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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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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八年。泰宁宫。
内侍送来宫外的消息,丞相的车驾已经到了十里桥,由尚书令之子李丰领着一队人马前往相迎。
大殿内空无一人,满朝文武年五十以下者,自巳时便在成都城门站立恭候。日头渐高,少年天子的心也愈发不安。
一个月之前,尚书令李严呈上一道秘疏,大意是他手下的人在截获的魏使身上搜得了密信,一看可不得了:远在祁山那位打着伐魏的名号每月索要粮饷军械无数,实则早就暗中勾结司马懿,把“通敌”的罪名坐了个结实。
自建兴二年丞相决意挥师北伐,朝中便争议不断。支持北伐者有之,提起曹魏便是一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凶面孔;坚持与民休息,少战养兵者有之,议及北伐便换上一副痛哉惜哉的忧心神色,“夷陵大败之后我军元气大伤,安能再兴兵远赴,与强魏大动干戈啊!”
不过,是否北伐不取决于这些朝臣怎么想,而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怎么想。
他还能怎么想?
先帝誓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先帝要他“事丞相如君如父”——他在先帝的病榻前对着那人,庄而重之地深深叩首——从那一刻起,未来一切朝廷争端都有了答案。
丞相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我儿..知道父亲为何要你拜丞相为父么?”
思绪被猛地一拽。他的尚书令还立于堂下,等着听天子发落那谋叛之人。
他又读了一遍手里的奏疏。如此简单,简单到离谱的反间计,纵是他这等不爱读史书,也不常读兵法的人都能一眼识破。他抬眼看了一看堂下,这位亦是父亲亲选的托孤大臣,竟真把他当做三岁孺子了吗?
少年天子忽然起了玩心,想探探这李正方究竟意欲何为。他年岁尚小就被扶上这至尊的位子,唯一能教他如何做明君的人远在千里之外,他的言行举止只好学着史书里哪些冷冰冰的贤主:对臣必称“爱卿”,对众臣便称“诸卿”,受礼后要道“平身”...父亲年将半百才有了他,论年纪,朝堂上大部分都是他的叔伯甚至祖辈。他平日做惯了和颜悦色,温声好言的“贤主”,今日忽然很想一试“龙颜大怒”的滋味儿。
如果这李严胆敢提出命人前往祁山将丞相就地正法,以正皇威,他便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放肆!朕与丞相不止有君臣之分,更有父子之情!若杀丞相,朕还有何脸面立身世间!”
声音要洪亮,要凶,就像父亲在世时发脾气那样...若觉不够威风,还可将案上一卷竹简掷出——当然,万不可伤了人...
堂下人察觉到天子的目光投向自己,立得愈发恭敬谨慎。只怕陛下识破是司马懿的诡计,将此事轻轻揭过不提,万一再顺口问起粮草输送之事,到时可就.......
“爱卿,那你说朕该怎么办呀!”
李严登时松了一口气,抬头迎上天子滴水不漏的“焦灼”。“臣请陛下拟一道旨意,召诸葛亮回京议事。到时臣执此信与他当面对质,诸葛亮必定是辨无可辨,认罪伏法!”
天子循循善诱:“爱卿的意思,是要朕杀了丞相么?可先帝托孤前,曾劝他自立蜀汉之主,他当时是一口回绝了呀!”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啊陛下!先帝让贤之辞,经史书工笔,早已天下皆知。况且诸葛亮功高盖主,拥兵自重,又极得民心,倘若有朝一日他真要篡汉,又有谁能与之为敌呢?”李严眸色深沉,“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臣请陛下细想,相较托孤之日,诸葛亮有了什么,又失了什么?托孤之日,诸葛亮无亲生子,且朝中尚有许多追随先帝多年的老臣;今日,对先帝忠心耿耿的老臣大多已经身故,如今的文臣武将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且诸葛亮的亲子诸葛瞻,今年已经六岁...”
尚书令略一停顿,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皇帝。方才还慌乱得满脸跑眉毛的少年天子,眼下已是一副冷面孔,双眸亦是晦暗不明的冷意。是了,是了,当年那桩宫廷秘闻,人人明于心而讳于口,尤其是在相府皇宫前——这是皇帝对诸葛家最深重的忌讳,若君相两和还则罢了,倘若...
