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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弥隙 ...

  •   “怎么会?”诸葛亮脸上难得有了些慌张神色,脱口问了句根本无人会答的问题。
      经历过这些风浪,诸葛均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無措。怎么办?眼下府中没有车马,唯一的四蹄牲口是一头产奶的母羊…现在带着孩子走,肯定是来不及的。
      略定了定心神,诸葛亮开口道:“你代我回禀陛下,就说我身染重病,不能面圣——”
      “没用!”诸葛均打断:“我方才这样告诉他,他好像一早猜到似的,还说什么‘若相父病重,禅更应效仿文帝,亲奉汤药,尽人子之节’——二哥,怎么办,他是铁了心要来见你!”
      “...有多少人随行?”
      “明处只见一个侍从,可谁知暗处有没有埋伏!”
      诸葛亮的视线越过弟弟望向府门,眼底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平静。“请他进来罢。正好,我也有话问他。”

      刘禅略躬了躬身体,温声道:“有劳先生。”便迈步进门,也不需别人引路,径自往房中去了。随行的好像听见了什么无声的指令,脚下一侧,背身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诸葛均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此人与他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暴君全然不同,可他心中的不安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就像…就像被一只绵软的手,轻轻扼住脖子…
      远远便闻见一股极重的药味。刘禅走得脚下生风,忽然放慢了步子,深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才想起自己于药理一窍不通,如此装模作样,真是可笑。
      指尖滑过橡木门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心跳一下一下,慢而有力,脑中却一片空白。想推门,也想转身逃跑。
      这孩子怎么了?诸葛亮在房里听着脚步声由快变慢,最终在门口停下,心中困惑;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该不是会在拔刀吧?史记七十列传,他从小便对刺客一传尤为钟爱——念及至此,不由摇头苦笑。

      轻轻一推,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门开了。刘禅缓缓走进,映入眼帘却是一扇一人多高的屏风,将床榻挡了个严实,只依稀可见榻上一个人影,拥被半卧着。
      “相父…”刘禅对着那人影轻轻唤道。
      那人影缓慢开口:“不期陛下驾临,请恕臣病体沉重,不能全礼之罪。”
      “相父…”刘禅口干舌燥,还是空咽一口:“相父何病,如此凶险?
      诸葛亮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人老多病,一时齐发,故难支撑罢了。”
      刘禅干巴巴应道:“相父春秋正盛,哪里老了…该把太医全叫来,仔细诊治一番才是。”
      “承蒙陛下关怀,可太医的医术再高明,也只能医病,不能医心…”诸葛亮说着,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臣无大碍,陛下看过,也可放心了。城郊风冷,若无旁的事,陛下请尽早回宫罢!”
      这便要赶我走?刘禅一时心急,想好的说辞全忘了个干净,急冲冲道:“不!还有…禅今日是来、来向相父认错…不该听信小人谗言,委屈了相父…”说着两膝一弯,竟跪在了屏风前。
      “岂有君跪臣之理?”诸葛亮硬邦邦说道:“陛下请起身罢。”
      刘禅全当没听见,还结结实实地跪着,便听里面又说:“况且,陛下又怎么知道,旁人奸佞,老臣忠贞呢?”
      “禅自知年轻气盛,识人无方——可是心,心不会认错…相父对我好,我知道……”
      “这便是陛下的识人之术么?”诸葛亮似乎笑了一声,“谁对你好,谁就是忠臣——那么阿谀谄媚,巧言惑主者,又当如何呢?”
      刘禅被那一声笑激怒了。依你的意思,世上再无半个好人了!他忽然很想撕烂面前这扇绣着乱石劲松的蜀锦屏风,好好看看那人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嘲讽神色。他抬头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喉头苦得发痛。
      “阿谀小人,自然该杀....待相父痊愈,朕便将李邈交由相父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诸葛亮又笑了一声。“李邈,不畏强势、弹劾权臣,忠勇可嘉——陛下倒要我杀他?传出去,岂不寒了天下忠贞之士的心?”
      刘禅想过他对自己失望透顶、心灰意冷的样子,也想过他发起雷霆之怒的样子,甚至想过被他罚一顿家法的样子——凡此种种,他都有办法应对。可他这样似怒非怒、阴阳怪气的说话,还是头一回。来时滚滚涌动的一腔温情,骤然冻成了硌人的冰刺。
      “李邈之意不在为国尽忠,而在哗众取宠,妄想一步登天!”刘禅声音远不似先前温软:“相父何等睿智,怎会看不穿此人的心思?”
      诸葛亮也不再绵里藏针,语气带了凛冽寒锋,“既然李邈居心不良,可是老臣愚钝——陛下明知如此,为何还亲之信之,平白陷臣于不忠不义之地?”

