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丝·浅画眉》桑墨裳

14、云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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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着云老爷子，我心中真是攒了万千疑团要破解。老爷子好整以暇，“你这丫头，问吧，你有什么疑问，爷爷今天全部回答给你听！”
　　“爷爷，云峥身上中的毒，您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云峥娶我？你不怕他毒发吗？”
　　老爷子显然怔了怔，随即失笑道：“丫头你第一个问题竟是问我这个？我还以为你会问远兮的事呢。”
　　“那件事我也会问，但如今在我心目中，云峥更重要，爷爷你是否明白？”
　　“我就知道最后一定瞒不过你这丫头。”老爷子眼神透出几分得色，“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让峥儿娶你，是因为峥儿只能娶你，只有你能怀上峥儿的孩子。”
　　老爷子伸手指了指我的脖子，缓缓道：“因为你有这块蟠龙墨玉。”
　　“古书记载，蟠龙墨玉乃仙家宝物，极度辟邪。当年为了峥儿中的蛊毒，我远赴苗疆，蛊王说解蛊的法子是让中蛊者服下与心爱之人孕育的爱情结晶紫河车，但是中了无忧蛊的人根本不可能生下孩子，除非中蛊者的爱人拥有辟邪的神器。丫头，老夫对玉器涉猎颇多，当年沧都官道上我第一眼看到你脖子上的蟠龙墨玉，就对你上了心……”
　　原来这才是老爷子千方百计想让我嫁给云峥的真正原因？我真是想笑。我还以为，我叶海花真是什么“机智聪敏、慧质兰心”，让见多识广的永乐侯也赞不绝口，巴巴地给孙子讨回去做媳妇儿，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里。换成另一个人拥有这块黑龙玉，永乐侯绝不会在我身上花心思，老实说，这个认知真的挫伤了我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自尊。
　　“丫头，你不会以为爷爷在你身上动了这么多心思，只是想利用你吧？”
　　老爷子这话纯粹是找抽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如你所愿！“如果是为了云峥，我不怕被人利用，我只怕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我愿意为云峥，付出我的一切。”
　　我将决定催生之事告诉了老爷子，还让他帮我隐瞒云峥。老爷子看我的眼神少了些探究，多了几分震动，想必是心中有愧，慎重允诺道：“丫头，你放心，就算是远兮回来，也不会动摇峥儿的世子之位，以后你的儿子也一定会是小世子。”
　　我衣袖底下的双手有些抖，拳头握得死紧，如果他不是云峥的爷爷，我真的想抽他几嘴巴。他以为我做的这一切，只是想保住云峥的世子之位，保住我的荣华富贵么？我早该意识到，他当初既然会以南疆蛮夷粗鄙不堪未通教化的理由反对绮罗进门，又怎么会让我这样沦落风尘的女人嫁进侯府？如果不是因为我有黑龙玉，他怎会让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嫁给云峥？什么考验我能否成为云家的当家主母，设下那个让我失货的圈套，其实他最初的目的，只是逼迫我穷困潦倒之时用玉抵债！又听说那玉施过咒根本拿不下来，所以才让龙婆去沧都府衙大牢内向我施法吧？只是他没想龙婆竟然被吓疯了。他设了这么多计，仍是不能拿到我脖子上的黑龙玉，所以最后只得妥协，让云峥娶我。
　　不是不悲凉的。对于一个努力在困境中挣扎生存的人来说，我刚刚意识到的这些事，无异于在嘲笑我所做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无论你怎么努力，你的出身、你的过去，是抹煞不了的，这世上，谁都轻贱你，谁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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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死后，棺内产子，安远兮是安大娘从乱葬岗的坟堆里挖出来的。
　　“那老爷子是怎么跟小叔相认的？”
　　“认出他自然不费什么事。”老爷子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他与绮罗长得有九分相似，第一次来永乐侯府被云峥母亲撞见，她不是发疯一样说妖孽的话吗？更何况安远兮身上还有一块当年云弈赠予绮罗的一块玉佩。”
　　我想起老爷子第一次到我铺子里来，见到安远兮，就直愣愣地盯着他身上那块玉瞧，原来那时候老爷子就知道安远兮的身份了，亏他忍功了得，居然搁置了这么久才让安远兮认祖归宗。
　　“远兮不清楚当年的事，我只说绮罗是得急病死了，你记住了。”老爷子慎重地交待。“如今远兮回来了，你又有了身孕，咱们长房的人丁眼见着就要兴旺起来了……”
　　我感到非常不愉快。云峥能不能解蛊还是未知之数，老爷子与安远兮相认，也许是怕云峥命不久矣，否则依他对绮罗的恨，怎么会允许安远兮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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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远兮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极冷淡，整日里阴着一张脸，即便是在认祖归宗的仪式上。按照惯例，这种仪式女人是没资格参加的，但我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荣华夫人，章印绶佩，皆如其夫，各类朝贺祭祀等大典，命妇均得参加。
