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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钟州起颦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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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个小不点怎么认识的?”舒逸珺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月色中李孟来瞥见人高马大的女武神正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睥睨的目光高傲直白。
“在下路过钟州,无意间发现了闻岐小友。”
“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有。”舒逸珺轻啧一声回过头,“罢了。”
“总归不是件坏事。”舒逸珺手中牢牢捏着缰绳,她本不想搅入这场浑水,岳如松通敌卖国是死罪,他一人造孽拉着岳氏满门陪葬,岳家人罪不至此。舒逸珺入宫时已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岳家待她恩重如山,她不奢求戴罪立功,只愿能搏出条命在皇帝面前争次求情的机会。
‘岳如松通敌,是死罪,但西夏对邕都虎视眈眈,朕不能坐视不理。’
‘钟州的百姓,是朕的子民,看到生灵涂炭,朕心戚然。但你和仲安,朕也是不忍心···’
圣上的话在富丽堂皇的大殿里回荡,声音很年轻,甚至有些许稚嫩。
这皇帝言语间露怯了,舒逸珺想到,她觉着自己的念头有些大逆不道。只是她想着,那样年幼的皇帝,坐在空荡荡的皇宫里,如何坐得稳?出入营帐,舒逸珺自己在一小小连里立威风尚且用了好几场厮杀,这样年幼的皇帝哪里来的胆子和见识去搏?
一旁的太监替他说了大半话,那内侍长相白净,声调有些高,这倒同舒逸珺设想的无异。公公抑扬顿挫间的语调让她觉着自己眼前的不是手握重权的公公,而是位名伶,正咿咿呀呀地在梨园唱一出好戏。舒逸珺在军队里见惯了五大三粗的男人,第一次见识到那般嗓音,颇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舒将军战功累累却未曾面圣,此次回邕都,是圣上特意召见将军。’韦岚生打量着眼前低头不语的闷葫芦舒逸珺,他常常听郑太后提起此人,在闺阁中就屡立战功,前两年被舒家长老撺掇着嫁给了京中有名的草包混子岳仲安,以为这样就能折断舒逸珺的翅膀,没想到她竟靠着岳家人撑腰,硬生生支起了岳家军。
韦岚生打探的目光毫不掩饰,舒逸珺如坐针毡。算了,皇帝身边的内侍吹吹灰也能把她压得不得动弹,她哪里有慈悲心去忧心皇帝本人。
‘圣人之世,惟皇至仁。罪臣叩谢皇恩。’舒逸珺领旨跪恩,起身之时方从珠链后窥见坐在龙椅上的小小身影,圣上年幼即位,牙牙学语时就被乳母抱着登上宝座,郑太后垂帘听政数年权倾朝野,皇帝去年才开始慢慢批阅奏折。这些年她远在塞外,朝中事也是有所耳闻。
舒逸珺默默退下,今日她接过皇帝递的恩情,结草衔环,他日定为圣上赴汤蹈火。
“孤从未见过舒将军这般的女子,和孤宫里的女子绝然不同。”肖刈定定地盯着舒逸珺离开的背影。
韦岚生点点头应和道:“是啊,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壮硕的女子,竟同九尺男儿无异。”
是啊,肖刈垂眼暗自思忖着,怕不是只有这般体格才能驰骋天际,征战沙场,而非像他一样,是一只弱小的笼中雀,拼尽全力也冲不出金碧辉煌的笼子。
“钟州城的山鬼不好对付,你们小心。”李孟来提醒道,“一个个看着都像饿死鬼转世。”
“山鬼?”岳仲安问道,“钟州城在北且远水近山,不是养得出山鬼的风水。”
李孟来惊讶地看了眼岳仲安:“是的。”
岳仲安读出李孟来神情里的讶然,解释道:“家父修道,在下自幼耳濡目染,略懂皮毛。”
“哪里来的鬼?”舒逸珺疑惑道,“人和鬼碰面了该怎么打?”
李孟来摇摇头:“该怎么打怎么打,这群鬼来路不明,多半不是什么好来处。”
“再多的山鬼也有个源头,我师傅此行还留在钟州城剿魔窟,他若是能把地界的门关了,山鬼就能被压着出不来了。”
一席话听完舒逸珺这才侧身细细看着李孟来,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一番道了句:“能关地界的门,那能不能缩地千尺把完颜兀和岳如松直接送过来?”
“要是能的话也我和江闻岐就用不着没命地跑回来送信了。”李孟来没好气地接道,“路上还碰到了完颜兀。”
“完颜兀?”舒逸珺眼神一暗,杀气四溢,宛如地狱里来的尊罗刹,“你这道士可有一句话是真的?完颜兀此刻正和他母亲图卓娅行在南下请罪的路上,方向都不同,怎么碰的上你们?”
“什么?”李孟来后背一凉,不可置信地望向舒逸珺,“你说谁在南下请罪的路上?”
