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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番外三 ...

  •   番外三 父亲的向日葵

      蒋业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太过薄情寡性了。他有好几次在梦里都记不起陶曦的样子,只有在第二天去翻她的照片的时候,才能感叹,原来她长这样。

      她有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宛若星河的双眸,嘴角时常挂着浅浅的笑容,如果她笑得开心的话,嘴边甚至会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他当初只看了一眼,就对她一见钟情。

      有个词叫白头偕老,他曾经也天真的想过,只可惜永远不会有了。她会一直保持着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直到他的头发全部变白。

      蒋业记得,他人生收到的第一束花是陶曦送的,那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一年,他陪她回浅水镇。

      在浅水镇那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他们走在路边,陶曦的白色连衣裙被树枝勾开了花边,他蹲下去要帮她查看,她却提了一下裙摆,笑道,没事,我不会踩到的。

      他还是觉得不妥,陶曦却突然指着旁边的树下说,蒋业你看,那边有两个婆婆在吃西瓜,嗯......

      她眨眨眼睛,说,我也想吃,你帮我去要一块怎么样。

      蒋业想蒋南生其实不知道,他妈妈得抑郁症之前除了温婉,其实也有顽皮的一面,那种不经意间的眨眼和咬住嘴唇的动作非常的俏皮可爱。他真的很喜欢她那个样子。

      每次在她这样委屈又可爱的表情下,他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哪怕是让他去讨西瓜吃。

      那是蒋业第一次去要东西吃,他僵着脸走过去,想用和缓一点的语气,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把两位老人都看愣了。

      “你要问路?”

      “不是。”

      “那你这是......”

      “我爱人......”

      蒋业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陶曦,只见她已经跑到一边的太阳下,蹲在一处地方不知道在弄什么。阳光打在她露出来的肩胛骨上,竟然白得闪光。

      蒋业想自己应该带把伞,不然回头她又得说自己晒黑了不好看了。

      这么想着他回过头来,对两位老人家放低了声音:“请问能给我一块西瓜吗?我爱人有点馋。”

      两位老人也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笑着切了两块西瓜递了过去:“害,你直说啊,你这小伙子闷着脸,看着怪渗人的。”

      “来来西瓜。我自己地里种的,可甜哩,出门忘记带水了吧,快叫你媳妇回来吧,那细皮嫩肉的不经晒的。”

      蒋业把两块冰凉的西瓜握在手里,一时竟然升起一丝愉悦,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道:“谢谢。”

      拿着两块西瓜走回去,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蒋业心里生出一股柔情,轻轻喊道:“小曦,西瓜。”

      陶曦一回头,额头上还有微微的汗珠,她一笑,露出嘴边浅浅的梨涡,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金黄色递了过去。

      “今天是你27岁的生日,蒋业,生日快乐。”

      那把金黄色在阳光下非常晃眼,直到好久他才看清了,那是一把由很多小向日葵攒成的花束,明媚耀眼。

      蒋业心头一颤,生硬道:“采别人的花不太好吧。”

      陶曦指了指旁边,一排贝齿轻咬:“是向日葵下面长出的侧枝,这个是长不出果实的,没事儿。”

      说完她又放低了声音,露出悄咪咪的样子:“你不要说出去,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下不为例。”

      蒋业被她的这个模样逗笑了,但看着那一把向日葵又没办法去接。他的手里还有西瓜。

      陶曦眨了眨眼睛,突然低下身把花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扯住自己裙摆边缘被勾开的花边,只是几扯,花边全然掉了下来。

      蒋业就看着陶曦用那段蕾丝花边把那把向日葵的底部绑住,然后她青葱般的手指又在上面打出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现在你就好拿多了。”

      蒋业就在这一刻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把眼里那片酸涩压下去,把手里西瓜递了过去。

      “西瓜。”

      陶曦接过西瓜,他也接过了花。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慢,陶曦小口小口地咬着西瓜,目光游离在花田的远方,然后问他:“你怎么不吃,婆婆给了两块。”

      蒋业道:“都留给你。”

      陶曦微微一笑,突然微微靠近了他一点,轻声道:“蒋业,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吗?”

