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劫》顾染

25、Chapter 25

　　“浅浅，你换好衣服下楼，妈找你有点事商量，弯弯，你在房间里呆着，别跟着下去。”妈妈语气异常平静地端着牛奶走出去。

　　“弯弯，放心，没事。”我回头抱了抱石弯，起身快速穿好衬衫。

　　“别急躁，等下跟韩姨好好说。”我能从她的话语中感觉到浓重的担忧。

　　“浅浅，走吧。”我看到妈妈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街道边，妈妈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对出租车司机讲明目的地，随后支付了一笔车费。

　　那天我上车前妈妈帮我掸了掸身上的雪，然后伸手关了车门。

　　“妈。”我摇下车窗叫她。

　　“你走吧，从今天起你不是我女儿了。”妈妈红着眼眶对我挥了挥手。

　　出租车开走，她转身离开，我的目光长久地追随那个包裹在臃肿冬衣里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车窗外一片皑皑白雪，车轮驶过雪地发出涩涩的碾压声，等我回过神时车字已经开上高速。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会儿是石弯担忧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妈妈的绝望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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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门板般传进我耳朵。

　　两个小时整的车程。

　　我下了车，林革、江若柳和他们的孩子苏唯一站在那里等我。

　　原来妈妈是想把我交还给林革。

　　我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奔跑着逃走。

　　林革跟在我身后追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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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街边公用电话前停住脚步，自口袋里掏出硬币拨打石弯手机。

　　“浅浅。”石弯在电话那头叫我的名字。

　　“是我，我在恒市。”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

　　“为什么会在恒市，你到底怎么样了？”石弯担心地问我。

　　“没事，弯弯……妈妈不要我了，她想把我还给林革，我是不会和林革在一起生活的……况且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可以被父母随意推来让去的物件。”

　　“你现在身上有钱吗？”

　　“有。”我捏了捏口袋里的纸币。

　　“你先找个餐厅消磨几个小时，别冻透，等天一亮坐第一班车回陆城去找今早。”石弯有条不紊地交待。

　　“那你呢？”

　　“我得确定韩姨没事，等她情绪稳定再回去，为了我们的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我回去，你千万不能有任何一丝想不开。”

　　“我明白，弯弯。”

　　那天我在电话里与石弯道别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我叫了杯热茶，身上的冷风味道在温暖的室内渐渐散尽，那晚我没有震惊慌乱，没有不知所措，我无比清楚地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替我们的人生做主，长辈的人生经验未必适用于出生于不同时代的我们。

　　第二天清早我买了第一班汽车的票回陆城，罗今早应该已经从石弯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开门便递给我一身换洗衣服，我舒舒服服地在她的浴室里洗了个热水澡。

　　“你还好吧，小石头。”陆倩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罗今早家里。

　　“我没事。”

　　“我在上班的路上过来看看你。你折腾一夜一定很累了吧，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事咱们一起商量，我和今早之间的悲剧不可以在你们身上再上演。”陆倩拍拍我的肩头安慰。

　　我倚在沙发上头越来越沉，真的就那么睡着了。

　　梦里我被关进了满是冰块的房间，冷气漫溢，无处逃脱。

　　我一边哭喊一边叫妈妈，妈妈却在门外加了一道锁。

　　她说我有罪，罪该万死。

　　我在梦里开始想念石弯。

　　特别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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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陆城家中，大概是石弯去罗今早家接的我。

　　我口渴下床去找水喝，看到阳台又晾满了衣服。

　　门锁响动，石弯拎着超市的购物袋走进房间，她脱下外套朝我浅浅一笑。

　　“好点了没？”石弯问我。

　　我低下头看到手背上有针孔，床头柜上摆着一盒退烧药，心里明白自己定是大病了一场。

　　“我已经向韩姨坦白，你不是单方面地爱我，我们之间一直彼此深爱，我告诉韩姨，我们的感情不是玩玩闹闹，反而比天底下许多仓促走进婚姻的男男女女更加认真。韩姨这个年纪很难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懂得。”

　　“恩。”我点点头接过石弯手里的购物袋。

　　我知道石弯在安慰我，我们都明白，妈妈这辈子根本不可能接受女孩和女孩之间的组合，她们认为男孩女孩在一起天经地义，女孩和女孩在一起离经叛道，多么荒谬。然而这种荒谬的想法却普遍存在于大众的脑海之中，这个世界实在对同性恋太不公平，无论是父母还是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同性恋发起审判。

　　“浅浅，你争取早点快乐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能比不在一起的时候还沉重。”石弯俯下身来将我抱在怀里。

　　“恩。”我眯着眼睛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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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后石弯回医院上班，我去陆倩的店里做了一段时间兼职，每到下班的时间总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接陆倩，我一见到那个男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老罗，罗今早现在所经历的正是当初我所承受的，我可以想象到此刻她的内心究竟有多煎熬。

