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爱》夜安Mocha

4、遗书

　　致中岛君：

　　见字如晤。

　　我曾经认为，无论什么体裁的文章，开头是最为困难的一件事。所以这封信里，我也不得不俗套地使用这样的开场语。即便写了这么多篇小说，但写给你的这封信，对于我而言，是至今为止最为困难的一件事。

　　我给很多人写过信，但似乎对你我并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这让我思考了很久，以至于之前我并没有给你写过任何一封信。我并不想轻率地向你灌输什么作为“前辈”或是“先生”的“教训”，但事到如今，我觉得已经必须要给你写一封信了。

　　不过我究竟能告诉你什么呢，或许也只有我那一直以来自私自利的的想法吧。

　　我一直以来依赖阅读与写作为生，一生战战栗栗地作为一名人类而活。谨言慎行这类应该被世人唾弃的性格从诞生起就强迫性地刻在我的骨头里，我本想要尝试一种能够让我激情到死的生活，但思来想去，或许只有死亡本身，才能唤醒我微不足道的一丝兴致。

　　————除了死亡，我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和你的相遇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人生总是看上去出乎意料实际被冥冥之中的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推动，就像我从未相信有人可以真实地理解我，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文学作品感动的，更何况我的作品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赞之处，只有那些处于相同的悲剧中的人才能有资格去同情。

　　我不善言辞，洋洋洒洒写上几千字的文章比开口说一两句宽慰的话语对我而言要简单的多，我自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崇尚我这样踩着别人的脊背维护自己利益的恶人——像我这样的恶子，恶人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可怕的人物。

　　但比我这样的人还要可怕的是旁观者那高高在上如神一般的怜悯姿态。

　　现在想来，过去的几年里拼命追寻所谓神的存在的我是多么的可怜。我看见十字架上那受难的耶稣基督，那痛苦的姿态之中透露出的作为神明的傲慢让我忍不住地颤抖。我为曾经与那些自以为可以成神的人有着相似的想法而感到痛苦，连卢梭的《忏悔录》这种充斥着满篇赞溢的谎言都无法让我感到任何的喜悦，但我又是那么羡慕那些有着虔诚信仰的人们，那些中世纪的主的羔羊的纯洁，所拥有的神的爱，甚至连柯克托都相信神。

　　————我究竟该是有多么的不幸啊。

　　但我真的拥有全部的不幸吗？我并不这样以为，你的出现让我曾经恍惚间以为我终于被神所眷顾了一次。不要发笑，但你可以开始嘲讽我的自以为是。现在唯一所明了的是，神所眷顾的人，是你。

　　而我依旧是那个傲慢自大，愤世嫉俗的疯子。

　　害怕死亡是人类的本性，我们并没有比那些猫狗之类的生物高贵到哪儿去。但食色这类动物的本能却愈发让我感到厌烦，我已经开始逐渐倦于进食，甚至会因为所谓的进食而感到痛苦，在剧烈的呕吐之后所获得的那微妙的欢愉不自觉 的支配我的内心。如此看来，我所丧失的，不仅是进食的欲望，还有那生存所需的生活的欲望。那么逐渐丧失动物本能的我还能够算是人类吗？这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念头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回想，像是不停被撞击的寺院的钟。

　　如曾经你所看见的那样，我对火有一种近乎被诱惑的痴迷。那一次我的确是想要走进那燃烧着的金色的火焰中去的。对火的依赖从古老的人类手中诞生的那一朵小小的火苗时就已经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只不过那时我看见的不是火焰，而是蓬勃的，富有旺盛的生命力的火山。

　　埃特纳火山所爆发出来的炙热的岩浆将顺着那些亿万年前就形成的石间的缝隙不断地向下渗透，一直到达地心之中。我不受控制地遐想自己的身躯在那灿金色的火焰种化为飞舞的花烬，在血管中激荡着的温暖血液顺着那岩浆一路流淌，返回自然。这自然是心甘情愿的行为，我这样的人也深爱着自然，即便这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的幸福，但也不失为一种自然的美。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或许我就真的这么做了。

　　我至今仍旧不知那时的你为何要阻拦我，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存在还真是犯规，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破我所有的计划，偏偏你又总是那副天真纯良的模样，真是让人生不起气来。或许你最可恶的就是这一点，而我是那被猫耍的团团转的老鼠。

　　不过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正在爆发的火山，沸腾着的源源不断喷发着的熔岩，散发出一种炽热的光，足以将空气中所有的水分完全燃烧殆尽的光。曾经我也用那种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夏目老师和志贺先生的小说，但我的小说已经失败了啊，甚至会写下完全没有必要写下的东西。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种薄如冰一般的悲伤和虚无包裹着，连维持生活的创作欲望都要失去了呢。我由衷地羡慕着火山，并为此感到一种欢愉般的痛苦。