      毫无征兆地,眼中滚落两颗泪水;他又低着头,眼泪啪的砸在地上,刘禅自己也惊着了。
      随后,压抑已久委屈愤怒终于生出尖牙,疯狂地啃噬他的血肉——好厉害的一张嘴,如今终于用来对付我了!就算我宠信奸佞,你诸葛亮就没有半点亏心吗!还是事到如今,还当我是三岁小儿,到死都被你蒙在鼓里呢!
      他慢慢抬起头。屏风之后那人,即使卧病在床,腰背也是挺的;他看着那人影久了,恍惚觉得那不是真人,而是一尊远世的神。
      这样清冷的神,也会雌伏承欢、也会挣扎产子...也会为了自己的骨肉,握紧血淋淋的屠刀。
      五十个仆役他杀得,一个小小的刘禅,他就杀不得了吗?这些天积攒的亲近信赖瞬间毁失大半。刘禅索性弯了弯嘴角,连最后的情面都不想要了。
      “不瞒相父,近来朝中传言不断....说相父欲迎立新君...刘禅无德,本不该忝居帝位...若相父迎立贤主,或以身代之,禅都理应相让,只是——”
      刘禅故意放慢了语速,眼睛几乎要刺透屏风钉在那人身上;却见他一动不动,全无半点惊诧不安之意。
      “只是,若要立一襁褓婴儿.....主少国疑,恐有覆国之患....”
      “谣言无稽,杀人亦不见血。让这样的谣言四处流窜,是臣失察了。”诸葛亮说得很慢,一字一字撞在他心上:
      “陛下,你可还记得,你的长兄刘公明死于何故?”
      刘禅皱眉,不知他此时提起兄长,是何用意。兄长大他十四岁,性情刚勇,战功赫赫,深得父亲器重;后因二叔落难时迟援误事,父亲盛怒之下罚他闭门思过,他忧惧过度,竟突发急症,不治而亡了!
      “...记得。兄长...是暴病而死....”
      诸葛亮不置可否,顾自说道:“先帝知其死讯,亦是大病了一场。陛下侍奉在侧,怕是难以想见,刘封是先帝下令赐死的!而臣,就是在先帝犹豫未决之时,劝其诛杀长子的那个人。”
      刘禅如闻惊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诸葛亮声音平静,“陛下,其实臣的意见并不重要。那个决定,先帝早晚会亲自做出的。臣大可以袖手旁观,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可陛下仁善,曾亲往长公子府问安,分明是对其险恶之心,毫无察觉....臣担心夜长梦多,陛下为长公子所害,干脆自己替先帝做了这个恶人——”
      “袁曹诸子相争,代价是多么的惨重;先帝深谋远虑,怎能不以大汉国祚与社稷安稳为先——”
      刘禅惶惑地摇头,喃喃道:“.....不可能,兄长屡立战功,性格也最像父亲....他——不会的....”
      “陛下,你还不明白么?先帝属意的继承人是你,一刻也不曾动摇过;他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哪怕是背上杀子骂名——”
      刘禅恍惚道:“我哥哥他....是怎么死的。”
      “臣为他备好了白绫和鸩酒。长公子狂傲,自然不肯伏诛,嚷嚷着要见先帝——可臣一到他面前,他便嚷不动了。”

      许久,见他只是低头不语,诸葛亮声音带了些严厉:“先帝舐犊之情,拳拳苦心....陛下,你若能体察万一,就不该出此自鄙之语。”
      良久,刘禅才开口:“相父,时至今日,你还相信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陛下认为呢?”诸葛亮反倒问了他一句。
      他不接话,诸葛亮轻叹一气:“臣待陛下之心,从来不曾改变;陛下待臣之心,却不似从前了。那般荒诞谣言竟也轻易入耳——疑人者自疑,臣有今日之境,不正是陛下心怯,以至生疑、生怨的缘故吗?”
      “先帝骤亡,陛下匆忙登基,心中不安,也是情理中事....”他声音稍温和了些,“君为臣纲,先帝在时,臣与先帝同心同德。陛下是先帝认定的储君,臣侍奉陛下,不敢有片刻疏心;父为子纲,陛下亦应效汝父之德——仁而威,惠而信,修身爱民,自然人心拥附,天下归服。”

