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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卷番-郑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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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
这两个问题在郑希十五岁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有了答案。
那时候郑希还不叫郑希,他叫郑志华,志高、华才。
那一年他刚考上县城的高中,自以为是天之骄子,十五岁的少年翻过险峻的山崖,到山的外面去闯荡,他满怀热血,以为自己优秀到无人可替。
家里穷怎么了?他的成绩是最好的,在乡下念书的时候,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看过的书不需要复习也可以说出每页的内容,做过的题目就算经过一年的时间还是能够说出里面的精华——甚至他也不用刻意努力,就比得上人家日夜煎熬的成果。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天赋都有意义,当他因为第一名的好成绩站到领奖台上讲自己一路从小山村走来,台下的同学似乎并不理解他嘴里的说的‘奋斗’理论,因为那些同学家里,没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也没有三个月才吃一顿肉食的快乐,更没有穿着破旧的打着补丁的衣服的窘迫……他们不曾真的轻视他,可是那个下午,除他之外的每一名同学都被家里带走休息,只有他一个人看着学校门口的招牌发呆。
他的同桌抱怨说自己还要上钢琴课,真羡慕他只需要在学校学习就好。
那张代表荣誉的红色奖状被他攥在手里,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差距。
其实郑志华出生的时候,他家里虽然贫困,但因为上面有姐姐帮忙做家务,父母又格外疼惜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对他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包括超出家用一半的学习用品、需要靠姐姐早早辍学打工才能勉强买得起的习题、还有家里事事以他为先的饭食……在上高中前,他从未觉得辛苦,但他也不会感恩,因为自己的优秀值得家里为他投资,在他看来这些牺牲都是必要的投入,没有牺牲怎么会有真的收获,所以他默许了家里只为他而活的生存方式。
他曾经以为上了重点中学的他生活会更圆满,但是事实上高中生活并没有他想象地那么美好,至少比起之前的环境,他开始不满足起来:凭什么别人轻易就能拥有的东西,自己却要加倍努力?凭什么自己要生在这样的家里,让金钱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于是那天晚上,他徒步十几公里,在暴雨夜回到了那个隐藏在大山里的家。
果然,形容狼狈的他得到了全家人的关心,他们以为他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但不善言辞的他们也只能把这种担心转化为行动:烧水、洗衣、做饭、给钱。他们本以为这样的行为会给郑志华带来一丝安慰,但他坐在家里那张破板凳上看着家人忙碌的身影,心头涌起的不是感激,而是对现状的不满和愤恨。
他的充满算计的眼睛移到已经成年的姐姐身上,一个想法在脑海中翻涌而出:把姐姐嫁出去,那笔彩礼,大概可以让他过上一段还不错的日子。
但郑志华并没有马上把这个想法说出口,而是装作软弱、悲伤的样子把自己缩在角落里,默默掉起了眼泪,心疼他的姐姐抱着他安慰,他用难堪的语气说:“姐,我不想去上学了。”
再然后,不管姐姐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
第二天,他又以不舒服为由让父亲到村委会那边借电话打给班主任请假,年迈的父亲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心疼儿子的心占了上风,便依着他的想法。
一连几天,郑志华都装作痛苦的样子,他没有明说,但他晚上的梦话、无意间透露出的自卑和那本他提前准备好的日记,都在提醒他的家人,他在学校过得不好,他和那些同学相距甚远的家境和自己给家里增添的负担都让他夜夜难眠,他是个罪人,他觉得自己死了才好。
但是不行。
弟弟怎么能因为钱去死呢?
于是郑志华的姐姐,那个早早辍学打工贴补家用,勤奋努力又温柔的姐姐,跪在父母面前磕头,求他们把她嫁出去,村西头的人家就很好,他们家有一个傻儿子,如果她愿意给那家传宗接代,那他们就会给一大笔彩礼钱。
郑志华听着,哭着跑进来说都是自己的错,求姐姐不要走。
可姐姐抱着他,笑得开心。
她说:“小华,我愿意的。”
月底,姐姐出嫁,郑志华送她出门,没有悲伤,只有得意。
那笔钱,家里都给了他,于是那三年,他过得很好。
六月高考后,郑志华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S省排名第一的大学,学了金融。可大学的花销比中学更大,那笔彩礼也早就被他花得一干二净,即便拿了奖学金,可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正常的生活费用,更多的,他需要的是,洗刷掉自己身上的土腥味。
大学的交流网更快速,他很快打听到在这个城市里,有这么一群‘只要钱不要命’的组织,他们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卖血就是其中一项。他找到了当时负责他们这片区域的老大,雇了一个人去和那边谈交易,又花钱让另一个人给家里牵线……
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父母的血变成红色的钞票流进郑志华的口袋,有着同一种血液的亲人竟然变成了可复制的筹码,让他在自己的‘事业’里做的风生水起。
但不管郑志华心里怎么想,他绝不会让知道他的人背后议论他的不是,所以大学四年,郑志华有空的时候就会回到那个乡下的小房子里,只要是他能做的,他都会做出给别人看。这些举止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乡下的邻居们只要是认识他们一家的,都会夸一句老郑家的小子不光有出息还孝顺。
能出一个郑志华这样的子孙,那是老郑家的祖宗保佑,祖坟冒青烟了。
因此,等郑志华毕业之后真正做生意忙起来,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人的时候,那些没念过多少书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妈们也只会感叹一句,不愧是大城市里念书的娃娃,以后赚大钱呢!
25岁,郑志华在金融业终于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这时候的他能力出众、举止得体,虽然做事狠厉,但商场如战场,多数人也只会称赞他年轻有为。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打听他的身世,似乎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青年才俊。
可郑志华那有什么家世?
他有的只是那年迈老朽的父母,和破败不堪的土坯房。
于是他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杀了那两个拖油瓶。
他悄悄回了一趟家里,把托关系买来的无色无味易分解的毒药,下在老两口每天都要喝的水缸里,再拿出提前写好的歪七扭八的遗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他躲在小时候最熟悉的茅草旁,亲眼看着两人喝下致命的水,再悄悄离开。
直到村子里的人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他才回乡为父母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从此,他成了孤儿,改了名字,与那泥泞不堪的过去彻底割裂开来。
他不担心有人认出他,也不担心有人指责他,村里的人只会夸他孝顺,村外的人也只能看到他光鲜的一面,唯一和他有淡薄血缘联系的傻子姐夫也因为失足掉进河塘淹死了,至于那个早早出嫁的姐姐,四年前就已经因为难产死了。
后来,金融界只有郑希的名字挂在光鲜亮丽的财富名单上,而郑志华这个名字已经被时间掩盖在过去,永远无法回来。
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
十五岁的郑志华认为选择为自己的前程博一个光明的未来,就是对;二十五岁的郑希则认为牺牲一段短暂的亲缘关系为自己的事业辅路,就是对。
毕竟,父母为孩子牺牲又有什么错呢?
如果郑希知道很多年以后,会有一个人挖出他拼命想要隐藏的过去,他会不会后悔呢?
没有人知道。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对于家人的悔意,他身后的两条影子,那一双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父母至亲,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告知所有的真相罢了。
而这些,郑希永远都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