      蒋业闻到了她身上百合味道的香水,转头看她:“不知道,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想知道。他已经拥有了她,他就再想提那个她第一次喜欢,并且喜欢了好几年的男人。

      西瓜汁水让陶曦的嘴唇看起来更加红润,她抿了抿嘴唇,又笑了起来:“因为你其实是一个外刚内柔的男人,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会过得很好,你会对我很好。”

      蒋业眉头微微一皱:“也许只有你这样认为,我这副样子也只能讨工作上那些人的信任,朋友和亲人大多都会觉得我不惹人喜欢。”

      “所以我是独特的吗?”陶曦轻轻地问。

      蒋业一时默然,因为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男人。但他也很敏锐,知道如果这次不说,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了。

      于是他捏紧了那把向日葵,低声道:“是。”

      见他竟然回答了,陶曦有些吃惊,但转瞬她眼里泛起一点泪花,柔声道:“如果我以后让你失望,你可以怪我。”

      蒋业眯了一下眼睛,只是把手里另一块西瓜递了过去:“你如果喜欢,让小严在小别墅后面种一片怎么样?”

      陶曦揉了一下眼睛,然后莞尔一笑:“喜欢,种一片吧。”

      后来小别墅后面的空地真的就种起了一片西瓜,蒋业亲自挑了一个小瓜的品种,他想那样陶曦吃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切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也不会把汁水沾到身上,弄脏她喜欢的白色裙子。

      虽然西瓜种在了南方,但这年年底他还是决定带陶曦去北方————他不喜欢南方潮湿而粘稠的空气。

      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年的陶曦是在认真的和他交往,认真的和他过每一分每一秒。他甚至感觉到,陶曦是喜欢他的。

      第二年才开始时的时候,陶曦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蒋业呆愣住了,那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

      下班后他去花店要了一束百合,但转瞬他又还了回去,对店员说:“换成向日葵。”

      在握住向日葵的瞬间,他的心里竟然升起一种期待,难以言喻。

      陶曦怀孕的那段日子情绪反常,呕吐,爱哭,不怎么吃饭,经常发呆,人瘦了一圈。

      蒋业时常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医生告诉他说怀孕时的激素水平不稳定,很正常,他便以为就是这样的。

      在夏天来临的时候他找人定制的白色连衣裙送到了,都是孕妇能穿的款式,很优雅也很修身,但陶曦只是摸了摸,一整个夏天都没有穿过。

      盛夏的时候陶曦还是郁郁寡欢,他问陶曦要不要回浅水镇去走走,陶曦的眼里才有了一丝光亮。

      那几天他其实有个很重要的项目要谈,但他没去,而且驱车带陶曦回了浅水镇,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之前让种的西瓜长得很好,每到傍晚陶曦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的吊椅上,手里捧着半个西瓜慢慢挖着吃。

      蒋业记得有一个傍晚天边的晚霞绯红绚烂,非常耀眼,都把陶曦都看呆了。

      他坐过去为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看着她苍白的脸被晚霞映得有了红光,让她看起来像是他们才结婚时的样子,鲜活动人。

      但陶曦却一下子哭了,转头看着他说,蒋业,我好想就和你这样在一起,就在这里,在浅水镇,哪儿都不去。

      我们种西瓜,种向日葵,每天看朝阳和晚霞。

      蒋业,我好受难,我该怎么办啊蒋业。

      那个傍晚陶曦哭了很久,他不会安慰人,只是紧紧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叫她。

      小曦,小曦,别哭了小曦。

      夏末之前,蒋业翻了很多本书,诗经词典,五行周易。有些东西他其实不太信,但还是花了大价钱托人找了些所谓的高人,取了好几个说是会功成名就,平安顺遂的名字。

      那些名字他还在斟酌,陶曦却因为抑郁早产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恐惧。等在手术室外的那几个小时,漫长得像过了好几年。

