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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远山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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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虞瑾策甚至听到了鸟雀受惊掠翅的动静。他似乎不在意自己面对的是一位藩王,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失了文人风骨。
好不容易笑完了,这位知府大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的语速又低又快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殿下还是不要拿臣寻开心了,在下不过一介小小的知府,如今赴任不过三年,能回京述职便是走了天大的运道。殿下能有此妙计,何不亲自向陛下进谏,这等大恩恐臣受不起。”
虞瑾策举杯掩饰住了自己嘴角的苦笑,他倒是忘了一件事。这位大同知府是太傅一脉出身,而太傅如今虽不再过问政事,但当今皇后便是这位的女儿,他门下学生自然多以太子党自居。哪怕自己与太子关系亲近,在他们眼中怕依旧是对太子之位有所图谋。
眼下太子之位看似高枕无忧,但前朝也不是没有东宫易主的旧事,更何况还有一个大皇子一直留在京城没去就藩。大皇子虞明炬的母妃是汤和大将军的嫡女,在朝堂武将中的地位堪比老太傅,更何况汤将军镇守漠北四十年,这份苦劳陛下一直念在心里,哪怕大皇子多有违背祖训之举,结果也多是高举轻放。
军屯民屯是善举不假,却也无形之间增加了边疆武将手里的实权,更不是自己这个已经被排除在朝堂之外的藩王该提出来的。想通这一点后,虞瑾策反而释然了,老太傅这一条路看来是走不通,那就只能从江南入手,看看如何筹粮吧。
“既然知府大人觉得此事不妥,那小王便不多在此叨扰。还望两位海涵。”
虞瑾策起身出了大堂,由小厮引着出了府门。还没坐上马车,就见商以安匆匆出门来相送,他一脸鬼鬼祟祟的模样,见周围没什么人才压低声音说“殿下的话我刚刚都听见了,这个法子如果实施绝对百利而无一害,您也别急着灰心,我晚上劝劝祖父,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这人莫非也是读书读傻了,虞瑾策有些哭笑不得。老太傅同意了又能怎样,关键在于那位楚知府,只有他那边主动进谏,这个提议才有可能实施。其余的人再怎么吹捧都只是纸上功夫。到底是好意,虞瑾策也没戳破这个事实,只是笑着点点头,随后登上了马车。
舒公公在外头低声问是不是直接回府,虞瑾策一时有些恍惚,想了半天总觉得直接回府像是承认自己落败了一样,便吩咐去往兴露寺,准备去给瑶娘求一盏长明灯。
另一边的楚瀚海也不急着告辞,他往嘴里塞了不少点心。一旁的太傅把书放下对他笑骂道“你倒是沉得住气,这美差事当着人家面就直说不要。若不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了解你,险些也要被你骗过去了。”
“骗还说不上,这功劳本就不是学生该得的,真要接了我怕王叔杲得在我心里记上好一大笔。”
“你怕叔杲记你一笔,却不怕代王那记上你?”