“臣听人言,其子聪慧异常,千字之文过目三遍即可成诵。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诸葛瞻是只有六岁,可是他会长大。到了那时,陛下是义子,诸葛瞻是亲子,二者孰亲孰远?恕臣直言,诸葛亮疼爱幼子之心,不亚于先帝啊!更何况....”
天子早已把要一发“雷霆之怒”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旧事重提,咬得他心口发痛。“好了!爱卿不必多说,朕即刻召丞相回京!”
宫人疾走来报,丞相的车驾已经进了城。
“车驾直接进宫便是,不必让丞相从永安门走来了。”宫人只道圣上见丞相心切,一路小跑着传信去了。
外面日头正盛,他纠结片刻,还是把那句“让丞相先回府歇息”咽了下去。
他急着见他,又害怕见他。
那封诏书刚发出他就后悔了。于是他便盼着祁山来一道手信,说些前线战事紧迫,军情瞬息万变,不可一日无主帅。哪怕那位随信斥他几句,再苦口婆心劝他以大局为重,勿要再轻信谗言,他这个做皇帝儿子的都会乖乖认错,再往去前线的物资里添些衣物补品,说相父你要多加餐饭,不可自苦。他们一向是这样的。
他盼了数日,只等来一道口信,说丞相领诏后便安排诸将镇守事宜,次日便动身,星夜赶往京城。像是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似的。
他没来由的生了一阵闷气,随后变得急切、惶恐、酸涩、不安、愧疚、委屈,混着一点点愤怒。
他就是浸在这样复杂的情感中,日夜盼着那人。
他的孺慕,他的思慕,他的倾慕。
“陛下请丞相前往泰宁宫相见。”
那人终究是在眼前了,长袖宽袍,正对着他揖手而拜。
“臣诸葛亮,拜见陛下。”
多日来的种种情绪,此刻都化作久思终得一见的感激,好像地下涌出的汤泉,氲得人眼底发热。
“相父...”
诸葛亮一揖作罢,抬首却对上小皇帝一双泪蒙蒙的眼睛。他一早料到朝廷会有不满北伐者进谗言乱君心,这次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要上坚天子之志,下安百官之心,彻底杜绝后患。可眼前一双带泪的眼睛,让他鼻头一酸,把备好的说词都忘了个干净。
临阵忘词的又何止他孔明。在无人处练了多日的腹稿,此刻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小皇帝用力眨眨眼睛好让模糊的泪眼看得清楚一些。相父清减了不少,须发又多了些灰白。自己送去的那些补药珍馐,怕是都分给了营中的将士们吧。
再这样君臣二人怕是要抱头痛哭,于大事无济!还是诸葛亮先控制住了自己,摆出最严肃的表情诘问小皇帝:“北伐大军连战连捷,司马懿兵穷力竭。臣正要长驱北上,直捣长安,不知陛下为何忽然让臣回朝啊?”
皇帝一梦初醒似的,回身去拿案上的密信。趁着背身抬手一抹眼泪,却被袖口上金线绣的云纹划痛了眼角。
“相父,儿这里有一封信,相父看看吧。”
诸葛亮提信仔细看罢。“是司马懿的亲笔信。好字,好文章,好计谋啊。几年前,司马懿吃了臣一道反间计,如今正好还报与我。信上所言之事,陛下可信了?”
“儿不相信。”
诸葛亮又是一怔。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按理应是天子信了他谋叛,他先要自证清白——这不难,然后趁天子有愧于心,急于甩锅于外时乘机追问是何人煽风点火,可现在....
“那陛下为何...陛下可知三十万大军出一趟祁山有多艰险,前方将领攻城拔寨流了多少鲜血,牺牲了多少性命吗!”
皇帝于是知道他相父是真动怒了。便放软了声音道:“儿许久不见相父,心中十分想念...”
一面说着一面看他相父的脸色,很像快要被他方才几句话气到昏倒,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还有瞻儿....”
诸葛亮神色一变,警觉道:“思远?思远如何了?”
皇帝小心地赔着笑,“瞻儿很好,聪慧可爱,宫中府中上下众人,都喜欢得紧。瞻儿亦是日夜思念相父,月底是他的生辰,儿瞧着实在心疼..可怜他才六岁,便与相父聚少离多..”
诸葛亮长叹一声,脸色到底还是和缓了些:“生逢乱世,何来这些小儿女作态。”
小皇帝:有没有一种可能,瞻儿本就是一个小孩子呢。
他这么想着,不觉话竟脱口而出,随即醒悟相父这是在说自己呢,一时又羞又悔,在心里直打自己嘴巴。诸葛倒不以为意,反而开口提起往事:“陛下年幼时,不亦是与先帝聚少离多么?”
