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独自凉 ...
-
今年的郢国很乱，管顾不暇的乱。
尽管表面上还有一些风平浪静，但山那边国家养精蓄锐已久，不知何时就会发动攻势，本国内朝贪污腐败及结党营私严重，地方和中央的世家动作颇多。
父皇即使近年来逐渐放权于我，手段也是依旧雷厉风行，干净的让人找不到把柄——齐斐，那个回宫不过数月，与我仅有几面之缘的皇弟，就这么成为了他用于检测人心的棋子。
一日朝会后，他将我单独召到了书房，脸色黑沉的递了一份密报到我面前，里面是师家目无王法、卖官结党、商队贩卖禁药此类的详报，可是没有能确切握到手中的证据。
我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心下微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父皇准备如何做？”
那日父皇将我在书房留了一整天，我只记得去到皇祖母的宫中时足下都是飘的，皇祖母关切的问候入耳也是浑闷的。说来……那个女子还与皇祖母有几分关系。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慈安宫的桌上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饮茶清口时，我旁敲侧击问了几句，皇祖母一一都答了，还饶有兴趣的问我是不是准备开始充实东宫。皇祖母的态度很好，和平时并无不同，但我还是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她不想让那个唤她“姨姥姥”的女子入宫。
可我又能如何？
离开之际，我在皇祖母茫然惊讶的目光中吃尽了一盏梅花乳酪，忍着胃中口中翻滚的酸意回了东宫，借着月光在脑海中试着描摹那人的模样。
可无论我多少次描摹出来的人像都远不如我初见她时的惊艳。
她是良媛，按制不得凤冠霞帔，可那身又素又简的红衣着实衬不上她的姝色。她这幅姿容仪态是本该身着绣金鸟雀的嫁衣、描点娇美明艳的妆容，在众人簇拥中从正门而入的。
可她是棋子。
“你是郢国的储君，要懂得落子无悔。”
父皇如此说，我便也如此做了。但当她满脸泪水地瘫坐在地时，我还是慌乱走掉了。
那夜东宫书房的灯烛亮了整宿，而父皇的计划还是开始了。
二十余年的日夜里，父皇与诸位老臣们皆传授于我治国之道，可却无一人曾传授过我何为情爱，就连母后也不曾。因为读过万卷圣贤书的她觉得，储君只需要心存天下万民、心纳郢国百川即可。故而即使我能在朝堂权势里游刃有余的应对各方，却也只能在与她相处的空间里处处受制。
虽不是这个缘由，可我也极少与她相处，只能隔几日从福贯那里听取些她的近况，听着她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听着她在病痛里磋磨。也正因如此，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一拖再拖——父皇等不下去了。
等王嬷嬷把那盅梅花乳酪端进殿内时，我拢在案下的左手指尖微蜷，想起身却又有股力道不容抗拒的压着我坐在那里，让我在眼睁睁看着皇祖母有意阻挡后却还是不容情面的开了口，眼睁睁的看着她在病痛的闷咳中用尽了一盏乳酪。
她晕了过去。
我知道只要我暗中动个手脚使那一盅又一盅的乳酪送不到她面前就好了，但我不能自己出手，只能在皇祖母一次又一次的包庇回护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能在醉酒时对她道一句暗表歉意的“天上人间，年年今夜”。
不出父皇所料，师弦果真性情骄纵到连在东宫也敢放肆更甚。
可出他所料的，是我在师弦嫁入东宫后又接入的一个女子，一个堂而皇之的挡箭牌——我“心爱”的人。
她名杜沐，是被其父沃州太守毫不留情推出来的“上礼”。
此事发生于林奾在南方菜馆被登徒子调戏之后，我不过命人将杜小公子押回去，并传言沃州太守好生管教，杜太守就忍无可忍又怕为家中招祸的将杜小公子送到了北疆军。月余后还觉不妥，便大手一挥以杜姑娘的名帖敬上，毫不顾惜这是自己早亡的发妻留下的最后两条血脉。
权势迷人眼。
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沃州太守，也适用于师氏上下。