　　“浅浅。”那天打烊前我听到一个久违的男人声音。

　　我抬起头发现林革笔直地站在我面前，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当年手中托着军帽英姿勃发的父亲，我的内心泛起片刻的雀跃，而后迅速归于冷静。

　　“浅浅，你还没原谅爸爸吗？”林革走到柜台前低声问我。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不打算做一个烂好人，如实说出心中的想法是我长大以后学会的第一课。

　　“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吗？我保证是最后一顿，我们吃完这顿饭过后，我以后不会再轻易打扰你，除非你需要我的帮助。”林革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我不会轻易原谅。

　　“好吧。”我犹豫半晌答应。

　　那是成年以后我第一次和林革单独出现在餐厅，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一家三口先前从未一起出去吃过饭，父亲在我的生命里仿佛是种像假花一般无用的装饰。

　　“你妈妈和我说了你和石弯之间发生的事情，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唯一和你一样都喜欢女孩，我和你若柳阿姨与你妈妈的想法不一样，我们觉得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更纯粹、更细腻，更长久。

　　你妈妈几十年来都没有出过一次远门，她也没有接受过什么先进的思想，我想她很难脱离自身的生长环境去看待你们之间的感情，你可能得需要再给她一些时间，这件事对你妈妈来说就像要求一个小学生学习高等数学……”我没有想到林革会如此直白。

　　“你觉得我妈她有可能会接受吗？”我十分不确信地问。

　　“你若柳阿姨已经拜托相熟的专家去家里专门开导你妈妈，她是个宽厚善良的女子，我这种背信弃义的男人她都能原谅，她又怎么能容不下你和石弯之间的情深意切呢。”林革的回答听起来很乐观，然而我却不这么认为，即便不是出自故意，人们往往对男性更加宽容，对待女性则是另外一种态度。我相信妈妈一定爱我，但是妈妈也很难逃脱世俗千百年来的思想腌制。

　　“绝对不会这么容易。”我摇头否认，妈妈不仅觉得女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是一种离谱的错误，她更是觉得，如果放任我们之间的感情便会愧对于石沧海，如此以来，她便间接成为一个众人眼中不合格的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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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学期中途妈妈带着石欢过来小住了一段时间，她刻意视我为空气，我则在石弯建议之下搬去罗金早家借住，妈妈趁我不在又开始频繁地帮石弯介绍男朋友。我在那个时候已经百分之百确信，妈妈一辈子都不可能转变她的想法。

　　妈妈居住在陆城的那段时间，我们与石弯都心灰意冷，直到石弯在妈妈准备的相亲对象里遇到了高韩，高韩和石弯同病相怜，他军校还没毕业就被家里逼迫着相亲。

　　“浅浅，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家绝处逢生。”阿水得知这件事开心地打了一个响指。

　　“什么办法？”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咱们晚上再说。”阿水故意在电话那头卖关子。

　　当天晚上，石弯、阿水、高韩与一头雾水的我聚在一家烧烤店。

　　四个人，两对伴侣，我看到阿水和石弯席间刻意交换了一下位置，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们的家长都很固执，如果按照他们的意愿发展下去，我们四个人将来会拥有四个家庭，我们两对都将被活活拆散……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假结婚，我知道这是下下策，然而我们大家都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你们全都表示同意，我会和家里说，我明年准备和浅浅结婚，我妈正好一直都想让浅浅做我的新娘，至于弯弯呢，既然高韩已经被韩姨列为弯弯的相亲对象，那么你们索性将错就错，反正我们未来也不会和家长生活在一起。”阿水目光炯炯地点了根烟。

　　“形式婚姻？”我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对。”我身边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点头。

　　“我们改变不了父母，那就只能自己变通一下，他们接受善意的谎言一定比接受真相更加容易。”高韩兴奋地附和。

　　“如果你和阿水的父母提出要孩子，我们该怎么办呢？”石弯果然想得更加深远。

　　“我今天来这里之前已经咨询过一些形婚家庭，他们婚后基本上都会面临长辈催生的压力，你和浅浅尽管放心，如果我们的父母逼迫要下一代延续香火，我和高韩就会对他们说是我们自己不行……我们保证不让你们在这方面受到任何困扰，至于财产方面，我们也会在婚前签好协议。”阿水体贴且不失幽默的回答令我和弯弯都很满意。

　　通常很多形婚家庭迫于父母催生的压力便会假戏真做，女性间接沦为了一种牺牲品，阿水与高韩给出的保证完全消解了我们在这方面的顾虑，毕竟婚姻是大事，形婚也不是一个什么好的选择，它只是一种迫于现实的无奈之举。

　　“浅浅，你觉得呢？”大家热烈地讨论一番过后把目光聚向我。

　　“我听你们的。”我答应得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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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姨，我觉得高韩人不错，我们两个昨天已经确认了情侣关系。”石弯时隔一个星期回到家中对妈妈宣布喜讯，妈妈见到自己这个养母使命完成，便抱着妹妹欢天喜地回到青城老家。