      这话说得漂亮。搬出先帝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夫为妻纲,你怎么不说呢?你对我好,就只因为先帝么?
      最后一句险些脱口而出,好险克制住了。可就在这时,刘禅忽然听见一声儿啼;这一声啼哭,倒让他想起了此行另一个目的。
      屏风背后那人显然也听着了——下意识的动作最骗不了人,刘禅分明看见他身形一滞,不过很快又放松地靠着软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刘禅这回铁了心不肯让他混沌过去,提声问道:“相父,这孩子是?”
      诸葛亮笑了笑,说:“三哭四闹,幼子正是吵人的时候,惊扰陛下了,告罪告罪。”
      刘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无害:“相父何时得了儿子?连朕都瞒过了?”
      “瞒?陛下这话,臣就听不明白了。”诸葛亮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件御赐小衣:“陛下送臣婴儿衣服,臣还当陛下未卜先知,提前贺臣弄璋之喜呢!”
      刘禅暗骂自己蠢笨。连几声婴儿啼哭,都能叫他顺水推舟,再套自己一环。
      “夫人回家探亲,路上才发觉有了身孕;這孩子生在他外公家,因山高路远,养到过了百天才回家。就连臣这个做父亲的,也是见了孩子才知晓此事——敢问陛下,送臣此物,是何用意?”
      刘禅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事已至此,若顺着他的话说,便再无机会逼出真相,只能由人牵着鼻子走;可若彻底翻了脸皮,那便要逼他交出孩子,还要令太医来掀衣看诊,验明出身,其中羞辱,可想而知....
      况且、况且....此事一旦闹大,无异于他这个做皇帝的端起脏水往自己脑袋上泼....杀几个太医事小,后宫平白多一个婴儿事大、婴儿是先帝遗腹事大、婴儿是丞相亲生事大....莫非真要他将这父子全部杖杀,永绝后患?
      刘禅被这个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明那人已经把最体面的退路摆在他面前,足够让所有人都满意,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去踏?为什么?
      出于恐惧、无能、羞惭、嫉妒...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刘禅浑身颤抖,失声痛哭。
      借着这阵汹涌的感情,刘禅手心掐出了血,声音含悲带痛,几句话说得有真亦有假:“此衣是禅儿时常穿的,相父看着应当眼熟。如今改了小衣给皇长子——禅初见相父时,也不过是皇长子这样的怀抱婴儿——禅送此物,实因那日触怒相父,悔愧万分...盼相父见了旧物...能想起一二分往日的孺慕,不要真的记恨孩儿....”
      皇帝哭着哭着便伏到了地上,声声哀泣,足令闻者伤心。远处是孩子哭,眼前也是孩子哭...明知他是为权宜计,竟也带了几分真情;诸葛亮听着,渐渐于心不忍。
      “陛下请起....此事,毕竟是臣下作乱所致...臣如何会真的与陛下生气?陛下快起身吧——”

      隔壁厢房的儿啼渐渐也止了。刘禅抽噎道:“既然有此巧合,这件衣服小公子穿着正好...只是可否抱小公子来,让朕瞧一眼?”
      “改日吧。”诸葛亮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前些日子回城,路上受了些风寒,一直不见大好;他母亲心疼,再不肯让吹风的。”
      “那相父呢?朕在相父床前跪了许久,相父若是原谅了朕,就叫人撤了屏风,让朕看一眼吧。”你我都知道,你是没有生病的。
      这话提得无礼,带着隐晦的哀怨和委屈。诸葛亮却不领他的情,淡淡道:“臣早让陛下起身,是陛下自己硬要跪着;臣病体虚弱,无力起身搀扶,也不宜面圣。陛下请起罢,这地上冷得很,跪久了膝盖疼....臣与陛下的时日还长,不差今日这一眼。”
      刘禅再无话可说,只得悻悻起身。
      诸葛亮说:“陛下慢走,恕臣不能远送。”刘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就算隔着屏风,他也一直面向床尾——好像从来,从来没有往他这里看上一眼....
      作为阿斗的刘禅已经碎了一地,作为皇帝的刘禅还需要最后的体面。他张了张嘴,半天才道:“待相父病愈回城,朕会在百官面前治李邈的罪....如何处置,全听相父安排。”

