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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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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公子哥儿们,可不会轻易离开。
身着石青色外衣的男子,知道傅宗彦没钱,扬声道:“说好了我出钱,你写字。你此刻要退我的钱,便算是毁约!你二十倍赔给我罢!”
他知傅宗彦贫寒穷苦,哪里能掏出这些钱来。
傅宗彦脸色淡淡,沉声说道:“赔不了,你想要如何?”
那些人本就有意羞辱,见他不从,皆窜起了怒火。
小厮们摩拳擦掌,纷纷围上前来,眼看着就要把傅宗彦按在了地上。
于姝念稚嫩的女娃声打断了众人:“不知这些钱,够不够赔给你们?”
大家停手扭头,只见是个年幼的小女娃,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侍女。
女娃身穿大红茶花穿蝶缂丝小袄,玫瑰红绫撒花百褶裙,扎着双丫。
脸上挂着浅笑,玉面粉团子般可爱,一手握着囊袋,一手抓着把碎银子,朝他们递来。
那肥头圆耳的公子,比她也大不了几岁。
只见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妹妹,遂推开挡在其前的小厮,笑着说道:“他字值不了那么多钱!小妹子可别被唬弄了。”
上辈子沈晗贞傲然凌人,人缘并不怎么样,以至于在宫中腹背受敌,身死也无人怜惜。
于姝念可是牢记了这个亏,这辈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于姝念走到众人跟前,甜甜说道:“公子们觉得不好,那就让给我吧!我把这钱赔给你们!这些写好的都给我好了!”
这富态公子却也固执:“我就不给,你怎么样?”
那头上有红印的公子倒是聪明,细细打量着女娃后,又往远处瞧了瞧,应是认出了她的马车。
随即扯着富态公子的袖子,说道:“算了,这是绛州首富于家的姑娘,没必要结仇。”
那富态公子,较为呆笨,继续嘟囔着:“于家怎么了?商户人家罢了!我父亲还是五品通判呢!”
头有红印的男子,低声提醒道:“我听我爹说,近日通判大人正发愁,如何让河东府的富户们捐些军响出来!这个节骨眼,别给咱老子们找不痛快!今日已锉磨了傅宗彦,没必要在生是非!”
于姝念可是没想到这层,她本是打算用银钱了事,原来这个新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富态公子稍加犹豫后,还是扬了扬手示意小厮们散开,不耐烦道:“懒得因这些破字费劲!小姑娘若喜欢,让给你便是!小爷我请客,咱富春楼吃酒去!”
于姝念面上含笑,谢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待这帮人戏谑打闹着走后,于姝念将手中的碎银放在了桌上,柔声说道:“我也挑几张写好的回去,图个吉利!”
傅宗彦诧异的看着这个小丫头,警惕地问:“姑娘,我的字并不值钱,姑娘这般破费是何缘由?”
傅宗彦出生至今,饱尝人情冷暖。
突然,有个无亲无故的人为他解围,反让他生了戒备,慌乱不安。
于姝念对傅宗彦了解甚深,唯恐自己再灼伤他的自尊。
她假意翻着桌上的纸张,用女娃娃的口气轻声宽慰道:“我觉得写得很好!”
上一世,她对傅宗彦的字迹颇为熟悉。
今日映入眼帘的,虽没达到他日他身居太师时的遒劲潇洒,但已然有些风骨,字透力背!
其实张张都好。
于姝念随意选了四五张,让玫帛收好。
傅宗彦垂手而立,茫然说道:“若花这么多钱买些破纸回去,姑娘就真赔大了。今日你替我解围,我就把这些送给你!我不喜欠别人!”
说罢,将碎银全都朝于姝念推了回来。
于姝念眨巴着眼睛说道:“公子不愿欠别人,难道我就能心安理得占人便宜?等将来你名闻天下时,这些可就价如黄金了!我不亏!”
于姝念讲的句句属实。
上一世,傅宗彦高中状元后,他的字画在市面上就一路高涨!
待进了内阁,真真是一字斗金也难求!!
傅宗彦眉头微动,眸中幽深的自嘲:“名闻天下?姑娘倒真是爱说笑!”
此时的他,每日为生存愁苦,一介苦书生,何时方熬的名闻天下。
于姝念坚定的凝视着他,肯定的说道:“一定会的!将来傅宗彦之名,一定会妇孺皆知!”
林花似锦,绿柳才黄,阳光打在她雪白的脸上,可爱温暖,
今年的春光,可真好。
*
前生,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
沈晗贞从未想过,有一天,傅宗彦会成为她唯一的指望。
映阶碧草自春色,温风十里柔情。
御花园亭里淡青色的幔帐似轻烟卷起,又袅袅落下。
沈晗贞靠在高扶手南官帽椅上,静看雀儿飞过重重宫阙。
她一袭蜜合色折枝花卉褙子,梳着牡丹髻,镂空飞凤金步摇,摇曳闪烁。
细长的弯眉,朱红的丹唇,只是面色苍白且透着颓废。
崇和四年,祁城去围场狩猎,身边陪同的只有周贵妃。
她没有周卿若那样的和容悦色,自然不讨祁城喜欢。
她已然也不在意了。
他们两相情好,她去做什么,碍眼罢了。
沈晗贞对祁城的情谊,早已在冷落锉磨中,所剩无几。
四下无人时,她纤细修长的的手指,抚摸过肚子,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她只盼孩子好好的。
此时的傅宗彦已官拜一品大学士。
他大权在握,出入内宫,来去自如。
傅宗彦站在亭前,向沈晗贞拱手作礼。
沈晗贞尚未开口赐座,他就已踏上了台阶,随意自然的坐在了她的身侧。
这礼委实有些敷衍,可哪个宫人敢嚼舌呢?
