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凤芒初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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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后悔……后悔……
稚嫩却尖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幽幽的散开，许久，才完全消失。
凤染香侧着脑袋听着自己说话的回音，精致的小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惊奇的神情，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忽然，吹来了一股邪风，将宫殿里那一排排明晃晃的烛火吹得七零八落，原本明亮如白昼的宫殿刹那间黯淡了不少。
不知道哪里的窗户没有关紧，随着烛火的摇晃，发出喀啦喀啦的闷响，凤染香终究年纪还小，听到这样的动静只觉得莫名的寒气从背脊上涌出直贯五脏六腑，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蹲在凳子上尖叫：“来人！来人！”
声音刚刚落地，就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连接内外两殿的地方传来，惜容惊惶失措地提着裙子奔了进来，看到凤染香抱着身体站在凳子上不由吓得面无人色，赶忙扑过来把她从凳子上抱下，这一抱心里又是一惊，小皇帝虽然穿戴整齐，可是整个身体却像是冰砣子一样，没有一丝的人气，犹豫片刻，他将小皇帝拥入怀里上下揉搓了一番，觉得没有那么冷了，又握住了那双冰凉的小手放到怀里。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怀里那冰冷的身体才有了回暖的迹像，惜容紧绷着的心松懈下来，正要开口请罪，就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然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小皇帝厌恶地瞪着自己的漆黑眼瞳。
“陛、陛下……”惜容战战兢兢地爬起，正要讨饶，那双漆黑的眼瞳却转了开来，心里正忐忑，小皇帝已经站起了身，一双葱白的小手像是拍灰尘一样地不断拍打着身上绣有金凤的明黄衣衫，然后端坐在桌边，不由地屏住了气息。
“传朕口谕，即刻召左相容成抚韵大人、禁卫军副都统商柳问、吏部左侍郎蒋孝庸、兵部司马谭竟秋、礼部典撰文尚令进宫见朕。”凤染香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名字，竟也没有一点气喘。
陛下竟然没有生气？
惜容心里暗自道了一声奇，脸上只是不动声色，低低地应着是就要退下，却又被凤染香叫住。
“且慢。”
惜容立刻收住往外走的脚步，恭顺地弯着腰面对着那高高站在凳子上的小皇帝：“陛下，还有何吩咐？”
“先请左相大人过来，其余的依次顺延小半柱香的时辰。”说完，凤染香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要让她们全部赶在朝前进宫，听清楚了？”
惜容微愣，有些迟疑地看着凤染香，却被她凌厉的眼神给看得浑身僵硬，赶忙应着声，领旨退出祥福宫。
宫门外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气。
惜容打了个寒颤，立刻就有懂得察颜观色的小宫奴上来为他披上袍子，拢住袍子定定神，他喝退了守在宫门前的宫奴，然后拍了拍手。
刷刷刷。
宫门前游廊的碧纱宫灯下，立刻多了几个身着黑衣作侍卫打扮的女子。
“陛下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伸出手放在嘴边呵着气，惜容清秀的脸庞上不带丝毫的感情，与之前在小皇帝面前唯唯喏喏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几个女子并不作声，只是对着惜容抱拳作了个揖，然后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惜容看着黑漆漆的夜色，神情渐渐黯淡，忽然感觉到一缕微风从颊边滑过，神情不由一凛，连忙错步移开，再度抬眼时，刚刚自己站着的地方已经多了个和他身高一样，身形相仿只是蒙着脸的黑衣少年，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
“我听统领说，你最近过得不好。”仿佛没有看到惜容脸上的不悦，黑衣少年低声开口。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感到惊奇，因为那黑衣少年的声音和惜容的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惜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统领说的？”
少年似乎自知失言，连忙噤声，好半天，才轻声道：“按照先帝颁下的旨意，我可以自由出入宫城……再说，当年，先帝曾经许诺，若是陛下并非明主，自可……”
惜容忽地冷笑了一声，冷眼看着少年：“你又从哪里看得出来，陛下并非明主？”
“那个……”少年被问得一愣，过了小半柱香，才吞吞吐吐地道，“陛下的性子，似乎……变得过于暴戾了……你的身体，不是……”
惜容垂眸注视着自己攥着袍子的青白手指，轻笑着道：“那又如何，你莫忘了，陛下不过六岁，先帝骤然驾崩，君后被迫嫁给臣下……经此大恸，陛下若依然是往日那个不解世事，只知撒娇的小皇女，倒真非我惜容的明主了。”
