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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漪芙往事 ...

  •   今年雨水颇多,好似江海里的水都翻到了天上,云层被千万根长扎了数不尽的窟窿,雨没日没夜的下,好似永远也不会停。
      但雨水再怎么下,也有个尽头,这雨终于停了。
      江家老宅久经风霜,至今约莫一百一十年。江府很大,祖上三代为商积攒了不小的财富,后来又买官进爵,在官场中也有了些枝干,然而盛极必衰,现今江家虽没了往日辉煌,但根基仍在,依旧是浚州的富贵人家。
      百年过去,楼宅已颓。这连绵的雨,更让江府里的一处背阴的老屋遭腐蚀。
      这房屋旁有一颗高大的流苏树,那是百年前江家先祖费了不小的气力托人运来的。
      流苏树枝繁叶茂,遮了老楼的半边天,三年前江家二夫人在这楼里久病而死,便无人在这里居住了。这屋名漪芙,历来是江府侧室的居所。
      楼中梁柱上多雕刻着芙蓉花,或含苞羞涩,或争相绽放,十分精妙。百年沧桑,又逢连日雨水,漪芙阁中的柱子有两根已被深深腐蚀。
      这楼少有人住,但拆了一是坏风水,二是空落不美观,最主要的是现时的江府再没有昔日雄厚的钱财去整楼拆修了,只能依旧修补维系个好看的门面。
      浚州的木匠不少,江府找的是一位城边老师傅。老师傅姓刘,手艺精炼,只是年纪大了很少亲力亲为,他收有几个徒弟,其中最厉害的自然是大徒弟周明竹,人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周明竹自小跟着刘木匠学手艺,十九岁时已经能独撑半边天了,榫卯勾嵌,削木雕花无一不精。
      昔年浚州知州所住的地方也是周明竹参与修建,后来浚州的富贵人家以请得周明竹参建楼阁为脸面。江家找到刘木匠,刘木匠唤了他的徒弟,周明竹便去到了江府。
      这江府高门大宅的确实气派,但府中却少了鲜活气,兴许是连日的雨让整个浚州都蒙上了忧愁水雾,而这府内的气氛也过于凝重了。
      大夫人不同意再为漪芙阁花钱,她的脸色很是不好看。对她来说,可恨的人死了,但她一腔的怨念还未消弭,她需要宣泄口,那人住过的房屋,产下的子女都是她厌恶的目标。
      对于江老爷来说,漪芙阁破败了毁的是江家的颜面,江家的颜面便是他毕生要捍卫的存在。大夫人在江家是位说得上话的主,修楼一事闹得不愉快,只有江老爷和江家几个孩子接见周明竹。
      大体谈了一下情况,周明竹便亲自去漪芙阁详看。
      漪芙阁用的是上好的木料,内里都还算坚固,只是外面迎着雨的两根柱子已经被泡得生了霉花,看样子是一直无人管照,逐渐烂了进去,需得整根替换。
      但仔细看这两根柱子,与房梁似是融为一体,连接处刻着十分生动的芙蓉花,花瓣将细缝遮蔽,更像是浑然天成的梁柱。
      周明竹也明白了为何是找他来,这不单是换根柱子,还需得仿着原的芙蓉雕饰修旧如旧。
      在周明竹观察时,他看到漪芙阁斜对面的楼上忽然出现一个人,他模糊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素白的面皮,清疏的眉眼,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穿着一身白衣,单薄得好似一张纸片,站在楼边,幸而有围栏,不然一阵风来便要被吹着飘远了。
      那人看到了周明竹,也发觉对方看到了自己,站了一会便进屋去了。
      周明竹同江老爷说了下漪芙阁的情况,这两根柱子必须换,而要想雕花统一也不是问题。
      那原的雕饰极为精美,他的手艺不敢说完全相似,但也能做到外行人看不出差异,只是精雕细琢需要些时间。
      而且这般雕花需得花大量时间仔细描摹,一枝一叶如何延展弯曲都要仔细观察,如果一处出现偏差,那整幅画的走势都会有所改变,而这柱上的雕刻花样又十分繁复多样,不是一两天就能完全描摹好的。
      一番说下来,江老爷决定让周明竹住在江府方便早日完工。
      漪芙阁向来是女眷住所,年久未洒扫,突然清理也不方便。江老爷正思索将让周明竹安排在何处,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父亲。” 是江家五少爷,江汀。
      “汀儿,你怎么来了?”
      “我在楼上看见家里来了客人便下来了,这位是?”
      “这是刘师傅的徒弟,姓周,名明竹。”江柏均又向周明竹介绍说:“这是鄙人的第五子,江汀。”
      “江公子。”
      “周师傅。”
      周明烛这才看清了江汀的面容,素白干净,不过分浓的眉,圆润的眼,俊俏的鼻梁,稍薄的唇,妥妥的公子样貌,只是少了鲜活的贵气,有些虚,似乎是带着长久的毛病。
      “父亲,周师傅是来修漪芙阁的吗?”
      “是啊,尽管没人住了,但这到底是江家祖先留下的老屋,得修。”
      江老爷看着漪芙阁叹了口气,“你母亲知道,她还有些怄气,你有空去和她说说这中干系,她向来是喜欢你的。”
      “知道了,待会我就去同母亲说说。
      那这位周师傅,是要回去了吗?”