“那时儿还不记事。儿一开蒙,便被父亲时常带在身边了。”
小皇帝生怕旧事叙得多了惹相父伤感,忙命宫人传膳,席间又问了相父的身体和前线的战事。诸葛亮表示自己身体无大恙,但陛下你要说打仗臣可就不困了。
他讲起奇袭陈仓、大破魏兵,与王朗雄辩,与司马懿斗阵...到兴奋处更是目光如星,疲态全无。
小皇帝看得痴了,不觉脱口道:“相父真乃天人也!”
其实这句话,他老早就想说了。早在皇帝还是阿斗,丞相还是军师的时候。
阿斗这孩子命苦,不满周岁就没了亲娘。这是父亲不做严父的时候——通常也是喝多了酒,要抱他在膝上时常常说的一句话。
他对生母印象极淡——至多是听服侍过甘氏的婢女描述,勉强拼凑出一个母亲的影子:肤色如玉,黑发如瀑;置身月光下,恍如天人下凡。
父亲早年疲于奔命,甫一安定又要征战,于女色不甚上心。他一直由亡母的旧仆照料着。后来终于娶进一个孙氏,倒也真心待他好,可惜是个不太灵光的傻姑娘,回娘家“探病”硬要带了自己这个便宜儿子。她这一走,吓得军师马车都不要坐了,揪了赵叔一指渡口方向说“快快快快快夫人带公子走了”。
赵叔当即意会,提枪上马,军师也上了一匹高大的骏马,一路紧跑快颠追了来。
这些自然是听赵叔他们说的。他所能记得的,是自己在岸边送别“母亲”——孙氏将他搂了又搂,说阿斗听话,母亲几日就回来了。他虽乖乖应下,心中却暗暗知道,自己应该不会再与她相见了。
年幼的孩童正咂摸着这陌生情感,离愁别绪对他来说还太过高深。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扭头,只见军师滚身下马,两步飞至他身前两膝着地,一把将他牢牢抱进怀里。
许是那个怀抱过于温软,勾起了远行人留给他的回忆。幼儿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军师也跟着哭,哭得和他一样——不,哭得比他还伤心:“呜呜呜呜呜公子平安无事就好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都是亮思虑不周害得公子涉险,呜呜呜呜呜呜公子无事就好,亮自当去主公那请罪呜呜呜呜...”
他三叔看这一大一小哭得热闹,纳闷了:“我说军师,侄儿,你们哭什么!这知道的,是刚送走了个泼妇,不知道的,还当是俺哥哥掉水里了呐!”
于是那人松开他,看见他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三个大男人凑不出一块手绢,还是军师用手捧了河水给他净面,又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脸,哄道:“公子不哭了,我们回家。晚上亮带公子放灯玩儿。”
上一个抱着他哭过的,只怕今生再不复相见。眼前这个亦是刚抱着他大哭,却对他说“我们回家”。他便寻着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那人的衣襟死活不肯放,连骑马回营都不肯要赵叔抱。那人一脸窘迫:“亮骑术不精,如何敢带着公子骑马呀?”
赵云知道小主人这是又犯起倔了,又不忍惹他再哭,便说:“不妨事,这马虽然高大,但都温驯,咱们行慢些就是了。”
张飞亦是知道诸葛亮宁是摔了自己也不会让他侄儿受伤,便唯恐天下不乱地嘿嘿一笑:“军师,你只管骑,俺这侄儿啊,结实!再说了,有俺张飞在旁边给你们护驾,有甚好怕的!”
“阿斗这孩子,命苦...还不满周岁,他娘就走了...”
耳旁又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把眼皮抬了一道缝儿,是父亲的卧室,自己竟一觉睡到了深夜,那军师说要带我去放的灯呢?
“主公宽心....亮看公子性情仁厚,感情丰沛,是个至纯至孝的有福之人。”
“孔明,借你吉言了。孙氏虽泼辣,却真心疼爱阿斗,每日衣食寝居皆亲力亲为..我每念及此,都不免对她生出几分真心来...”
“主公,东吴此番夺人质不成,定要兴兵来犯,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在二人低声交谈中他复又沉沉睡去。有只手不时轻轻拍一拍他,令他无比心安。
就像母亲在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