侧眼看着黑衣少年，见少年眸光闪烁，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惜容忽地抿唇一笑：“要不要来打个赌？”
“赌什么？”
惜容手指轻绕鬓旁落下的一缕黑发，浅浅笑道：“就赌陛下是否明君如何？”
黑衣少年似乎来了兴趣：“那赌注？”
“若是我赢了，你就终身效忠陛下。”惜容眼眸微转，清秀的脸庞，在那一瞬间，透着几分狡黠。
少年沉默着，似乎在掂量这个赌注的份量，而惜容也不催少年，只是静静等着，就在他心里默数到十的时候，少年开了口：“好。若是我输了，我将誓死效忠陛下……但是，若是我赢了……”
惜容轻笑：“那我自当放弃如今祥福宫大宫侍的身份，重返暗卫。”
“好！”少年这下倒是答得痛快，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惜容也伸出了手，与之拍击，轻轻的回响，在夜色里显得十分突兀。
“来人！”
身后的内殿里，突然响起了尖税的童音。
惜容微凛，转头看着内殿，脚下步子一动几乎就要冲进去，但是刚走了一步，他又看向了黑衣少年：“迟，留下来好好看着吧！看看我们的小陛下，一步一步成长为这凤霄的明主吧。”
说完，也不等黑衣少年回答，就快速地冲进了内殿，只是，进殿的那一瞬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重新又变成了那个诚惶诚恐，唯唯喏喏的宫侍惜容：“陛下，奴来了，可有何吩咐？”
黑衣少年站在宫门处，静静地听着内殿里面的动静，一双明亮的眼睛神情数变，似乎是心绪波动的厉害，然后，他摇摇头，长叹一声，身形一纵，消失在了宫殿的游廊下。
几乎是掐着时辰一般，就在黑衣少年刚刚离开之后没多久，一身官袍的容成抚韵便在宫奴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进了祥福宫。
又过了小半柱香，又有个身材高大，体形壮硕，武将打扮的女子在宫奴的带领下进了祥福宫，尔后，每隔小半柱香，就有一个官员被带进宫，只是，这后面的几个都是文官，就这样，加上容成抚韵在内，一共有五个官员进了祥福宫。
等到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之后，祥福宫的宫门，就被关得死紧，直到五更的更鼓响起，里面的人才在惜容的带领下出了宫门。
“各位大人慢走，奴还在服侍陛下上朝，就不远送了。”
惜容将几位朝中的重臣送到了祥福宫的宫门外，款款地行了礼，巧笑倩兮地对着几人回话。
几人自然不会挽留，只是虚虚地应承着，便注视着惜宫退回祥福宫，然后，才站在宫门前面面相觑地互望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震惊。
好半天，几人中唯一的一个武将才皱着眉头，对着几人中官衔最大的容成抚韵行了一礼，低声道：“左相大人，依您之见……陛下的计谋……是否可行？”
容成抚韵却还沉浸在刚刚听到的计谋之中，兀自不敢相信，那样缜密庞大、看似凶险却又变化万千，一环扣一环的谋划，竟然是出自她那个一向只懂得撒娇的小香儿之手。
难道，香儿以前的那些娇憨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吗？
不，不像。
应该说，是先帝的驾崩以及音儿的出嫁，让香儿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至于谋略，香儿果然不愧为凤霄皇室血脉，骨子里天生就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只是以前被娇惯的厉害了，才一直没有显现出来。
或许，先帝驾崩，阙执墨的出现，对于香儿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些事，香儿……就不会展现出今日的这一面了。
“左相大人？”没有听到回答，那武将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容成抚韵回神，看到跟前的几人纷纷注视着自己，眉头皱起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陛下虽然年幼，但心思之细密，实非为臣者所能猜度，依愚之拙见，此计虽然凶险，但，细细思量，也唯有这兵行险着，才可以将兵权收回。”
“那左相大人是觉得，此计可行？”站在武将身边，大约五十出头的白面女子，小声的确认着。
容成抚韵点头，然后回看着女子，反问道：“谭大人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
那女子连连摇头，只是脸上终有些不豫：“后进只是觉得……此计一旦施展，我等便……”
“谭大人，莫不是还想着有退路吗？”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英气女子，大约是年纪轻的缘故，浑身上下透着锐气，见众人都把眼光放在她的身上，她转头看着身后宫门洞开，仿佛黑夜中张着大嘴的祥福宫，冷笑道，“陛下怕是早就算计好了，宣诏我等进宫，便是这计谋中的一环，你我，只能依计行事，早已没有什么退路了。”
“蒋大人所言甚是！”站在最后的中年女子轻轻叹息，同望着身后的祥福宫，脸上透着敬畏，“今日朝上，我等便依照陛下的计谋行事吧！若是一切顺遂……”
说到这里，这位中年女子便住了口，然后，看着其他人，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本官相信，终会有人体味到‘稚子不可欺’的意思。”
说完，中年女子便对着几人行了揖，往外宫走去。
余下的几人，听到这话，脸上纷纷露出沉思的表情，见她离去，也有样学样地跟着离开，只有容成抚韵走在最后。
稚子不可欺吗？
