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神明》温似

39、一指平湖

　　息衍睁开眼，对上巳湮的视线，微微颔首。

　　巳湮见此，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低头戳了戳腰间的笼子：“奔着你来的吧？”

　　突然，“咣当”一声，船底像是撞上了巨石，先是猛地一震，随即剧烈摇晃起来！

　　船家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几乎要一头载进水里，被宿尤及时拽住后来不及道谢，急忙想要稳住船身，不料一抬头，面色却瞬间煞白！

　　方才还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此时竟掀起了一层层浪头，直冲船头扑来。

　　“这这这！！！”
　　船家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此行船几十年，何曾见过湖里掀起这般巨浪！这湖心之中也从未有过触礁的先例，难不成……
　　当真是，夜里莫说鬼？！

　　“船家！”
　　旁边宿尤一嗓子把他喊回神，笑眯眯地扶着他来到船舱前：“您先到里面避避吧！”

　　随后他又朝舱内喊道：“护卫姑娘，今日便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如何？”

　　船舱内，巳湮对上息衍微微带笑的目光，一挑眉，起身掀开帘子。

　　待船家被塞进船舱，她才轻声对宿尤道：“今日，怕要让你失望了。”

　　“哟呵，”宿尤不信，“口气不小啊！”

　　巳湮淡淡一笑，三五步走到船头。

　　巨浪转眼已至眼前，巳湮却头也不抬视若无物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而下一瞬，宿尤便见那浪头在碰到她手指的瞬间陡然顿住——
　　每一滴水花都悬停在半空中，数丈高的浪头就这样乖顺地停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显然，浪后的青龙见此情形也大感意外。待回过神后，龙首向后昂起，旋即张开大嘴更加凶猛地冲着船头悠然而立的女子怒吼而来。

　　“嗷！”
　　清唳的龙吟在四周山林间回荡开来，震耳欲聋，余韵不歇……

　　船舱内，息衍早已设下避声术，隔绝一切声响。
　　船家坐在对面，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出尘、身体又似乎有些虚弱的俊朗公子，不禁有些局促。想到方才自己在外面看到的那层层浪头，更加坐立难安。

　　息衍注意到他的忐忑，缓声道：“船家不必担忧，安心稍候即可。”

　　“啊？这——”
　　方才那般情况，真的是不必担忧的吗？

　　船家感觉自己的脑子，一时有些没转过来。

　　“放心。”

　　船家对上他镇定的目光，眨眨眼，迟疑地将心中焦虑按下：“好，好……”

　　外面，宿尤倚着舱门盘腿而坐，难掩惊愕地看着面前女子隔着静止的浪头与那青龙从容相对。

　　虽然从第一面，他便知晓她不是寻常人族女子，琢玉山中也让他更加确认。只是到今日、到眼前这一幕，宿尤才真正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强大。

　　转念间，宿尤侧眼看向船舱内，生机之力对于修行的感应本就敏锐，息衍应是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些了，故而才对巳湮的一应举动毫不意外。

　　想到这，他心头忽然热血沸腾——
　　回头，定要与她比试比试！

　　硕大的龙首咆哮着直奔巳湮而来，她缓缓抬起眼，同样透过水幕对上那双碗口大的龙眼。

　　刹那间，青龙浑身一紧，只觉得那双眼睛冰冷得如两道锋利无比的箭，直直朝自己射来。一股强大的威压兜头盖下，逼得它几乎喘不上气，险些浑身脱力坠入湖底！

　　然而事态至此，已容不得它退却。

　　下一刻，以巳湮的指尖为眼，蓝紫色的闪电如根须般在水浪中轰然炸开，顷刻间又席卷至整个龙巢湖！

　　只见闪电掠过浩瀚的湖面，像一张发光的巨网将整片湖尽数笼罩了起来，而大半身子浸在水中的青龙自然避无可避……

　　稍许之后，巨网的脉络一点点暗下，最后在青龙周遭彻底消泯，而那青龙则早已被劈得瞳孔涣散，龙须垂丧，满身龙鳞黯然无光。

　　随即，毫无挣扎之力地，它翻了个肚子便朝湖底幽幽沉去。

　　原本几欲拍上船头的水浪也霎时温顺，安安稳稳地落回湖中，连朵水花也未曾溅起。

　　巳湮收回手看向宿尤，似是在说：如何？

　　只见他服气地拍了拍掌，一字一顿道——

　　“大，饱，眼，福！”

　　巳湮莞尔，朝他伸出那根刚刚抵住青龙巨浪的手指。

　　“哎哎哎！”
　　宿尤连连摆手边向后躲，从头到脚都透着敬谢不敏。

　　她噗嗤笑出声，露出唇角一个若有似无的梨涡，不再逗他，转而撩起帘子探身向船舱。
　　“船家，已经无事了，劳烦继续赶路吧。”

　　“啊？”
　　心神不宁的船家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浪，退了？”

　　巳湮点头，一脸平静：“退了。”