　　我倒是忽视了。心中莫名一动。
　　如果没有这个外命妇最高品级的身份傍身，我一个无钱无权无势出身卑贱的女子，在云家这样深似海的侯门之中，何以自处？我一直以为皇上当初封我这个封号，只是为了表示对云家的荣宠，原来君北羽想得比我深刻多。他担心我的处境，怕我在云家被人欺负，才授予我这个封号，让我在云家直得起腰来。
　　宇公子，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你对我，究竟有着怎样一份感情？一时之间，怔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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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到来的时候，玉雪山的梅花开得正美。漫山雪、漫山梅……云峥遵守了他当日的承诺，带我去玉雪山赏梅。
　　玉雪山在京师的郊区，无人管辖，但却是云家的私产。我们在玉雪山上傲雪山庄的日子过得极逍遥，远离了云家那些繁杂的事务，我与云峥只需听风望月、踏雪寻梅、围炉煮酒、焚香抚琴、吟诗作画……
　　虽然云家为即将出生的宝宝准备了成箱成箱的衣服，不过我还是抑制不住冲动要自己给他缝衣服。我放下针线，握住云峥的手：“你要相信，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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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我的黑龙玉又隐隐灼热，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是邪物近身的讯号。可是这玉雪山如此清净无瑕，会有什么邪物近身呢？
　　尤其是今天晚上，黑龙玉灼热地令我睡不着觉，我将它架空，远离了脖子的肌肤，睡着入梦以后却看见冥焰一张沉睡不醒的脸，一动不动，不理我。
　　冥焰，冥焰，你有多久不曾出现在我梦中了？楚殇死的时候，去年冬天，你最后一次出现在我梦中啊。时隔一年多了吧？
　　你今天突然出现，是想对我说什么呢？我打了个寒颤，如同梦游一般惊醒过来，提起灯笼，浑浑噩噩往梅林走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我，两个铁卫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冥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遵从你的召唤和意旨。
　　明亮的月光下，梅林里果然有一幅诡异的画面出现。一个黑衣人举着细长的弯刀，冷冷地指着体力不支跌倒在地的两个人影——居然是消失许久的莫修齐和莫桑。两个铁卫纵身飞扑过去时，寒光闪过，莫修齐栽倒在地，莫桑闷哼一声受伤。
　　那黑衣人与两个云家铁卫缠斗，抛下一个烟雾弹，身形在白雾中若隐若现。两个铁卫沉声道：“少夫人请火速回山庄求援，这是红日国的忍者，善使毒……” 话音未落，白色雾气中铁卫已经倒地抽搐，面色漆黑。
　　我被黑衣人逼迫到坡顶，退无可退，万念俱灰。只听到“当”的一声，黑衣人一同与我往坡下栽去，天旋地转中我见到那张熟悉的银色鬼面具。他护住我的头，护住我的肚子，滚向坡底……宝宝，我的宝宝，不要，你千万不要出事……
　　坡底，鬼面人终于稳住身形，嘶哑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焦灼：“你怎样？”语声枭枭，极其难听。
　　痛，好痛，全身都痛，但最痛的是我的肚子，温热的液体像洪水一样从腿间奔涌出来，有什么东西从腹中往下身坠去，我感到一阵剧列的宫缩，孩子的头部已经冲出子宫，“我的宝宝，救我的宝宝……你，你帮我接生……”
　　“哦。”鬼面人慌乱地应着，却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孩子停止了前冲的姿态，他安静地停留在子宫口，不肯出来，半点声息都没有。“你不能停，一定要吸气，用力，否则你和孩子都有危险。”
　　我没生过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不能慌，也不能睡，如果我不能平安生下孩子，云峥也活不了。
　　疼痛将我粉碎，我的指甲深深嵌入鬼面人的手臂肉里，一声嘹亮的儿啼响彻夜空，鬼面人割断了孩子的脐带，脱了他的黑色披风将孩子包裹起来，递到我面前：“是个儿子！”
　　我对鬼面人道：“麻烦大侠，帮我把胎衣包起来，把孩子和胎衣火速送到山庄里去，替我传个话，请沉谙上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先不要管我，先去山庄……大侠之恩不言谢，来生结草衔环再相报……”
　　我的身体下面鲜血汩汩而出，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做了这么多事情，我终于累了，我想我终于可以暂时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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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间，云峥惊惧的叫声让我心痛。云峥，你在哭吗？你在叫吗？真傻！不要哭，不要激动，不要引发你身上的蛊毒。
　　“峥儿，你歇歇吧，叶丫头睡了三天，你跟着不眠不休三天，铁打的人儿也受不住……叶丫头若是知道，她一定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的。”