      “我打算让周师傅住在府上,这样他也方便,就是一时不知道让他住在何处。”
      “有劳江老爷费心了,在下在府上能有一隅可供卧躺便行。”江府离木工所较远,来往不便,周明竹也想早日完工便不做推辞。
      “如果周师傅不嫌弃,涴康楼里有床榻一方可供坐卧。”
      “汀儿那不是你时常看书的地方吗,江府那么多房屋,容我想想。”
      “涴康楼离漪芙阁最近,周师傅住这应该十分合适。为了早日完工,我舍些方便又如何。”
      “岂敢岂敢,周某一介粗人,随便住在哪个下房便是,不必这般——”
      没等周明竹说完,江汀就打断道:“这样安排也是有我的一些私心,近来对木工活多有兴趣,周师傅住在涴康楼,我也好时常过来请教一二。”
      江伯钧对这个儿子多有愧疚,向来依着,“既然汀儿这般说,那周师傅就请住在涴康楼吧,也劳烦周师傅多传授汀儿些木工知识。”
      “传授不敢当,既然江公子有意,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涴康楼在漪芙阁斜对面,这里清净,好似独立在江府之外,江汀喜静,便将涴康楼布置成了个“藏书阁”,这里放置了几百本书籍。
      他时常看书至深夜,而后又在这里辟一放置床榻物柜,俨然新一个住所。
      涴康楼的窗户正朝着那棵流苏树,楼内未被遮蔽日光,而风起时常有流苏花吹落在屋檐,是十分闲适的居所。
      这事谈定,周明竹便先行离开,回木工所收整衣物。周明竹走后,江汀便去找了江夫人。
      江老爷看着江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十多年过去了,这孩子越发礼貌,同他更是疏离。
      但这是他这个父亲铸的错,试问哪个男儿从小拖着病躯,不能远行,会心中痛快?他对不起这个孩子。
      –
      江老夫人还在怄气,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漪芙阁的旧主,所谓爱屋及乌,她痛恨一个人,连带那个人住过的地方也一并憎恶。
      看到江汀来了,江老夫人忙叫人去准备果子糕点。江汀叫住了下人,母亲还当他是个小孩。
      江汀是陈舒妤最小的儿子,也是她最心疼的孩子,她也心中也有所愧疚,所以向来宠着依着江汀,但是有时候她无比伤心,她的孩子和她不亲。
      江汀和谁都不亲,因他自小体弱多病,他很少激动活跃,像一潭水,幽静淡然。
      江夫人一会高兴了起来,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
      她拉着江汀坐下,一个劲地骂着江老爷过往的负心和那个女人是如何使得她受苦以及害了她的孩子。
      江汀面上没有波动,他耐心地听着,心里仍然是嘲讽。
      他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他只会自己愤恨,自己消化。
      他的母亲又说起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听过很多很多遍。
      起初他会说,可这全是父亲的错,是他抛弃了我们,二娘并不知道。
      但是江老夫人不这样认为,她骂江汀怎么能怪自己父亲,怎么能叫那个女人二娘?都是那个来路不正的女人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一切错都是那个女人引起的。江汀疲于争辩,他便不说了。
      “汀儿,你不知道,那时江家欠了外面多少债,都是你外祖父帮忙还的。你爹说着去北方卖布匹,我托人打听又打听,没个准信,便北上去找他。”江老夫人说着又抹起泪来,“我们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终于到了梁城。我那时不知道怀着你了。”
      江老夫人又说起了往事,这点事江汀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江老夫人每次说起来都像是新遭的凄苦,她的神情每次都一样,悲哀又怨恨,
      江汀麻木地看着听着,他知道母亲心疼他,但事实已经如此,再怨恨又有什么法子,而且他自始至终都觉得真正该怪罪的人是他的父亲。
      往事无非是怀着身孕的江老夫人跋涉千里寻夫,可恨那个男人有了新欢,几番波折,水土不服,哀愁不散,母亲如此,孩子如何健康?
      “即使勉强生下,也是病体。”那大夫这般和陈舒妤说着,但哪个母亲能舍弃自己的骨肉?
      江汀还是来到了世间,一身病骨。
      陈舒妤诞下弱子,不久江伯均终于回心转意。后来回了南方,不想江伯均竟将在北地的情人和孩子也带了回来,江家老太爷离世后,江伯均便将情人娶了回来,便是漪芙阁的二夫人许芸。
      “都怪那个贱人,现在还要修她住过的破屋。如果不是她,你怎么会这样?”江老夫人用帕子拭着眼角的泪花,虽然这妇人已有四十多岁,但眼角眉梢仍余风情,一举一动如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人各有命,母亲不要太难过,二”江汀顿了一下继续说:“她既然已经逝世,以往的远恩怨也就消散了。”
      “我可怜的孩儿……” “可怜,是啊我的确是个可怜人。”
      看着母亲拭泪,江汀心中暗自嘲笑起来,他是个可怜人,但他如何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那毕竟是父亲,母亲,而且,二夫人对他亦十分愧疚。所有人都好像没有错,只有他受到折磨。
      “母亲,漪芙阁毕竟在涴康楼不远处,那里的梁柱腐了,我有时看着也不美观,这才叫爹让人来修补的。”
      江老夫人听了也不再哀怨,“原来是这样,你这孩子,不早点说。”
      “孩儿也是怕您不高兴,这才没先同您说。”
      江老夫人怪罪一声说:“只要是你的要求,娘都要想办法给你做好。”
      江汀笑了笑,起身说:“既然说明白了,那孩儿先走了。”
      江老夫人想要喊住,江汀已经迈步向门外去了。江汀许久之前便想通了一件事,这世界难能两全其美,常是有得便有失。
      这病体将他囚在一隅,却也是因此,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除了自由。
      江家其他孩子都嘲笑他,只因病着便得到了父亲和大夫人的宠爱。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不是什么宠和爱,只是愧疚,他们愧疚,只是弥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漪芙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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