      好在母子平安。

      当护士把那个肉乎乎的小东西放到他臂弯的时候,他浑身僵硬,一点都不敢动,他觉得那个小肉团好像非常脆弱,只要他稍稍一动,就会把他的那双小手压骨折。

      他的心怦怦跳着,觉得怀里的这个婴儿怎么可能只有五斤,他明明那么重,让他的汗都流下来了。

      但心里却突然变得柔软。

      他以为陶曦会在清醒后对他说快让我也看看,但陶曦却只是抓着他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叫南生,行吗,叫南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哗哗地流。蒋业觉得那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而是在威胁他。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威胁他。

      但他妥协了。

      于是那个让他心变得柔软的婴儿,突然有了一个让他的心又变硬的名字,蒋南生。

      这个名字颇有一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味道。感觉里面全是相思。

      但只要他答应,陶曦就不会哭了。他安慰自己,后面会好的。

      但蒋南生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陶曦依然闷闷不乐。蒋业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母乳也会影响母体的激素水平。

      他便对陶曦道,为了你的身体,就奶粉喂养行吗?

      那时候陶曦已经瘦了十多斤,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都感觉她以前圆润漂亮的眼睛都塌陷了,让他不由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个动作,陶曦答应了。

      但事情也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断奶后的第三个月,陶曦还是查出了中度的抑郁症。

      蒋业不明白,他拿着报告想了整整一晚,他想不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有什么纰漏,让曾经那个温婉爱笑的小曦变成了现在这样憔悴不堪的模样。

      他只能是想到是因为蒋南生。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可以不要孩子,他希望陶曦永远是他二十七岁生日那天的陶曦,天真烂漫,又洒脱自由。

      陶曦发病的时候会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不会摔东西,但会躲在衣橱里哭,她以前修得漂亮的指甲会把自己的脸抓破,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扯,嘴唇都被自己咬破,有时候还会渗出微微的血迹。

      好几次蒋业把门踢破,慌张地把她从衣橱里抱出来,然后抱她着整整一天,有时候她很快就能消停,有时候天黑也不见得有效。

      后来他干脆让人把除了婴儿房以外的所有门全部拆了。

      那一年陶曦吃了很多药,哭了很多次,指甲断了又长,长了又断,变得沉默寡言,也不怎么理他。

      她带蒋南生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后来几乎都是保姆带了。甚至清醒的时候她也不再去看孩子,只是站在婴儿房外把头贴在门上用力地去听。

      蒋业知道她是害怕自己伤害到孩子所以不敢进去。

      那一年过得很艰难,事业刚起步,照顾病人也很磨人,何况还有一个孩子。但他的耐心却没有因为这样的磨难而减少,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多,他总是觉得自己只要再努努力,以前的陶曦就会回来了。

      事情在蒋南生能清楚地叫妈妈之后有所好转,陶曦会因为蒋南生叫妈妈而露出一点笑容。

      即使那时候蒋南生很小,蒋业也看得出他一点都不像自己,而像陶曦。

      蒋业以前总认为电视里说的什么什么动物有几岁小孩子的智商也不过如此,但自己养了孩子他才发现,即使有小孩子一岁的智商,那也非常高了。

      一岁以后的孩子模仿能力惊人,学东西的速度也超出他的想象,一周前还只是学步,一周后竟然就能摇摇晃晃地走一圈了。

      当蒋南生走不稳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有一瞬间也会忘记他的名字,把他紧紧箍在怀里,但很快他又会听见陶曦在旁边喊他。

      “南生,南生过来。”

      那一声声呼唤总让他觉得别扭又难受,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有臆想症,觉得陶曦在提醒他,这个孩子虽然姓蒋,但是叫南生。

