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摹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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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竹带着绘图工具和换洗衣物随着江家仆从来到了江府。
从城边到江府坐马车也花了近一个时辰。
周明竹从江老爷那知道了一些关于江汀的事，这位江家公子确实身子不好，这么多年从未出过浚州，去得最远的也就是城外的新昭寺。
新昭寺在百蕴山山顶，据说是整个东南道最灵的佛寺，香客甚多。而且百蕴山本身绵延数百里，钟灵毓秀，四时风景变换，春夏时节很多人都会去山中游乐。
周明竹听了心中甚感叹，莫看如坐金殿，各有苦行。如此少年郎只得囿于方圆几里，实在是令人惋惜。
其实周明竹也好奇，江家其他人看着都健康无恙，为何江汀会如此羸弱，但这是人家的事，与他毫无干系，便没有追问，多做手头活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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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竹才住进涴康楼，江汀便过去看望。他有时候很乐意同有一技之长的人交流，因为可以了解到许多新的东西。
他虽然身不能远行，但思绪已在书册里游过大江南北。
江汀敲门的时候，周明竹正在准备模画的纸笔。
周明竹开了门，瞧着来的是江汀，忙侧身引进。
“周师傅，打扰了。”江汀提着衣袍迈进门中。
周明竹看着江汀的动作，马上想到他小时候看到的教书先生，他是孤儿，没有钱上不起学，只能在学堂外看看，那些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有讲究。
周明竹将桌上的纸笔挪开说：“多谢江公子准许住在这里，往后几日，多有打扰了。”
“周师傅无需客气。”江汀就着凳子坐下说：“周师傅能赏脸留宿，实为江家之幸。我以前就对榫卯之艺颇感兴趣，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专门接触，你来了，正是个好机会。”
见江汀未有动作，周明竹挑了个杯盏为他倒上茶，“时下人皆求功名，公子竟对木头活感兴趣，难得难得。”
“众生争朝堂，几人能入殿？人活一世，需遍行山川，见世间百貌。”
周明竹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世事真是由不得自己。他幼时曾想搏功名坐府衙，然而无依无靠只能顾生存，这江家公子心向远处，却是病身困在一隅。
“公子所言在理，然而世间能脱俗者许只有三分，其中能脱俗如愿者更是少之又少。多是不得已，浑浑在俗世。”
周明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接着说：“咱们不说这个了，公子既然对木工感兴趣，那今后的日子咱们可有得谈的了。马上我要去漪芙阁打稿，你可有兴趣同去？”
“正好闲来无事，周师傅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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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芙阁柱子的雕花请的是当时专门宫里做木雕的师傅来做的，木头上的荷花荷叶自由舒展，在这木雕之中仿佛有风穿行。
周明竹的桌子是他自己做的，齐胸高，可随意摊开收拢，十分便携，桌面上浅浅凿了笔槽。他将宣纸铺开，粗细不一的毛笔一一放在槽中。
这天风和日丽，极好观摩。文房四宝摆放明白，周明竹便去细细观察。他看得很认真，指尖摩挲着雕花纹理好似在品鉴珠玉。
江汀在一旁瞧着，日光轮转，时闻鸟雀鸣啾，时间在周明竹的指下缓慢流动。
“这木柱上以浮雕和薄浮雕为主，讲究线面结合，构图简朴，以荷叶之疏衬花蓬之密，刀法洗练，甚是清雅脱俗。其中荷花多为薄浮雕，所雕花瓣更为浅薄，但仍有玉立之姿，技术要求十分高。”周明竹的眼睛和指尖都没有离开木柱，他好似是自言自语，但江汀又恰好地全听了进去。
“既然有薄浮雕，那便有厚浮雕。江家大门进来的那面照壁上便是厚浮雕吧？”刚说完，江汀才意识到周明竹是从侧门来的，便马上说：“周师傅估计没见到，忙完了这事我再带周师傅走走？”
“行，到时候就有劳公子带路了。”
“应该的。”
江汀靠在阴凉里瞧着周明竹拈起一支细笔，软毫在砚里吸饱了墨，由毫尖吐出些许才作画，下笔毫不犹豫，走势如拨开云雾，眨眼间，一柄同柱上一般舒展的荷叶便落于纸上。
江汀看得有些入迷，忽然一个小仆来了，“汀少爷，该去服药了。”
江汀犹豫着要不要特意告别，周明竹听到声音便直起了身子，突然对上目光。
周明竹一身短打却端着支毛笔，这方向，好似他正在为江汀画像，此时无言，两人点头传意。