      皇帝出来时脸色算不上好看,紧抿着唇,脚步还有些踉跄。黄皓再心急也不敢吭声,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等皇帝先开口。
      他一路步子很快,存心和谁过不去似的;直到快走出桑林,才猛然放慢了步子。这一快一慢,小太监跑得有些气喘,竭力均匀气息时,皇帝忽然对着虚空说道:
      “我不信赵叔会骗我....可他竟能为了我杀死父亲的养子....要是换做是我...他为了自己的儿子,又会做出什么事呢.....”

      眼看着皇帝走远,诸葛均仍心有余悸。进来还按着砰砰作响的胸口,作西子捧心状。
      诸葛亮笑他:“怎么,怕我被人赐死在这里?”
      诸葛均连呸几声,见他嘴唇泛白,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心道:“....二哥,你...和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被我教训了一顿.....但愿他能听得进去。”诸葛亮不由得叹气,又问:“瞻儿怎么了?平时这个点,他不大哭的。”
      诸葛均无奈道:“是啊,嫂嫂和我都惊着了。可你儿子要哭,我们总不能捂他的嘴....如何,他...信了么?”
      “他不信,但只能信。”诸葛亮闭了闭眼,像是累极了。“因为不信的后果,我和他都担不起。”
      “也罢...先别想那么多了...二哥,你身子还没好,快躺下....夜里又要起风了....”诸葛均来扶他,忽然一股极淡的血腥气;忙伸手探进被褥,再一看,满手的猩红。

      丞相再上朝时,距那场闹剧已过了七十天。
      既然是外巡,自然要将出巡要务详细报来——盐铁矿产,蜀锦外销,民生民情...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诸葛亮声音不徐不疾地响在大殿上,光是听着就叫人心安,文武百官都松了一口气。
      朝律有令,臣下不得直视君王,因此刘禅可以隔着冕旒,为所欲为地盯着他看:已有往昔八分精神——那位“三先生”,真的把他照顾得很好。
      诸葛亮回奏完毕,略施一礼,便要站回原处去;皇帝抬手翻了翻案上的奏表,叫住他:“相父且慢——相父回城已有数日,那李邈如何处置,相父心中可有定夺?”
      几日前,两封文书从永安发来,一封进了相府,一封直上了皇帝桌面:竟是李严要为远房同宗作保,求皇帝念其忘死之忠,宽恕其失口浑说之罪。信中春秋笔法、避重就轻、文过饰非自不必提,但有一句,皇帝颇有兴趣地读了几遍。
      信中言道:事关国本,历朝君王万慎犹恐不及,岂肯因失察而降罪于赤胆忠心之人?
      皇帝看后大笑两声,指着信对黄皓说:我若不依他的,让李邈丢了小命,也有他李严来将那点子事全抖出来——李邈啊李邈,你可真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
      递进相府那封便要客气许多,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还祈废李邈官职,只令其来永安做一末等小吏以养孤老。
      诸葛亮看后默默许久。诸葛均气道:管他作甚!他们蛇鼠一窝!那李邈是肯定留不得的!
      诸葛亮苦笑:李邈当年获罪于先帝,我保下他来,就是为他这一张利嘴....当初为我所用时,拉拢益州大族出了不少力气,如今反咬我一口,还真是疼得很......
      说着又叹道:有什么法子,谁让人家手上捏着我的把柄,又有李严撑腰...如今朝中,只有这李正方能与我平起平坐...同为托孤之臣,李严镇守国门,手上有不少兵权,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真是龙游浅水,什么虾蟹都能来踢一脚!诸葛均恨得咬牙,又无甚良计,不甘道:那要如何,真贬他去永安么?
      不可!诸葛亮一口否决:我既知此人阴险,又动不得他,更要留他在眼皮子底下。无妨,以后我多留心些就是了。

      皇帝虽知晓其中利害,毕竟还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如果那人祈斩李邈,他自然拍手称快,无不放行的。
      却见诸葛亮神色平静,语气亦是波澜不惊:“禀陛下,臣已查明,李邈并无异心,此事全因误会而起。念其意在尽忠,只是情急失察.....臣已罚其三月俸禄以示惩戒。既有此事,也望朝中诸君引以为戒,三思后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弥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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