　　“弯弯如今也有了对象，咱娘俩要不和好吧。”妈妈登上客车之前转过头对我说。

　　“嗯，和好。”我喉咙一滞伸手抱了抱妈妈。

　　那一天石弯、阿水、高韩与我在谎言的庇护之下生活得格外轻松愉悦，高韩的父母为了鼓励他谈恋爱出资买下我们对门的房屋，我们自此以后便成为了邻居，对门而居为我们之间的相处创造了极大的便利。

　　亲人们来家里，我们便临时假装对方的伴侣，亲人们一走，我们便回归真实的生活，四个人时不时地如老友般聚在一起。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阿水以“情侣”关系回到青城老家看望五叔和妈妈，妈妈见我一时开窍谈起了恋爱笑得合不拢嘴。

　　我为了让妈妈真心相信我和阿水之间的关系，预备七月下旬和阿水在青城小住一段时间，阿水每天去五叔理发店里帮忙，我则在街角的一间宠物医院做起了短期兼职。

　　八月初，石弯带着“准男友”高韩如约回家，我们四人之间的形婚计划至此进行得十分顺利。

　　“五叔，妈，今天咱们一家五口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了，我有件事情要宣布。”阿水紧张兮兮地来回摩擦掌心。他这人向来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当着长辈面前，我看着阿水红通通的耳朵和脸颊，真担心今天这场戏被他演露馅。

　　老妈与五叔见他这副样子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大家都已做好聆听的准备。

　　“我……我和浅浅商量好了，我……我们打算今年十月结婚。”阿水果然在关键时候开始结巴。

　　“好，等到十月你和浅浅结婚的时候，我和思怡一定提前回来帮你们忙活。”白湍笑眯眯地端起手中的杯子。

　　“来，咱们一家为浅浅和阿水的幸福干杯。”

　　“弯弯，咱俩要不也六月结婚吧，你们姐妹两个一起结婚，岂不是喜上加喜？”高韩一脸兴奋地提议。

　　“成成成，我看成。”妈妈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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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浅，我好久没回青城了，我们出去走一走。”我换好衣服走出卧房，石弯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等我。

　　“嗯。”我回身在门后抽了一把伞尾随石弯来到室外。

　　五月的天气，春风微凉，青城老旧的街区屋檐似海，太阳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躲在云朵身后。

　　“青城的空气永远那么清新。”石弯停下脚步深呼吸。

　　“那是当然。”我见石弯微闭着眼忽然很想亲亲她柔软的嘴唇。

　　“我的浅浅要做‘新娘’喽！”石弯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转了一个圈回过身捧住我的脸亲吻。

　　我看着石弯傻傻地笑。

　　“浅浅，我有一份礼物要送你。”石弯收起笑容递给我一张请柬。

　　我打开请柬看到上面石弯和高韩的名字下写着与我和阿水同一天的婚期。

　　“那这又是什么？”我拿起请柬里夹着的一张泛黄字条问石弯。

　　“你自己看。”石弯轻轻一笑。

　　“思念比你腿长，热情晒过太阳，遇到你，世界变了样。”我看着熟悉的字体才想起这是高中时候我寄信给石弯时装作不经意夹的字条，我的诗写得实在拿不出手，难为石弯将如此拙劣的字句留了这么多年。

　　“弯弯，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别的女孩子追过你?”我将那张纸条折好收进口袋里有些好奇地问石弯。

　　“是啊，我上学时候还有被我拒绝的俊气女孩子过来感叹，石弯，你都叫弯了为什么是直的？”石弯那番话把我成功逗笑。

　　“那你怎么回答她？”我感兴趣地追问。

　　“我说‘我哪知道？你问我爸去！’”石弯笑道。

　　“弯弯，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你瞧我，什么优点都没有……”我在石弯面前假装丧气地将双手一摊。

　　“我嘛，最喜欢的就是你那股傻里傻气……”石弯满眼爱怜地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仿佛我仍旧是那个会用砖头打碎别人家玻璃的青涩莽撞少女。

　　“啊？”我听到石弯的回答一时间哭笑不得。

　　“对呀，我爱你，是因为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只有你最简单最纯粹地爱着我，不带条件，不带功利，不求回报，从小到大，一直一直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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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婚期至。

　　亲戚邻里汇聚一堂。

　　阿水挽着我，我牵着石弯，石弯挽着高韩，我们四个人一起并肩走向礼堂。

　　婚礼进行曲响起，我和石弯忍不住偷偷对视。

　　那天交换戒指的时候，我扭头对身后的石弯说了一句，“记住，你是我的新娘。”

　　然后我看到美人石弯回眸一笑。

　　好一幅般般入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