“完颜兀,和他的母亲西夏先王后图卓娅。”岳仲安说道,“图卓娅负荆请罪,自断一臂,路上好在遇上了钊彦郡县令赵屿山赵大人,及时医治,才救回一条命。”
“不可能!”李孟来在心里大叹荒谬,“昨天他还在漠北平原,怎可能一日之间就跑到千里之外的钊彦郡去了?”
“那倒是稀奇。”舒逸珺不置可否,“看来是有人能缩地千里,而有人道行浅咯。”
李孟来见对方言辞间多轻视,心中又惊又气不肯接话。
“我们此行是为了捉拿岳如松等叛匪回京谢罪,你若是害怕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舒逸珺没理会李孟来面色,自顾自说道,“等找到江大将军,好给闻岐个交代。”
舒逸珺语气委婉,心中却对江守端的下落有个定论。李孟来见她言语间太不客气,原本心中就窝着的火更加按捺不住,讥道:“若不是岳如松开城门引狼入室,江大将军怎么会下落不明?你们现在这般仁义道德,先前江闻岐在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行军多年,舒逸珺挂帅远征已数年不敢有人这样当面顶撞她。岳仲安沉下脸色呵斥:“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和将军说话!”
李孟来也不甘示弱,柳叶眉直佻,玉面飞霞,瞪着双灵动的杏眼看向岳仲安:“你是哪门子的道理,岳家子弟,连钟州城的门槛都不配踏!”
“配不配自有当今圣上决断。”岳仲安心绪不宁地瞟了眼舒逸珺,见她没说话,接着道:“你能从军已是开恩,还望孟来小友多思虑。”
李孟来听见圣上二字气血上涌,顿感眼前二人被些纲常伦理腐蚀得无可救药。圣上凭什么替满城百姓决断,圣上或许连钟州城三个字如何写都不知道,她嗤笑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论。
“钟州到了。”话语间舒逸珺抬头看向头顶摇摇欲坠的牌匾,赫然写着钟州二字。
城内寂静无声,战火绵延处火红一片,映得天空亮如白昼。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岳仲安不禁打了个寒颤,感叹道:“这个地方的阴气怎么这么重?”
李孟来的马也大口大口喘着气畏惧不敢上前,李孟来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遂下马牵着缰绳走在马前面。这里太安静了,她离开时钟州城四周哭声凄切,不绝于耳,此时钟州却缄默凝滞如万物寂灭,周遭鸟无声兮山寂寂,李孟来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钟州城,仿佛笼在一层遮天蔽日的黑布下,掩住了月辉,亦盖住日耀。
“钟州城百士三十万,难道被西夏屠得一个不剩···”岳仲安双眼通红,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从口中蹦出句话,“畜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舒逸珺翻身上马,手拽缰绳,钟州城滔天的火势映得她眼底赤红,似地狱中走上来讨命的阿修罗,冷声道,“进城。”
不出所料,越往城里走越安静,李孟来静静地感受着周遭越发浓郁的魔气,手中暗暗发力,运气吞吐时心中开始推算知无涯的位置。
“孟来小友的师傅是不是还在钟州城内?”岳仲安忽然问道。
李孟来警觉地看向岳仲安,如临大敌,答道:“没,我师傅为了引开侯云烈就和我们分散了。”
舒逸珺看着二人的动静,低头不语。
“岳家的白狐军。”她突然说道,从地上捡起一把断裂的□□,“这是白狐军的标记,继续前进。”
“就在前面。”舒逸珺收起□□,驭马上前,面前道路上的箭矢越来越多,众人顺着走到一处空地,两边破败的房屋一齐暗示着先前发生在这的一场激烈搏斗,地上凌乱的刀剑痕迹以及腾空的场地,仿佛像有人提前清理过,李孟来一眼认出空地边上的房子就是她捡到江闻岐的那座城隍庙。
“小心,这里之前有山鬼。”师傅估计也在这附近,李孟来思索着,她得想个法子从这群人眼底脱身。
“你跟紧点,别乱跑。”舒逸珺担忧地环顾四周,“别中了西夏人的埋伏。”
李孟来点点头,随着部队往前走去。
忽然,城隍庙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众人齐刷刷转头,心中警铃大响,蓄势待发。
“来者何人!”舒逸珺横刀而立,终于亮出她那柄铁杆梨花枪。说是梨花枪,枪头却由精铁炼造,浑然天成,毫无点缀或是勾勒,黑曜石般的枪头在火光中冒着寒光,昭示着舒逸珺雷霆万钧的绝对实力。
李孟来藏匿人群后悄悄打量着舒逸珺的那杆枪,这样一杆枪,莫说是她,就算是她加上江闻岐那个豆芽菜身板,都不一定举得起来,舒逸珺浪川霸王的诨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她回忆起先前赶路时,江闻岐趴在马背上同她讲的那四将五帅,今日她才真的领略到四将之一浪川北斗舒逸珺的风姿。
只见一位老者从庙里迈出一步,浸湿的破布鞋滴滴答答渗出一串痕迹,铁锈味混杂着腥气逐步逼近,老人步履蹒跚,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来飘去,似一条索命的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