　　船家更加莫名其妙，甚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今日是否接了群妖魔鬼怪的客人，将信将疑地起身出去。

　　“船家——”
　　身后突然又传来那位矜贵公子的声音，船家应声回头，却在撞上息衍雾白眸子的一瞬间，陡然陷入混沌。

　　少顷，待船家再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船头。
　　他向周围打量了一番，恍惚觉得自己方才，似乎走神了？

　　“船家，想什么呢，桨都脱手了？”身后那位年轻公子轻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赶紧抓住脱手的桨，一边摇着船一边继续和宿尤闲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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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舱内，息衍看着回来的巳湮：“今日这算是，牛刀小试？”

　　“大多情况下皆是如此，”巳湮回他，“若有一日当真需要我使出全力，恐怕便是大难临头了，你们不会想看到。”

　　息衍想了想：“确实，那便希望你永远一招制敌吧！”

　　“其实今日也是占了在水上的便宜，才更加轻松些。”

　　帘子突然掀开，宿尤从外面探进来：“此话怎讲？”

　　巳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颗头惊得眉心一跳，息衍也无奈扶额：“……下次插话时打声招呼吧。”

　　“嘿嘿，”宿尤憨笑两声，又继续盯着巳湮，“快说说看，‘占了水上的便宜’是何意？”

　　“……”
　　巳湮向里面挪了挪，离他远了点才开口：“雨天不宜立于树下，这你应当是知晓的吧？”

　　宿尤点点头：“自然知晓。”

　　“那应当也明白其中缘由是湿木更易将空中的雷电传入地底吧？”

　　宿尤又点头。

　　“可却少有人知晓，干燥的木柴并不具备此效。这是因为，水才是导致湿木可过雷电的真正原因。”

　　他恍然大悟：“所以这满湖水就更便于你施展了？”

　　巳湮点头。

　　“不对！”宿尤突然睁大眼，“你既知晓雨天不宜立于树下，那漱州城外那次，你为何还在树下躲雨？”

　　不料巳湮闻言也是一脸疑惑：“雷电之力于我而言，并无伤害。且，我并非在树下躲雨，而是那树生了害虫，我帮它祛除蛀虫而已。”

　　宿尤：“……”

　　抱歉，打扰了……
　　他默默缩回头，贴心地掩上帘子。

　　巳湮不再理他，重新看向息衍继续方才的话题：“今日这青龙，你如何看？”

　　“还记得藤妖幻境中，涂遥说他的来历吗？”息衍反问她。

　　巳湮回想片刻：“……海煌洲青龙族？”

　　“正是。”

　　她突然明白：“这青龙算是他本家？”

　　息衍点点头：“我想，青龙族内应是有什么法器能与祝龙蛋相感应，故而祝龙一出世他们便立刻有所察觉。”

　　“祝龙蛋既是他们世代守护之责，如今祝龙出世，他们自然不会任其流落在外。这些时日，想必也是一路追寻，查到了我们身上，才趁今日我们来到这青龙的地盘出手。”

　　“那，方才船家所讲的仙者降龙之说，是确有其事？”巳湮问。

　　“应当不假。”
　　他突然好笑地摇摇头：“如此说来，这青龙先是因闯了祸被仙族处罚，如今千年过去，想是处罚刚刚解除，却又被牵涉进族中事务，更为此赔了命。”

　　“这，只能算它咎由自取了。毕竟一开始它也没想给咱们留生路，我既有还手之力，自然是要以牙还牙的。”

　　息衍对此看法与她一致：“龙族行事一向傲慢强势，不懂得留余地，如今这般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

　　“呵，当年他们自愿放弃祝龙蛋，今日见祝龙出世又想夺回去，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巳湮轻蔑道。

　　除非她主动让出，否则还从未有人能从她手上抢东西。

　　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个例，这么快便被打破了……

　　***

　　继续前行，三人从游船再次改换马车。可接下来这一路，却是越走越不对……

　　草木东倒西歪，田野间渐渐显出不同于秋日该有的荒凉。官道之上泥泞不断，偶然途经一些村镇，亦是一片狼藉。

　　又走了半日，情况愈发严重，三人终于确认，此地当真遇到了水灾。

　　待马车行至松州城附近时，路上已经出现了许多流民，且越靠近松州城流民越多。

　　宿尤透过窗棂看向路边：“人界的官府不管吗，竟任由灾民自行流亡？”

　　路上，衣衫褴褛的百姓成群结队,有身形佝偻、拄着树枝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抱着或背着孩子的年轻男女。

　　看到三人的马车经过时，他们一边惶恐地躲让到路旁，一边又从疲惫至呆滞的眼中亮起一星渴望……

　　就这样，他们看着马车从身后走来、从面前经过，最后又看着它越走越远。
　　渴望熄灭，眼神重归死寂……

　　“嘶——”
　　宿尤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打了个哆嗦：“我还是头一次见活着的流民……我爹曾说，于大多亡魂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死的结果，而是从生到死的过程，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你们看到他们的眼神了吗？我从未见过这样生机一点一点熄灭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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