      后来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了,蒋南生两岁的时候他建起了他的第一所医院。他很忙,但他坚持天天回家,他有的那点时间都也只能花在和他同床共枕的陶曦身上。

      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很合格的父亲,没有陪蒋南生去逛过公园,坐过木马,上过早教课,他其实有一点愧疚,他想等他的事业稳定之后,他应该补偿孩子一些,也不应该让陶曦独自承担带孩子的责任。

      但这点愧疚他还来不及去弥补,陶曦独自一人回了一趟浅水镇后,他就收到了一张宋锦意寄来的照片。

      照片里没有暧昧的动作,只有陶曦的一只手。

      但那只手的指甲是有裂痕的,那是现在的陶曦。

      那个下班后的晚上,他把陶曦抵在墙上,恶狠狠地把照片放在她的眼前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和宋锦意见面,为什么他们都结婚有了孩子,她还要去和宋锦意见面。

      他想如果陶曦好好解释,或者说服个软,他就会原谅她。

      但陶曦却只哭着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你应该去找一个更好的人。”

      那一刻他终于可以确认,这一年来陶曦对他少言寡语,爱答不理不全是因为她的抑郁症,他的感觉没有错,她心里还想着别的事,别的人。

      那个晚上他把那张照片撕得稀碎,然后砸光了卧室里的所有东西。却唯唯对眼前这个女人下不去手,他只能骂道:“离婚!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得到!”

      后来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吵架,他回忆起来也不记得是因为哪些原因吵了,但是每次吵架他们只字不提宋锦意。

      好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因为他下班晚的,有因为他问话陶曦不回答他的。

      甚至有次是因为他应酬喝醉了,没有看清而用错了毛巾。

      那次陶曦冷着一张脸直接把毛巾扔进了垃圾桶。

      他在那一瞬间被惹怒了,一拳就打碎了浴室的门。

      他还记得以前,他也用错过一次毛巾,但陶曦却红着脸贴在他耳边小声问他,她的毛巾是什么味道。

      他记得那是一个激情的夜晚,胜过他们的新婚之夜。

      而现在,她决绝地要把两个人逼得分道扬镳。

      那一晚他没有在家里睡,那是他结婚后第一次夜不归宿,他也就是在那天认识了何诗。

      旁人劝他,事业有成的男人不愁没有女人,他何必自讨苦吃,找个更好的就是了。

      他借着醉意打了对方一拳,然后看着那个叫何诗的美丽女人,突然想起陶曦说的话,她也说他应该去找一个更好的。

      蒋业就想,世界上也不可能只有陶曦才好,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她怎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他对何诗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何诗便笑盈盈地坐了过去。

      他说:“我家里还有人。”

      何诗眨了眨眼睛,眼里的笑反而更明媚了:“我知道,你还真有趣。”

      但一拍即合的事后,蒋业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定论。

      他在酒店的浴室洗了很久的澡,那些冰冷的水流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突然发现哪怕是在床上,陶曦娇羞的样子都比何诗大胆的模样让他觉得更性感,更动人。

      这一晚的冲动甚至让他觉得愧疚,他有一瞬间想要答应离婚,他不能背叛了陶曦却还要和她绑在一起。

      但宋锦意弄巧成拙,他拿着离婚协议还在犹豫的时候,宋锦意打了电话过来。

      他接了,就听见宋锦意说:“还不离婚吗?要我把你昨晚上带人去酒店的事告诉小曦吗?”

