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爱》夜安Mocha

3、纯精神性恋爱

　　——所有神的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芥川龙之介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或许是因为恐惧亲生母亲发疯的遗传，或许是因为某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对未来，对生存的微妙的不安。他持续地在半夜惊醒，一片黑暗的视野中的下端忽然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齿轮。而后齿轮慢慢地上升，忽然它开始变大，直到占据了整个视野。

　　之后，头部一阵猛烈的剧痛。

　　中岛敦对芥川龙之介的异常并非没有任何察觉，芥川龙之介即便是在停下写作随手翻了翻报纸时也能察觉到那隐含着忧虑与疑惑的目光，然而中岛敦一次也没有询问过，即便是从芥川龙之介的文字中隐约察觉到的那种模糊的不安。中岛敦是不愿以一种傲慢的态度来撕开别人的伤口的。

　　尤其是芥川龙之介曾经说过，人只有在相同的悲剧中才有资格同情别人。中岛敦是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资格的。归根结底他心底还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懦弱。他知晓芥川龙之介那名为艺术至上的主义，为了创作出非凡的作品，在某些时间，某些场合，甚至可以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中岛敦可以坚定地告诉所有人，他将灵魂已经卖给了芥川龙之介，却没有一丝信心能幻想芥川龙之介将他置于在如何重要的地位上。

　　“敦。”

　　芥川龙之介甚少叫中岛敦的名字，大部分时候都直接略过称呼。中岛敦将手中的笔放下，小步走到桌子前站定。他那双即便在夜里也依旧皎洁的如月般的眼瞳中映着芥川龙之介沉寂的嘴角。

　　“先生？”

　　芥川龙之介将手中的报纸放下，看着眼前的白发青年唇边柔和的仿佛春光一般的微笑，心里少见地有些踟躇。但随即，他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手指悄悄握紧了钢笔。

　　“以后写的书，你要帮我出版。”

　　中岛敦的面色露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芥川龙之介认真地看着中岛敦宛如新月一般的眼瞳，恍惚间看见中岛敦眼瞳中冒出来的半透明的旋转着的齿轮，他抿了抿唇，被嘴唇挡住的牙齿悄悄咬破了一点外皮，血腥味在口腔中迅速蔓延，借此压下那一瞬间想要扑上去撕扯那并不存在的齿轮的冲动。

　　“敦，我想要尝试一次从未有过的任性。”

　　中岛敦眨了眨眼，他脑内名为直觉的神经隐隐约约地跳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血管爆裂血液如火山般喷涌，而藏在桌子下的手缓慢握成拳，中岛敦压下一瞬间那毫无征兆的不好的预感，唇边依旧是柔软的笑容：“先生随时都可以任性。”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他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漆黑如墨的眼瞳中似有几缕波澜微起，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白发青年站在他的身后，芥川龙之介当然知道对方在注视着自己。淹没一切的悲伤稍微退去了些许，他沉默地思考着，而后嘴唇突然动了动，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只是轻轻地无言张了张唇。

　　蘸了墨水的笔尖慢慢落在纸上。

　　——我们是纯精神性恋爱吧？

　　中岛敦注视着笔尖停驻在问号的那一个点上，墨水慢慢从金属制的笔尖晕染开来。他轻轻地弯了弯唇角，芥川龙之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中岛敦感到胸膛中发出一片震荡，像是被撞击后钟声震荡着的笑。他将钢笔从芥川龙之介的手中抽出放入笔筒，而后低下头，眼瞳中泛着如春日下的金色灿光般的缱绻柔情。

　　互相亲吻的两人身后，时针不紧不慢地滴答走着。

　　夜晚的风很大，树叶簌簌地撞击着窗户，星月暗淡无光。芥川龙之介将书稿放在桌子上，呼啸的狂风闯入屋内，旋转着撩起青年耳侧的发丝，像是富士山上被蘸染的白雪般病弱的发丝轻拂着他的唇角。芥川龙之介微微闭上眼，一片黑暗中唯有那巨大的半透明齿轮在永不停息地旋转着，墙上的钟敲响，在午夜里震荡地宛若水波一样扩散。

　　他拉开抽屉，拿出装有巴比妥的瓶子。芥川龙之介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那些盘踞在他心中如同恶龙侵占的不安与悸动骤然被海水压制着平静下来。而后他坐在椅子上，手中慢慢翻阅着那本装线精美的《山月记》。

　　他察觉到那早已预料之中的倦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大脑神经。芥川龙之介又再一次看见了正在转动着的巨大的齿轮，但下一秒齿轮幻化为巨大的白虎，那双竖起的菱形的兽瞳中流淌着月光般的柔和。

　　芥川龙之介用尽最后一丝的意志向着门口看了一眼，嘴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语梗在喉咙处，最终他闭上了眼，将手中的《山月记》紧紧地压在心口的上方，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的唯一一根浮萍般的抱在怀里。