　　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连表达自我的方式都失去了呢。这样的我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恶人啊，连恶都无法打败的人才是更加无可救药的恶人呢。不过，一想到我如果能作为完全的失败者成为后来者的奠基石，成为你的踮脚石的话，一股莫名的喜悦在心脏处涌出，这也算是我这名恶人唯一能值得欣慰的作用了呢。

　　世人皆见我用词冷峻，书写人心之恶，以为我是那种完全摒弃外物情感的所谓“神”的存在，岂知我不过是披着凡人外表的恶魔。人类所犯下的原罪之一，就是永远无法保持绝对的理性。人的一生，不可避免地被父母，环境和偶然所决定。当我批判利己主义时，谁又知我才是那自私自利的伪劣之徒呢？被迫背上的巨额债务让我不由得生出那理所应当的逃避之心，我一边唾骂自己的伪善一边又惶恐不安，以对未来生活的模糊为由躲避责任，果然我这样的冷漠自私的伪劣者只能下地狱去呢。

　　我也曾试图寻找一种真正的，美而神圣的生活，在那个时候，我仍然是想要变成神的那一员。就像我那不入流的小说里曾经描写的那样。但是，天堂不过是地狱的倒影，人间实则有两个地狱。

　　——人生比地狱还要地狱。

　　刚刚被烟呛了一下，我拉开抽屉发现敷岛香烟又只剩下一支了。每次点燃烟时就会在白雾里浮现出你皱着眉头来抢我的香烟的表情，每当此时我的心底总是会浮现出一种浅薄而剔透的喜悦之情，虽然我总是以“没有烟的话连笔都动不了”来反驳你，但一想到我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人会来担心我的身体，这种不真实的让人惶恐的不安一直盘踞在我的心脏的尖端，伴随着清澈而甜蜜的喜悦。

　　我昨夜梦见了巴黎，说来奇怪，在梦中如此清晰的场景醒来后即便努力去想，也只能回忆起几个模模糊糊的情形。但是那种一直萦绕着巴黎的忧郁现在也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记得我在巴黎的街道中漫无不定的徘徊，像是走在一座螺旋迷宫之中，浓重的夜色如潮水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吞没一切。靠着墙壁，我咬着一只烟注视着地平线，注视着那第一抹黎明撕破夜幕。

　　后来我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因为梦醒后就像是一本小说已经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后面的空白也只能由读者去想了。或许未来你可以去看看巴黎，看看波德莱尔笔下的忧郁，那时我大概没有机会了，所以替我去看看吧。

　　不过既然我已经做过梦了，似乎也不算什么遗憾了？可能唯一遗憾的是，那时你的身边已经没有我。

　　这并不是你的遗憾，但会成为我永远的遗憾吧。

　　死亡实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我们每个人一伸手就可以轻而易举触碰到的生命的终点。人类是多么的可悲啊，出生时没有经过自己的允许，死亡也没有问过自身的意愿。想到这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那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就像是沉重的大石压在我心脏的脊梁上，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啊。

　　横滨的夏天似乎一直都很沉闷，不知道哪一天外出时恰好下雨我会被淋透吧，行人说不定也会用异样的眼光来打量我，像是“这个疯子难道不知道横滨夏天下雨很正常”之类的话语。而我也只能苦笑着竭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地像是逃跑一般跑回家里。

　　所以你可要常常带伞啊，因为横滨夏日下雨很正常。

　　视野的一角又开始又半透明的齿轮在蠕动了，头也愈发痛疼起来。我不得不先躺在二楼的地板上先休息一会，想象自己穿越回数亿万年前的火山喷发之时。这时母亲的气息也愈发明显了，笼罩在我周身的母亲的气息，逼得我不得不爬起来拿起笔继续写下去。

　　虽然似乎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写了，就大概再泛泛说一些吧。

　　又，
　　你之前给我看的小说我已经认认真真地翻阅了一遍，用词的确足够精巧，甚至让我为这封信里自己所写的文字而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所以为何你要纠结我的名号呢？百年过后被放在旧书店的角落逐渐腐烂的书的作者的名字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我将自己的手稿全部留给你，至于我那些不值得一提的文字是否在这清澈的病态的世界发表，这全部由你定夺。

　　所以你要记住一件事，你的才能足以让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重要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

　　又，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我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呢，已经开始想不明白了。但我唯独不想浑浑噩噩地不知道为什么活而继续活下去，我幻想如果哪一天，要是你能在我熟睡时把我温柔地掐死，我该是有多么地，多么地感激你啊……

　　刚刚是开玩笑的，像我这样无法贯彻艺术至上主义的人，就算是为了艺术选择自我毁灭，也不打算殃及周遭呢，更何况是你呢？

　　又，
　　罪多者其爱易深，我对你的罪是足以沉于地狱最底端的，这点毋庸置疑。
　　我很看看你未来写的小说，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写下去了……

　　那么，最后一次晚安了，敦。

　　七月二十四日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