师氏商队在地方进行禁药贸易已久，师氏主家在京城卖官贪污，哪一个拎出来都是都足以灭其九族。可官官相护世家做大，就算我身居储君之位也难以在朝堂上做出什么大动作，所以这些宽广表局上无法显露的阴晦，就被父皇以两个女子缩至了深宫之内成为了可控的掌中之局。
事已至此，我也愿遂着父皇母后的愿，只将全部的精力和注意置于朝政，可林奾在我这处却好像总有例外。
我会在她兄长入狱的消息传入宫中后出言保下，并对她兄长的北上之路差人多行方便。我会在虚情假意的木然唤着“沐儿”、“弦儿”时移不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松不开衣袖下攥着的手。我会在到达草场前去信给雅鲁，让其对体弱的她多有关照。我会换上能压制“百日咳”毒性的龙涎香香丸。我会……
话是如此，但我想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尽管我曾无数次在师弦刁难时帮杜沐“捎带”帮她，但她还是因此病情加重还伤了双腿。尽管我去信雅鲁，但以她的性情样貌本就会很合雅鲁的胃口，我去不去信只是对她们的相识时间的早晚有所影响罢了。尽管我长期佩戴龙涎香香囊，但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毒所害。
而事关她的兄长，我助其北行不过言语之令罢了，可其人的死却是实在逃不过我们在御书房中拟定的“末路”对策。
她在哭，可我抱着她却手足无措，一如从宫宴上抱走她的那次。
面对一见到就会心生愧悔的人，便是储君也无法。
就像我凭借从福贯那里知道的点滴，从而心里猜测她可能会有所动作时，我拿着从扬州传来的密信看了又看，甚至不能训斥告诫她不该在祭天大典上放肆。只能又靠记忆又靠精力的独自翻找史书数日才终于找到一个百年前的先例——得以在储君储妃敬香后空留出短暂的时间以做他用的先例。
我想，若我预料错了，不过自己致上祭词一篇算罢，祭天大典依旧可以进行的步步不偏，可我这次若真的预料对了，这处短暂预留时间却足以救下她的一条命。
而幸运的是我真的预料对了，可是也只预料对了一半。
我未曾想到她会在此时就知晓了林太守和林夫人亡故的消息，未想到得知兄长战死的她一再承受不住任何刺激，没想到她会有了轻生的念头。
但北上的王师已在筹备，我担储君之责调令各方便已是身心乏术，再分不出片刻时间看看我为了避开父皇手足而安置在别院的她。
当我终于能退出御书房得到喘息间隙后，那已是她被允回宫的第二日。我只站在门口看她，足下停滞，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人便是两年前那个生的珠圆玉润、明艳生动的红衣女子。
她本就因病清瘦，而现下不过十余日，竟是瘦得仿佛风吹即倒了，眸中一丝亮色也无，像极了无魂偶人，看得我完全怔在那里，眼角的沉涩压得我几乎无法清晰视物，亦再也无法走近半分。
我说不清林家现在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皇家还是师家。
林奾因其父扬州太守相助齐斐和面对师家商队的不作为而被父皇盯上，成为棋子。可林太守寒石发作身亡前拼尽全力送出的密信，却证明他并非父皇所想的那样惧于世家权势而无视皇权。他甚至次次送信但是被师家人屡次拦截后，被恼羞成怒的他们暗中数下寒石散。直到他身死，这一切才被人所知晓。
人世间好像从未有过什么直来直往的事，都是弯弯绕绕而将一切纠缠于局内，纷杂不休。
我承认，我心中生了忧惧。
所以我想尽我所能的，理出去两个本不该如此的女子。可我到底是偏心的，我以与杜侧妃行宫避暑为由离了宫，将王师北上征战的消息封锁，把一人留在了最安全的宫里，一人留在了较安全的行宫。
这是我在离京前做下的最后的决定，自以为万事周全，但偏偏让我在城楼下看到了上方的她。
“齐晦，”雅鲁抖着声音打马前进两步，显然极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城楼上那个女子……不是林奾吧？”
岗日与雅鲁一般瞧着我，希望我开口说出的会是一个肯定答案，几乎像是将我当做了救星。但他们二人箭术卓绝，目视之力缘何就能差过我去？
我们都能看到林奾木然的站在城墙上，衣衫被风吹的鼓胀、身似欲飞，能看到我上前喊话后外族人因惊异而且她颈上滑下的那道红线，能看到她踏入虚空前绽开的一抹恍若隔世的笑。
那一幕不管我多久之后再想起，依旧能忆起当时直达肺腑的震颤。