　　雨水撞击着树叶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视野陷入永恒的黑夜。

　　今日突兀地来了访客，中岛敦坐在沙发上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他的唇边依旧是一贯以来的轻盈弯起的弧度，只是眼瞳中失去了曾经的柔和微光，只余下敷衍的虚假式的礼貌笑意。他端起泡好的绿茶，轻轻地推到对面。

　　穿着和服的男人坐在对面，他看着白发青年娴熟的使用着那个人习惯的姿态。眼瞳中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谷崎先生，在下对您早已有所耳闻。”

　　谷崎润一郎似乎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是因为和芥川君有关的那些针锋相对的言论吧，那个自然主义的继承者。”

　　中岛敦的眼神依旧平静，他轻轻地弯起一个礼貌的笑：“先生虽然和谷崎先生持有相反的观点，但先生还是很赞赏谷崎先生您的文学水平的，家里买了不少您的作品，先生常常看。”

　　谷崎润一郎失笑道：“是因为想要从中找到什么破绽之处来狠狠地反驳我吧。”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怀念般地仰起头说，“他太细心了，甚至在我们针锋相对的论战时期亲自将我正在寻找的书或者画册送上门，那时的我还以为他在挑衅实在有些受不了，芥川有时候就是因为太过细心，所以才会引发这种误会。”

　　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瓷杯边缘，中岛敦像是想起了什么沉淀在记忆中的画面，嘴角向上弯了弯，稍稍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先生是很贴心，也太过温柔的人。”

　　“只因为找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吵架对象，所以经常找理由摆龙门阵，根本就是故意找他茬，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道歉。”

　　空气骤然冷寂了下来，双方难捱的沉默的目光对视着，墙上的指针慢悠悠地旋转着。谷崎润一郎抿了抿唇，他站起身来表达了想要告辞的意味，中岛敦从善如流地跟着对方走到门口做出送客的礼貌姿态。谷崎润一郎穿上鞋子，眼神闪了闪，还是没有忍住般开了口。

　　“芥川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

　　谷崎润一郎转头注视着表情有些冷凝的白发青年，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中岛敦的肩膀：“人们都知道中岛君是芥川最喜爱的弟子，出版了他的遗稿，被称为‘小芥川龙之介’的你，需要继承芥川的遗志好好活下去啊。”

　　白发青年抿了抿唇，慢慢地展开状似释然的礼貌微笑，唯有拢在和服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着袖子的布料，指甲甚至像要透过布料扎入肉中。

　　中岛敦安静地注视着谷崎润一郎的衣角消失在街口的人群中，他转身关上了门，嘴角的笑容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上了楼，踩着那只要人站上去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的木板，慢慢地走进书房。

　　他已经将芥川龙之介留下的书稿全部出版，中岛敦沉默地站在书架前，窗户半开着，飘进来的枯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有些斑旧的地板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排列整齐的书本，有些是原来芥川龙之介买的，有些是出版社送来的，不大的书架被大大小小的书本占据了大半空间。

　　手指停在一本熟悉的书脊上，中岛敦将它抽出来，翻开一页，行云流水的字迹安静地趴在上面。他眨了眨眼，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干涩得要命，一滴泪都无法流出来。

　　所谓悲伤的极限，是近乎死亡的沉默。

　　骗人，中岛敦想着，芥川龙之介的遗志分明不是让他活下去，而是强迫他注视着这个清澈又病态的世界。如果不是那个约定，中岛敦断不会再接着活一年。毕竟他是深陷‘芥川龙之介’毒牢的瘾君子，而现在的他如同已经断水的鱼儿，无力地摆动着尾巴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在这个没有芥川龙之介的世界活着，他已经快要窒息。

　　时钟发出一声轻鸣，中岛敦捧着书坐在椅子上，他拉开抽屉将那个装了巴比妥瓶子拿出来，手指缓慢而平稳地旋开瓶盖。窗外的冷风钻入他的袖口，从他的皮肤上窜过去，中岛敦拉开抽屉，拿出那本棕色的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另一只手慢慢地从笔筒中抽出那只细长的黑色钢笔，翻到其中一页。

　　视野前的空气中逐渐出现扭曲的水纹一般的波纹，中岛敦感觉头部越来越沉重，睡眠感笼罩着他的大脑。他强撑着精神抬起笔蘸了蘸墨水，在纸上的墨字下方缓慢落笔。

　　——我们是双倍的纯精神性的恋爱。

　　视野即将陷入黑夜前，中岛敦恍惚间看见了前方展开一条忽明忽暗的路，黑发青年穿着那件熟悉的和服站在道路的前端，两鬓似如雪晕染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唇角。青年淡淡地注视着他，慢慢地弯起唇角。

　　他向着青年伸出了手，黑发青年同样也伸出了手，指尖触碰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骤然变得无比的光明亮堂。

　　深夜寒风呼啸，钢笔啪嗒落地，墨色的笔杆闪烁着微光，像极了眼中未流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