容成抚韵的舌尖回味着礼部典撰文尚令的话语，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那夜色中的祥福宫，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着刚刚小香儿透着坚毅神彩的脸庞，竟隐隐地觉得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先帝。
先帝吗？
一定是先帝英灵保佑，凤霄的江山，一定不会旁落到她人手中的。
一定不会！
想到这里，容成抚韵的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豪气，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加快了几分。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不说祥福宫里秘密展开的谋划，我们先来说说此时的阙执墨。
因为已薨的昭扬女帝尚文抑武，再加上凤霄战事不断绝大多数的将领都被派往各地驻守，所以，在京的武官并不齐全，除了常驻京畿的那些禁军统领之外，只是偶尔有些归朝的将领参加，所以，早朝对于武官而言只是一个过场，有闲的自然可以去凑个热闹，若是没闲也不必猴急起早赶场。
阙执墨自然也可以托故不去上朝，反正她是先帝大行前亲封的镇国大将军，说起来还是今上的继母，去不去朝上，都不敢有人对她有任何的非议。
然而，阙执墨的心思却是谁也猜不透的，从回到凉都之后，除去和容成雅音成亲以及年关休朝的那几天，她从来没有落下过一天的朝事。
到了朝上阙执墨眼观鼻，鼻观心，化身做了木头，对于朝上的任何一言一语都置若罔闻，说她嚣张，又找不出她嚣张的地方，说她恭敬，却又看不到一丝恭敬的表情，所以，虽然有人看着她就觉得闹心，却也没有办法。
昨天是阙府阖家迁宅的日子，小皇帝早就以劳苦之名下了旨意免去阙执墨今日的早朝，但是，阙执墨却并不领情，依然在过了四更之后就换了朝服准备上朝，只是刚刚走到大门前就停下了脚步。
“大将军？”
紧跟在她身后被她的身形遮挡住视线的阎子一有些不解，不过，脑袋探出来用眼睛溜了一圈就明白了大将军驻足的原因。
阙府大门前，站着一抹单薄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艳丽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模样，最是出众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在人的眼里，却始终觉得有些奇异的违和感。
阎子一看了一会，突然回过神来，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是这少年的打扮。
少年的样子，看得出来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绣工精致的夹袄，挺括的及地长裙，精巧的绣鞋，单独着看起来都是万里挑一的，但是这颜色却有些不对，夹袄是水红色的，长裙是嫩绿色的，红红绿绿地搭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古怪。
古怪归古怪，阎子一却不敢多说什么，因为这少年，正是大将军昨日新纳的侍夫霜华，他……是来送大将军上朝的？
看了眼大将军波澜不惊的俊秀脸庞，阎子一识趣地缩回了脑袋，然后数着步子往后退，一直退到可以看见门前的人却听不到人说话的位置才停下脚步。
霜华已经等了阙执墨有两个时辰了，脑海里也演练了好几遍见面之后要说的话，但是，一转头看到她打量着自己的那双深遂眼瞳，舌头就不知不觉地打起结来：“妻、妻主，侍……侍……”
“什么事？”
“那个……侍奴想问……问一声妻、妻主，侍奴的弟弟……他……”霜华听着阙执墨的声音虽然冰冷却没有驳斥他的称呼，心里的怯意稍稍减了几分，结结巴巴地开口，组织着话语。
阙执墨眼神一暗：“墨色怎么了？”
霜华正是要说说墨色，听到阙执墨的问话，连忙点头：“对，是墨色……他，他没怎么……不过……”
就在霜华结结巴巴想要继续的时候，斜里突然插进来一个优美的声音：“妻主，这是要上朝吗？”
说话中的两个人同时转头。
阙府的大门前，明艳照人的容成雅音正带着浅浅的笑意站在那里。
阙执墨的脸色沉了下来，睨了一眼霜华，淡淡地开口：“我要去上朝，你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完，对着远处的阎子一招招手，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阙府。
五更时候，早朝按时开始，然而，今天的早朝，却似乎有些不同。
几乎是一上朝，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凤形宝座上华冠美服的小皇帝就展开了对武将们的诘难，从上朝人数的不齐整到武将们的萎靡不振的精气神到凉都禁军的配置直至整个凤霄各州的防务，从来都不知道小皇帝竟然会有那么刁钻毒辣眼光的武将们听着那稚嫩的语音将自己经手军务上的那些漏洞一一揭穿，禁不住一个个冷汗淋漓，汗流颊背，纷纷把眼睛投向站在武将最前端那个挺拔身影。
阙执墨感受着身后那一道道“关爱”的眼神，却并不开口说话，只是注视着凤座之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今天的精神很不错。
不，应该说，小皇帝今天将收敛着的锋芒露了出来。
锋芒啊……
阙执墨在心底轻笑：终于，忍不住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凤芒初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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