离开后江汀又回望，周明竹的身影已被遮挡，但他作画的身影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江汀脑海中——谁说穿长袍的才是文人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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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府住了几天，周明竹一直在漪芙阁门前摹画，江汀一有空便去守着，其实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空闲，只是片刻不离的话显得无比奇怪，所以他总是等周明竹画上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走上漪芙阁。
周明竹知晓江汀来了仍旧自己作画，他们之间的气场很是搭配不需要言语也能融合。
待一部分画完，周明竹才会直起身和江汀寒暄。
“你今日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近来天气好。”江汀走上前，看向周明竹的画作，“瞧你作画也莫名心神舒畅。”
“噢？”周明竹故作疑惑，“想不到我这门外汉的胡乱几笔竟然有这等功效，日后若是不做木匠了，倒可以去医馆作画了。”
江汀闻言笑道：“我看行，倒也算是个谋生法子。”
周明竹也笑了起来，他向一侧挪了身子，从画袋里拿出一个细纸卷，解了绳铺到桌上，接着他示意江汀到他的位置上看画。
“今日画的就是这方柱面的最后一处了。这柱子底前的那一面花型是含苞，我想将之画开一些，这样更添朝气。含苞的和含苞渐开的我作了两样，你觉得哪一款更好？”
江汀将两画比这看了几遍说：“既然要改，何不再大胆些，将之改为已全然开放的荷花，由低处盛放，与上方的花苞开合相衬，也似能端住这房梁。女子闺阁修饰讲究含蓄收敛，但青春年少应当灿烂向上，女子被束于楼中本就是违背本性，应当任其如夏荷蓬勃绽放。”
“我一开始也想改为盛开的荷花，到底是心有犹豫，既然你也这般认为，那便大胆更改。”
这几日来，两人不再拘束，周明竹自然而然地改了公子这个口。
话方说完，周明竹拿起两张摹画准备撕毁，江汀马上制止，“这两幅画可以交给我吗？”
“弃稿而已，留着有什么用，如果喜欢，我将修改好的再画一幅给你。”
在制止时江汀还没想到如何利用这两幅画，他只觉得好看，不忍让周明竹破坏，现在他脑海中立马闪出了一个灵光，笑道：“不必了，这两幅我自有妙用。”
“什么用处？挂起来欣赏？”周明竹想了想立马否定，“这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江家自然不缺名家书画。”
“明竹兄，来日你就知道了。”江汀一时高兴，自然地将周明竹称作兄，他们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了。
周明竹顺手将那两幅废稿用卷了用麻绳系好交给江汀，笑道：“那我可就期待了。”
江汀接过画卷将之轻倚在臂上自言自语地说：“想来应该挺好看的。”
周明竹马上从布袋里又拿出一张纸，仔细铺平，用镇尺压两侧。江汀离得近，终于得以仔细观察这镇尺，是两方香楠木，木纹如流动的细腻丝绸，两尺上方均刻有两颗痩竹，栩栩如生，时不时能捕捉到一股醇厚的幽香。
江汀忍不住想凑近了继续捕捉那股奇香，周明竹察觉到江汀对镇尺的兴趣，拿起一方递给江汀说：“这对镇尺是我师父十多年前赠我的，是上等的香楠木，尽管年岁久了，它的香气却还蕴着。”
江汀将画卷轻放在桌边，小心地接过镇尺，他将之捧在手中观赏，那幽幽的木香悄然钻入鼻腔，神智忽地清明，他着迷地看着那细致的纹理，有阳光正打在木纹上，如荡漾的水波。
“好漂亮的纹理。这香，像是一种祛愁的——药。”
“你要是喜欢，我那还有些香楠料子，可以给你做一对。”
“不可，这也太珍贵了，无功不受禄。”
“器物也有灵性，只要跟对了主人，受人怜惜，分文不取又何妨。”周明竹顿了一下又说：“何况你我也算是好友了，给你也算是友谊的信物。”
“既然明竹兄这样说了，那我可以申请将镇尺换为毛笔笔杆吗？写字的时候手有余香。”
周明竹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何只要笔杆呢？你会做毛笔吗？”
“不会。”
“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干脆一道将毛上好。”
江汀将镇尺交还给周明竹，问道：“你会做毛笔？”
“那当然，不单是毛笔，其他文房三宝我可都会做。”
“那么厉害？”说实话，江汀开始对周明竹有些刮目相看了。
周明竹抚平纸张，将镇尺滑压到一边，“咱们这些做工的都知道一句话——‘饭吃一碗，姑娘不理’，不多学点本领，怎么养家糊口？”
“那你学这么多本领是为了讨姑娘喜欢？”
“那自然不是，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男人都这么说。”
“你也会这么说吗？”周明竹拈起毛笔，随意地沾取墨汁，他这句话似是只为承接话题，并不求答案。
江汀愣了一下，他从未这样说过，他也根本没考虑过自己对女人到底感不感兴趣。但现在是在说男人之间的话题，为了表示自己也是男人中的一员，他说：“我也对女人不感兴趣。”
周明竹笑了笑，“男人确实都会这么说。”
江汀觉得这话有别样的意味，仿佛是暗讽他随口胡说，于是他又强调，“我真的对女人不感兴趣。”
周明竹没回答，他开始作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摹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