傅宗彦倒了杯她刚沏好的日照雪青,开口:“圣上这次出行,身边只带了周贵妃。立后之意,昭然若揭。”
沈晗贞端起茶杯,氤氲水汽化为丝丝缕缕。面色悠远,漠然平静。
傅宗彦在朝堂纷争上游刃有余,可有时竟也琢磨不透她。
眼看着她的斗争已落于下风,一向好胜的她,却如同不关己事。
多年前,是她拉着他进入这泥潭纷争。进了后宫,也是她攥着他,要他襄助夺下后位。
如今,她的眼里却失了神采,和从前判若两人。
沈晗贞忽想到了什么,语气难得温柔:“大人可愿帮本宫个忙?”
傅宗彦心中一恸,应着:“娘娘说来听听。”
沈晗贞诚恳望着他:“我想见见我爹娘!皇上忌惮外戚,不许我们之间通传消息,只有太师可以帮我!”
傅宗彦没有点头。
溺于水中之人,若看见可求生的浮木,是断不肯轻易松手的。
沈晗贞紧紧望着傅宗彦,这番处境下,她能求助的人竟然只有他。
傅宗彦怎会不知,若非万不得已,沈晗贞是不会这样放下姿态。
他略钝了片刻,说道:“如今娘娘身怀有孕,不宜多思。见了家人怕恐情绪波动,损及自身。”
沈晗贞心愿落空,低落之时却更疑惑。
祁城从未公开自己怀孕之事,他又怎会得知?
可见,自己的身边也早已布下了傅太师的眼线。
一想到他竟敢窥探自己,沈晗贞有些气意道:“我原以为傅太师是如何势倾朝野!不曾想,连我如今唯一的心愿竟也不敢应承!究竟是帮不了我?还是不愿帮我!”
“或许我能在其他地方帮到娘娘呢?”
“如今我什么也不求,唯此心愿。你帮不了我,就算了。”
傅宗彦微征,如今这样的神情已经极少显露在他的脸上了。
他原以为,自己熬到如今也算可翻云覆雨,但是他依然有帮不了她的时候。
他无法告诉沈晗贞,她的父母已死在了祁城的忌惮猜疑之下,她承受不了。
傅宗彦没有再多坐,直奔内阁。
他的情绪总能为她所左右,一路阴沉着脸,心觉烦闷。
那日共同仪事的大臣,人人发颤。
*
那晚,傅宗彦带着于姝念给的碎银子回了家。
他虽脸上不露喜色,可他清楚,这些钱财对于靠缝补浆洗过活的母亲,无疑于雪中送炭。
他再三叮嘱咳疾未愈的母亲,明日定要去抓药。
里间,一盏油灯,豆大点的光。
傅宗彦正誊抄从先生家借来的《水经注》。
他自幼聪慧,触目成诵。
如今拮据度日,他便将借来的书籍,手自笔录,如此更加深了印象。
傅宗彦此时之才,早已不在许多举人之下。
今日又是去寺庙干杂活换钱,又是替人写字赶路,只觉劳累,生出了困意。
他迷迷糊糊间,似又回到了今日与那些同窗少年争执之时。
只是梦里,没有于家姑娘解围。
他不愿于强威下屈服,被这帮人打得鼻青脸肿,额头鲜血淋淋。
他们踢翻了他的摊位,将他的写好的签文纸张,肆意践踏在脚下。
傅宗彦倒在地上,身上虽疼痛,目光冷列如寒刃。
途经过往行人,不愿沾染麻烦,无一人施以援手,无一人劝阻解救。
当他窘迫地回到家里时,母亲落泪涟涟。
深夜,母亲仍洗着富户家的衣服,时而啜泣时而咳嗽。
声声入耳,傅宗彦心底翻涌肆虐。
他寻了把刀出了门。
富春楼的后门巷内,今日折辱他的少年公子们已醉入烂泥。
傅宗彦面无表情的,将他从乱葬岗里割下的人头扔到几人面前。
他两只手上泥土掺着血污,淡漠的说道:“你们可还有人要欺我?”
那富态略呆的公子,径直软瘫在地上,哆嗦的不会说话。
傅宗彦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
梦醒,冷汗淋漓,毛竖骨寒。
傅宗彦不知,自己怎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的他,凶残阴狠,可梦境却真实至极,恍若亲历。
他生出些许后怕,那样狠毒之人,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