。”
　　梁江毅缓缓抬起眼皮，想起鹿然和她奇特的发明，忽的想起了皇额娘曾说过的话：“我要是能飞就好了，不能飞，踏着块木板自己走也行，好歹能自己离这皇城根远点。你父皇定找不到我。”
　　那会他还年幼，不懂皇额娘为何总是想要离开，他抱着母亲的腿，噙着泪道：“礼儿不准皇额娘离开，就是走，也要带着孩儿一起！”
　　那会，皇额娘会蹲下身子，用绣着金线的袖口给他擦眼泪，笑着说：“傻瓜，娘走哪自然是带着你的。咱可不在这地方活受罪。只可惜，你哥哥要生生世世都困在这了。”
　　她从不守宫里的规矩，不称自己为“皇额娘”，也不称他为“皇儿”，唯独皇帝，她会喊他：“皇上”。
　　他那不羁的娘，在这皇城里活受罪到三十便去了。走的那天早上，她还摘了一朵最美的花递进他的手心，说入夏了，便教他骑马。晚上人便没了，她躺在床榻上，安详的和睡着了一样，
　　如果娘能再坚持些年头，待他长大，待他遇到鹿然和她的代步车，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想了想娘站在代步车上，踩着它在夕阳下远离皇城的样子，梁江毅的唇角微微向上轻划。

　　日上三竿，树梢上的鸟儿不知换了几波。
　　小厨房的清粥冷了热，热了冷，过了时辰便扔掉重来，反复几天也没等到喝粥的人清醒。
　　梁江毅坐在书房，一手执笔在宣纸上描着一辆特殊的代步车。底子是鹿然做的那般，只是把手中央，雕着一只小鸟。
　　圆柱体的连接杆，变宽变厚，上面波浪弯弯，潮水一般。连脚下的踏板，也都似滚滚浪花。
　　他垂眸细致的描着边，问一旁候着的闫宁：“她醒了吗？”
　　闫宁垂了眼角，怜悯道：“还未，今日复诊的太医说，若是再醒不过来，怕是……怕是醒不过来了。”
　　笔尖顿了顿，又继续描绘细节。指腹贴着宣纸稍稍用力，指缘立刻浅青。
　　“兰儿如何？”
　　“现已无碍。王爷，兰儿身强体壮，姑娘她……属下怕凶多吉少。昨夜五殿下来过，说府上有颗万年参，皇上赏的，兴许有用。只是……”
　　闫宁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说后半截，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画设计图的梁江毅，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什么？”
　　梁江毅斜睨过来，目光犀利如鹰，纵使闫宁打小跟着他，也不自觉的寒毛直起。
　　“他提了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