      蒋业在这一瞬间差点把电话捏碎,但转瞬他冷笑起来:“你可以现在就告诉小曦,她的抑郁症有一段时间没有发作了,你如果想下次看到她的时候指甲碎得不成样子,你随便说,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至于离婚,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完挂了电话,然后把离婚协议撕了个粉碎。

      在他表现出坚决不离婚之后,他和陶曦的关系竟然缓和了不少。

      陶曦表现出一种认命了一般的死寂,懒得再和他争执的颓废,和他开始了在一个屋檐下却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生活。他们彼此说的话甚至不如对保姆说的多。

      陶曦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起蒋南生,蒋业下班回去的时候总能听见她在客厅喊:

      “南生,南生,过来南生。”

      他总觉得不如愿的陶曦在一声声南生中麻痹了自我,让她愿意继续过现在的生活。

      而他似乎也有些麻木了,觉得这个家过于冷清的时候也会去他的另一个“家”寻求一点慰藉。

      再后来,何诗告诉他,她也怀孕了,是双胞胎,她要生下来。

      但他的心却没有像当初一样悸动,闷闷地喝了一晚上的酒。

      不过双胞胎出生时,他还是给他们取了一双闪耀的名字,蒋卓然,蒋星瑜。

      蒋业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好的开始,而不是像蒋南生。他曾经也努力想要去爱那个孩子,但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在他和陶曦的逐渐冷漠中,他也渐渐失去了那份心思,丢失了那份初心。

      再再后来,陶曦病了,他一直绷着的冷漠在疾病面前不堪一击。他麻木的大脑也开始清醒,他才意识到,他做错了太多。

      病魔折磨得陶曦身形消瘦,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疼起来的时候她一夜无眠,痛苦呻.吟,有时候她甚至会说想要去自杀,那样还要轻松一些。

      蒋业让她别乱说话,然后放下了所有的工作陪她,自己开着十几个小时的车去浅水镇给她摘西瓜,在夜晚背着她爬山去看星星,陪她做她还想做的任何事。这时他甚至在悲伤中出现了一丝期望,以为这是他们复合的最后机会。

      但陶曦好像不打算留最后一丝温柔给他,只会背着他偷偷地哭。

      最终她的病情持续恶化,活不长了。

      蒋业自己也做过医生,那时他甚至有两所医院,但也救不了她。

      陶曦的弥留之际,蒋业以为她会把对他的厌恶和冷漠带到坟墓里去,但陶曦却在那天穿上了她怀孕时他为她定制的白色连衣裙。

      疾病让她瘦骨嶙峋,裙子穿在她的身上像床单一样的宽大。

      那天她甚至化了妆,问他:“不太好看吧?”

      蒋业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现在太瘦了,多吃一点吧,等胖一些我再让他们过来重新量尺寸做几件。”

      陶曦这时候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胡茬:“你原来会哭啊。”

      蒋业说:“我也是人。”

      陶曦眼里冒出一片汪洋,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我也很想再穿你给我定制的新裙子,但没有机会了。”

      蒋业一下子搂住她,哭道:“有的,现在,现在还不晚......小曦......还不晚......”

      陶曦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轻声说:“蒋业,带我回浅水镇吧,我想回去。”

      那天蒋业没有自己开车回浅水镇,他怕陶曦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就带着她坐了飞机。

      回到浅水镇的时候天还未黑,天边有淡淡的夕阳,他们还没进院子,陶曦说:“不进去了吧,就在这里陪我看完这个夕阳行吗?”

      蒋业说:“好。”

      佣人搬了两把椅子,蒋业却只坐了一把,他把陶曦抱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陶曦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下方轻轻一吻。

      “这是印记。”她小声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看到这里有个胎记的人,我就会上去问他的名字,问他愿不愿意和我谈恋爱。”

      蒋业微微仰头防止眼泪掉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声音干涩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和我离婚,现在你又和我说这些。”

      陶曦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下巴:“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是不是很没有人情味,我要死了,你都不让我死的时候说些煽情话。”

      “我眼泪都要被你煽下来了,你看我哭你高兴是不是?”