“怕是怕的,不过看这位脾气秉性估计是个能容事的,等此间事了,学生再去他府上告罪也不迟。”
老太傅倒是没急着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可惜。
楚瀚海倒是知道自家老师可惜什么,他在京城沉浮十几载,近些年才外放做了知府。京城大大小小的消息也没怎么错过。平心而论,如今的太子算不得有多么出彩,充其量也只能称得上是一句中规中矩。大皇子就更不用说,纯粹一个武夫性格,要不是贵妃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指不定能翻出多大的浪。今日一见倒是觉得代王是最出彩的一个。不过也可惜,这位一是出身不高,二来便是身体虚弱,从名字来看陛下也是不怎么在乎这个儿子,到了年纪便给他定下封地,半点不再准备过问。
“倒是有些羡慕叔杲捡了个好女婿啊。”
另一边虞瑾策来到了兴露寺外,天色近黄昏,但来拜访的人却不少。舒公公去看了一圈回来禀报说大都是些女眷。虞瑾策怕冲撞到人,就打算另外挑个日子再来拜访。眼下也是没别的地方能去,虞瑾策索性就叫马车候着,自己打算在寺庙外头看看。
整座寺庙在夕阳下显得金碧辉煌,不时就有三两女眷携手走出庙门。本朝对佛道两教甚是宽容,甚至还有不少大臣愿意给寺庙捐金塑佛身,更有甚者辞官去往各地明秀山川寻访仙人。虞瑾策倒是不怎么相信这些,他幼时体弱,宁妃为他不知试了多少法子,连道士和尚都找过好几个,可没有一个见效的,自此之后他就是彻底看明白了。
寺庙外头有不少卖香火的走卒商贩,还有替人代写些吉祥话的,有些人拜了佛,却请不起庙里头的法器,就会选择在外头买些香火自己回家供奉。在这一众商贩里头,虞瑾策却是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他既不是卖香火也不是代写的,而是卖画的,他卖画也不讲究,直接就寻了块干净地,把画铺在那,自己拿着本书在那苦读。旁人在那看画也不管,总之格外突出一个放荡不羁来。
虞瑾策心下有些好奇,便走过去看画,多是花鸟鱼虫。那年轻人还在那看着书,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不知这位公子的画如何卖?”一旁有人开口问道,那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就报出一个数“一副画三百文,不议价”
问的人有些顿住,他看这画生动就起了喜爱之心,又想着这是寺庙外头,价格总不至于太贵,兴许自己还能捡个漏。谁曾想这画价是一点水分都不掺,三百文不是小数目,真要花出去,就怕家里夫人又要算账。
虞瑾策倒是没那么多顾虑,他接了一句,“不知这位公子可否有更好的画作,我看着画觉得甚是灵秀,想买几幅回去挂着。”那年轻人也是痛快,从身后又掏出了幅新画,铺开在众人眼前。画的是一副游春图,湖水烟波浩渺,还有有人泛舟的身影,两岸山色反青,细看还有桃李盛开之景,远处朱宇丹桥隐现其中
有人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惊讶道,“这画的莫不是九里湖,瞧着应该是前些日子的春游宴。”
年轻人点点头“是的,我当初和好友一起约在湖边踏青,觉得景色甚好,就乘兴画了一幅,你若是想买就一块送你了。”
众人看着是分外眼热,虞瑾策也是出手大方,直接包圆了摊子上所有画,笑眯眯地等舒公公付钱结账。年轻人瞧着是不大好相处,但是这画技也是真的没话说,说不定打好关系以后还能买到更好的。
舒公公递给年轻人一块碎银子,便把几幅画卷起收好,之前看画的人见画被买了,也都纷纷散去了。虞瑾策见日头落得差不多便打算回程了,眼下入城时间正好,在天彻底黑下来就能回府。
马蹄声踢踢踏踏,虞瑾策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今天配那两个老家伙打太极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虽说楚知府明面上是拒绝了不假,但回京述职的却不止他一个。江南知府这步棋不好向皇帝直接进谏实施军屯农屯并行,但眼下正是各地举子汇集京城之时,有人写了一篇时文来议论此事也算不得稀奇。然后会不会有知府或是别的什么人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再向上进谏,这个时候民愿官谏加在一起,这件事便算定下了。
实在是累人啊,虞瑾策叹了口气,马车摇摇晃晃,终于是进了城。
京城晚上永远是灯火通明的,灯火先是自皇宫亮起,随后如同流水一般肆意淌过每个巷口。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传得最远的是勾栏瓦舍的丝竹轻弦,弹唱之声不绝于耳,有些买不起票的人便站在路边痴痴地听。
“寒水遥,远山叠,薄裘孤枕谁来念。”
又转过了下一个路口,“斟起香甘,琥珀琉璃劝衣冠”
劝衣冠,劝的是人不要出关。那又有谁能劝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呢,大同一旦增兵,那就是以万计的丁户需要千里迢迢地迁居,然后子孙后代,永远只能充作军户,埋骨他乡。
虞瑾策掀开了车帘,煌煌灯火倒映在他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