雅鲁曾在此事发生前的几战后喝的半醉，靠在我的帐前告诉我，告诉我林奾曾在临走前告诉了她自己的小字。所以她就在想，林奾心中定是对“舜棠”二字极为珍重的，而且恐怕在京都就根本没有什么人知晓在意。
她当时问我以前是否知道她的小字，又是否唤过她的小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曾捧着她的名帖看了数遍，但我确实从未将这二字付诸唇齿，唯一的一次如此唤她是在那方城墙之下，而她应是没能听见的。
她走的太早，没能听见师家众人被压上刑场后的哭嚎声，亦没能听见她在扬州的友人以她为原型谱出的唱词、编出的说书词。
我第一次听见《林氏女》，是微服出宫于南方菜馆里用晚食的时候。
厢阁轩窗半开，隔壁茶楼中传出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的声音。我当时听了几句，即使以前从未接触过此类，也能大致猜出这是在讲一个江南女子的生平。
我正欲起身关窗之际，却忽听到那老先生说了这样一句——“话说这位林家姑娘的洒脱性情，与其父林太守、其母林谢氏和其兄林校尉都脱不开干系”。
我坐在原处，从日暮听到月升，茶杯里已然飘了一层尘灰。
《林氏女》中的林大小姐天资聪颖、顽皮活泼，与友人相处多有趣味，顺风顺水的长至十八岁后嫁了自己的心上人，一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她可以凭借力的“好风”。生活和美安乐，亲友常伴左右，夫君满眼是她，不沾任何的俗世烦恼，未有任何不得偿所愿之事。
那位老先生说这是江南扬州那边传过来的，最早开始于一家叫普茗记的茶楼，不过一两年的时间便就已是传遍全国，甚至说若是哪个茶楼没有讲过《林氏女》，那便会被茶客说为不追流俗。
“茶楼的茶客里近年本就女子居多些，而这故事又是极其幸福美满，人物也极好，自然不免受众人之喜爱追捧。”
是啊，幸福美满，可是这些听客里却罕见有人知道，知道那位真正的林大姑娘早在许多年前就已香消玉殒，知道那个和乐的林太守府早已是家破人亡，门闭院锁。
这是她的友人为她写下的故事。
这是她再没机会经历的一切。
大抵如果没有权势的阴风绞她入局，她或许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马车行进着过了茶楼、过了一列商铺又过了一座戏楼，咿呀清越的唱词中依然是那位众人艳羡的林大姑娘，当我终于从这些声音中抽身回神时，我已站在皇家祭祠后院，不远的地方站着手持佛珠的灰衣和尚。
他见着我明显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已成一国之君的我竟会在此时孤身出现在这里。
初见少年，再见一人银发、一人剃度。其实当年我们也未曾有太多交集，交谈甚少。可如今酒坛一开，我们仿佛就真的是一对自小相伴长大的兄弟，一人一樽对饮。月上枝梢时，就已成了一人一坛。
齐斐于佛寺清修多年，可酒量却极盛，倒像是常饮的形容。但心事已被勾动，回忆便是收不住了。
“林叔父林叔母并着林兄都是极和气的性子，礼数规矩在家中一贯不提，处处宠惯着舜棠，也就这样才养出了她那般顽皮娇恣的脾性。她自小与凌三娘蒙四娘作伴，上树骑马闯祸一个不落，次次由着林蒙凌三家的公子和家主们给她们收拾她们自己没藏住尾巴的烂摊子——就连我也被她们推上去当了几次挡箭牌。”
“所幸她们也算争气，在外都能端好大家闺秀的涵养架子，十二三岁后就连闯祸都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了，这才勉强保住了她们三人各名满江南的好名声——齐晦，你还记得她死在哪日吗？”齐斐陡然转了话头。
我知道的，可惜齐斐却并没有听我回答的意思，只是继续自顾自的说：“她死在九月初九啊……”
是啊，九月初九，她终于熬到十八岁的那一天。齐斐手持着菩提佛珠，一颗颗摸过去，神色在烛光中沉顿。
我能与他安坐在此对饮，并非是不知道当初送林奾北上的那支队伍是谁的手笔，只是时迁事异，在我当时看到那首被她弃于案角的诗词后，我想我应该是懂她了，所以我无法将加害她的罪名冠于某一个人。
因为连我也是元凶之一。
夜半雨急，不知她那被我置于梅林的衣冠冢，可受惊扰否？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独自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