      “嗯,是挺高兴的。”

      陶曦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手摸索着伸上去摸他的眼睛,摸到一片潮湿后她微微泛起一点笑意,声音却哽咽了起来。

      “蒋业,我是真的高兴,你竟然还能为我哭。”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天天板着脸的人哭,这种反差感显得你很性感迷人。”

      蒋业没说话,手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大腿。

      陶曦低低笑了一声,眼泪一下子滴在蒋业的手背上,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

      “蒋业,我想夕阳下去的时候我就坚持不住了,我现在其实挺难受的,我想吐,头也晕,我眼睛其实都要睁不开了,但我还忍着,我最后再和你说几句话行吗?”

      “你说。”蒋业哑声道。

      但马上他又补充道:“你说慢点。”

      陶曦笑了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蒋业,对不起啊,我不应该和你结婚了还和宋锦意见面。我当时真的以为我都喜欢上你了,但宋锦意这个人我忘不了......”

      “只是......我后来发现人真的很复杂,宋锦意现在变了,读书的时候我记得他还很单纯很开朗,现在的他......让我有点接受不了了......他前两天还在给我发消息,说要来见我,但我不想见他......他让我觉得害怕......”

      “哦,”蒋业冷着脸道,“他变了,你不喜欢他了,所以又转过来找我?”

      他语气虽然很冷,但陶曦知道他并不是在生气,反而接着他的话说:“是啊,所以你生气吗?”

      蒋业道:“你问我生不生气,你现在不就是想气死我吗,生个病来折磨我,死还要死在我身上。”

      陶曦用头蹭了一下他的脖子:“是啊,你都要被我气死了......蒋业,只有你,你一直没变,你还是那个样子,刀子嘴豆腐心,我当初那么气你,你怎么不和我离婚啊,你值得去找一个更好的人......不过......你现在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女,这挺好的,等我不在了,你就可以马上投入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对他们好点......不要天天板着你的......”

      “我不想要。”

      “什么?”

      蒋业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要。”

      陶曦有些说不出来话,但这一瞬间却让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小曦,”蒋业看着那片越来越暗淡的夕阳,“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今天呢,一开始那样不好吗,或者回到当初,我可以不要孩子,甚至可以不和你结婚,只要你好就好......”

      “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轻飘飘的,一把骨头,不像一个人。”

      “我对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陶曦突然捂住了他的嘴,闭上的眼睛却关不住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够了。”她声音颤抖,“是我当初对不起你的,你可以怪我恨我,感谢你最后还对我这么温柔......”

      “我也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了,我后悔我去找宋锦意,我后悔没有好好跟你在一起,我前面说的是真的......”

      她的手滑到蒋业的下巴,摸了摸吻过的地方:“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坚定不移地和你在一起,你到时候可一定要答应啊。”

      说完她的手滑了下来,跌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直抬着手好累啊蒋业。”

      “最后我想再说说南生,你对他好一点可以吗?你好久没有对他笑过了,他学习成绩很好,你有看吗?好多奖状,我都收在抽屉里了。”

      “抽屉里还有他幼儿园时画的画,上面有他,有我,还有你。还有他二年级时写的作文,在作文里他说你不爱笑,他们老师还给我打电话来家访......”

      “蒋业,你对他好一点吧,南生他很喜欢你的......你以后别难为他......”

      “还有,给他改个名......”

      最后是什么,她再也没说出来,蒋业甚至都没有听清,她的气息说到最后实在是太弱了,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渐渐的,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在慢慢袭来的夜色里,她完全地没入了黑暗。

      那之后,蒋业再也没有去过浅水镇,那块西瓜地他也没有再过问,后来他听管家说那块地被种了菜,种了果树,反正没有了西瓜。

      但不久后他把事业又搬回了Z市。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浅水镇了,但他还是要回到南方,和她住在同样的季节里。

      他回到了Z市,蒋南生却离开了。那一年蒋南生大概才十三四岁,他说他要出去上学,学校是他自己选的。

      蒋业没过问,但同意了。

      也许是因为十三四岁在叛逆期,他能感觉到蒋南生的变化,七八岁的时候他还在讨好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却变得异常冷漠。