　　云峥，我不能动，不能看，但是我能听！真傻，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苦心呢？紫河车沉谙帮你用了吗？是怎么用的呢？你身上的蛊毒解了吗？
　　“叶儿，你不是最喜欢看梅花裹在冰里么？现在窗外就有一枝裹着冰挂的梅花。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呢？”云峥每天都会与我说话，我就这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冰火两重天里昏睡。每个人都以为我快要死了，只有云峥坚定地说不。每日悉心照顾我，每日的饮食流质，都是云峥用唇喂给我的。
　　云峥，云峥，你不要对我太好，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病人一个啊。
　　大约过了10多天，我终于醒过来。日渐康复。
　　宝宝平安，我平安，云峥的蛊毒也解了，我怕我太幸福，老天爷会妒忌，我怕自己没有能力抓住幸福，让它一再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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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月月中的例诊，傅先生，易沉谙，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检验蛊毒是否被解。
　　甚至连老爷子都带着安远兮专程上了山。
　　所幸，那些黑线黑虫黑血都消失了。云峥，你的蛊毒，终于解了啊……
　　但是傅先生依然是满脸严肃的。他说云峥长年被蛊毒所苦，体内的器官和精神一直都处于警戒状态，如今蛊毒乍一解除，那些长年处于高度紧张的器官蓦地松懈下来，人的抵抗力特别差，反倒容易生病。尤其是他不眠不休，全心全意照顾我的半个月，损耗了不少心力，解蛊完成之后说不定要生一场大病，如果能扛过去，才是真正的平安了。
　　果然，我的身子渐好，云峥却病得厉害。前段时间是云峥照顾我，现在又变成了我照顾他。
　　可是我再怎么呕心沥血照顾他，也阻止不了他日渐衰败的身体变化。
　　“丫头！”老爷子眼中闪着深切的悲哀，“峥儿是我的孙子，是我一手带大，一手教养成人的孙子你该知道我对他的爱有多深。一年多前，傅先生就诊出峥儿的身体开始衰竭。就算解了蛊，能否活下去也只有三成的希望，可是你产后大出血昏睡不醒，他忧虑过度，伤心伤肺，傅先生说他已经油尽灯枯，回天无力了。”
　　云崇山眼里的痛楚是真的，悲哀是真的，这痛楚和悲哀的可信度，胜过了傅先生苍白的话语。
　　我该怪谁？怪绮罗下了毒才使云峥如此？可她死了，早就烂成一把泥。怪老爷子对我的利用？可嫁给云峥是我心甘情愿的。怪你们给了我希望再让我绝望？可你们都说是为了我好。还是怪云峥太美太好，怪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他？才如同被人掏空了七魂六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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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瞒云峥，可是又怎么瞒得过冰雪聪明的云峥？他深深地凝望着我，久久。“叶儿，我自幼受病苦，死亡对我并不是一件恐惧的事……”我身子贴紧他，眼睛一秒都舍不得移开。他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飘来：“死亡同时也是新生。我以前常常想，如果我死了化成清风，遨游四海，也是值得快慰的事，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不舍得丢下你和我们的诺儿。”
　　“诺儿是我给我们的孩子取得名字，就算我化成清风，也会陪在你身边，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感觉到有风从你脸庞刮过，就知道那是我在看着你、陪着你……叶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他长大了告诉他，他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温柔、最爱妈妈的那个人。”
　　云峥，你放心。我是坚强的叶海花。我会在你离开之前的这段日子，拼命拼命地爱你，我要陪你看尽玉雪山的梅和雪，我要记下你每一个温柔的微笑和眼神，将你的模样铭刻在心里。云峥，亲爱的云峥，我不会再哭，不会再任性，我会一直笑，笑到你安静地羽化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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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快要来临，玉雪山降下了这个冬天最后一场大雪，云峥坐在八角亭内抚琴，如同我初次在沧都篱芳别院与他相识，清风撩拨着他的衣袂，他的身姿安祥沉静，苍白的皮肤带着虚幻的晶莹。
　　他的心跳在轻柔的歌声中，越来越慢。我转过头看他，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安祥的微笑。暖冬的太阳在刹那间光芒万丈，云峥的身体在明媚的阳光下化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闪烁跳跃。
　　我知道，我心爱的人已经化成清风，遨游于天地之间。
　　眼角滑出一滴泪，我微笑着，抬起头，望着远方。云天浩渺，眼前的雪山静谧而深沉，微风拂过我的脸庞，像云峥温柔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