      按陶曦的遗言,他应该对蒋南生好点,他也试过,但他发现这很困难。陶曦去世的时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亲近过了,而陶曦去世之后,蒋南生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讨好他,保持着和他的距离感。

      他不会像蒋卓然蒋星瑜一样,要什么东西,干什么事,会抱着他缠着他,哭天抹泪,撒娇卖乖。

      蒋南生永远默默地站在一边,自己做着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放弃。反正不会想到要找他。

      逐渐疏远是顺理成章的事。

      蒋业长出第一根白头发的时候他微微皱眉,但很快他又释然了,人嘛,哪有不老的。

      还是陶曦好,一辈子都能保持一头黑发的模样。

      但很快,当他长出第二根白头发的时候,他却不觉得那么轻松了,因为那个暑假蒋南生回来了。

      那一年蒋南生要读硕一了,他有一年多没有见他了。他看到蒋南生的第一眼,他觉得很诧异,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而蒋南生除了身高的变化,性格也让他感到陌生。

      他记得蒋南生离家求学的时候拿着行李一声不吭,寒假回来的时候也冷着一张脸,但现在,蒋南生看着他却笑盈盈地叫他,爸。

      不但会叫他,还会叫何诗,蒋卓然和蒋星瑜。

      他会说,妈,这是带给你的礼物。

      会说,卓然,要一起吃起吃饭吗?

      会说,星瑜,给你买条新裙子吧。

      无比和蔼可亲。

      但又无比虚伪。

      那时候他感觉他几乎完不成陶曦的遗愿了,剥面具这种事他不会做,他不是一个会哄人的人。更要命的是,他甚至觉得蒋南生的笑意下是对他的仇恨。

      他以为他和蒋南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因为他知道蒋南生聪明,按他的能力和态度,他可能会在硕士后继续读博,然后会出国,或者进科研所,反正应该不是进他的医院。

      但事情很快出现了变化,蒋南生读博的第一年,他竟然被学校开除了。

      原因是因为他盗用导师的论文发表。

      不但如此,他还被人打了一顿。

      原因是因为他喜欢男人,用下作的手段试图去挽留那段感情,结果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

      蒋业在知道这些事的一瞬间,他真想甩几个耳光在蒋南生的脸上,告诉他丢人两个字怎么写。

      他想他虽然没给过他父爱,但礼义廉耻总是有教他的吧,每年他放假走的时候,自己都把他叫到书房,告诉他一个人在外要遵纪守法,远离是非,管好自己。他倒好,自己变成了是非。

      但后来蒋业想,还是他嘴拙不会说话。要他说出你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的话,撬开他的嘴他都说不出来。

      所以那时候也不能怪蒋南生偏执,一个人压抑太久就会像一个鼓起来的气球,只需要轻轻一扎,气就猛然泄了出来。

      他当时计划让蒋南生出国,让他在另一个地方冷静冷静,也能让他继续完成学业。而关于他的爱情,蒋业一句都不想多问。

      他在感情上是失败的,他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质问蒋南生。

      他只是在得知那个被蒋南生喜欢过的男人,要在他的医院做脑神经损伤的复查时,派去了他们医院最好的医生,甚至调了分院的医生过去。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再后来嘛,他的记忆也要模糊了,只记得有一天蒋南生突然和他说他不想出国了,要进医院去实习。

      他答应了。

      蒋南生进医院的那一年春节,他听何诗说蒋南生有了新的交往对象,还是个男的,而且看着很一般。

      他只说,你少管闲事,蒋卓然和蒋星瑜不够你管吗?

      但也就是那一年的春节,他和蒋南生的关系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他约蒋南生谈话,本来只是想问问他在科室的情况,但听何诗说蒋南生新的交往对象看着一般,不由地问了几句,蒋南生却说自己还在追求他。

      在蒋业看来,蒋南生的家庭条件,长相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即使自己不那么喜欢他,这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所以他说,什么孩子,还要你来追求。

      蒋南生却对他露出了诧异的目光,然后说,你第一次夸我。

      蒋业后来想了很久,好像还真是,蒋南生没冤枉他。

      然后话题就从这里开头,那一夜他们说了好些话,感觉比这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在那些谈话里他突发现蒋南生是真的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和思维,甚至可以说他思路清晰,成熟稳重。

      他有些被震惊到。

      也有些欣喜。

      这时候他也突然发现他不仅仅是想完成自己对陶曦的遗愿,而是他自己,他自己想要挽回他当初的遗憾。

      他当初是想要去爱这个孩子的。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那天。

      那一夜他说:“南生,你长到这么大,我们才这样好好的说了一次话,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我今天才发现我的固执和威严其实并没有什么用,维护不了我的婚姻和家庭,如果我此时才开始后悔,你现在愿不愿意回头,回头看看这个家。”

      这是他对蒋南生的和解,也是他对他自己的和解。

      而蒋南生没有辜负他,对他说:“今天谢谢你爸,我愿意的。”

      那晚蒋南生从他的书房走出去后,当那扇门轻轻的合上,他压在心头几十年的石头突然就化成了一丝轻飘飘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自那之后,他越来越来感觉到蒋南生的好。

      蒋南生和蒋卓然蒋星瑜不同,他除了智商高,情商也意外的高,这也和他截然不同。蒋南生总是能自然而然地把握住他们的关系,他的真诚像是治病的良方,即使他用真诚的语气说着看起来堵人嘴的话,也依旧让他看起来值得欣赏。

      蒋南生在医院的第一年,他给了蒋南生在医院的股份,蒋南生在医院的第二年,他让蒋南生做了副院长助理。他计划第三年,他亲自带他,他有一种感觉,蒋南生能挑起他的梁子。

      但还没有到第三年,他的这个儿子就突然没了。

      阴魂不散的宋锦意送来一份DNA鉴定报告,告诉他蒋南生不是他的儿子,是宋锦意的。

      难怪他当初不喜欢蒋南生,原来根源在这儿啊。

      后来是什么来着,哦,他把蒋南生撵走了,还没收了他的房子,账户,股份,反正他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跟宋锦意有关,宋锦意也休想沾他分毫。

      他帮宋锦意养了这么多年儿子,他不找宋锦意讨生活费就不错了。

      但蒋南生离开Z市的那个晚上他为什么一夜没有睡着,还觉得心有点痛呢。

      他和宋锦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必要为了蒋南生就这样难过。这没有道理。

      他想他应该只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就好,毕竟蒋南生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说没了换个新的就行了。

      但他适应了好久好久,直到夏天变成冬天,冬天变成春天,春天又变成夏天,整整一年,他都没有适应过来。

      这个时候他承认,他有点想蒋南生了。

      蒋南生真的和陶曦很像,他们都是那种能给人温情的人。

      而像他这样外表冷漠,但内心却渴望爱和关抚的人,那些给过他温情的人,在他的心里就像燃烧的火焰,即使熄灭冷却,那些烧过的痕迹也久久难以磨灭。

      又或者是因为,他把对蒋南生的温情揣在心底那么多年,他好不容易拿了出来,他却揣着他的温情就那么走了,让他的心漏了一个洞出来。

      当他得知浅水镇的向日葵已经全部盛开,而蒋南生也要回Z市时,他突然想,如再在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再见一次蒋南生,他一定会努力抛开自己的薄情寡性,沉默寡言。

      他顾不得别的了,什么情敌,血缘,仇恨,他什么都不想想了。

      他只想问问他,如果他现在又后悔了,他愿不愿意回头。

      回头看看他。

      他已经又长了新的白发,他不想再等了。

      南生,人生好短,寂寞好长。我再也不想等了。

      -----------全文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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