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千椿

70、第七十章

　　在天大亮之前，蒋南生起来了，他透过阳台窗帘的缝隙去看外面的天气，天边明亮，今天的阳光应该很好。

　　他想把林小羽抱到房间去，但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的梦乡，好在阳台的地毯够厚，不怕感冒。他为林小羽盖好毯子，又拿几个抱枕把他围住，给空调调了一个合适的温度后，低头在林小羽头顶吻了一下。

　　“等我回来。”

　　林小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醒，只是发出了一声梦呓：

　　“南生......”

　　蒋南生露出笑容摸了摸他的脸颊，这才换好衣服出了门。

　　他没有去医院，而且先去了一趟之前联系好的律所，然后摸出那张小卡片，顺着上面的地址开着车到了宋锦意的分公司。

　　宋锦意在Z市的分公司主要是做销售链接工厂，所以在这里只有两层楼，倒不用绕来绕去，很快就被前台小姐带进了宋锦意的办公室。

　　宋锦意在看到蒋南生的那一瞬间，把手里转着的笔弹开站了起来。再看到蒋南生拿着他上次留下来的文件袋，露出满意的笑容：“南生啊，我就说过了，你是个聪明人。”

　　“坐吧。”

　　蒋南生却没坐，而是直直地看着他：“我想先问一些问题。”

　　宋锦意扬了扬下巴：“你问。”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出真相，等我直接拿到蒋业的大部分股份你再冒出来，这个便宜不是捡得更大吗？”

　　宋锦意一顿，对蒋南生投出欣赏的目光：“我就说，你和蒋卓然那种愣头小子不一样，是有脑子的人，但这件事倒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蒋南生没什么表情：“继续说。”

　　宋锦意往椅子上一靠，露出惬意的神情：“我对蒋业的钱没什么兴趣，我们都是男人，我打拼出这份家业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我没有必要拿他的东西，但是......”

　　他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拿到蒋业的股份，每次股东大会的时候我就可以去参加，坐在下面喝着茶，看他板着脸在上面说话，他提出什么建议，我还可以稍稍反驳一下，你想想，不觉得有趣吗？”

　　蒋南生抬了一下眼睛：“我倒是没有看出你这个人还有这样低级的趣味。”

　　“哈哈哈。”宋锦意笑起来，“低级吗？”

　　但转瞬，他又不笑了，一双眼睛凶狠起来：“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放手，小曦不会得抑郁症，也不会生病，小曦要死了他也不让小曦见我！他的心就和石头一样硬！”

　　宋锦意说完微微出了口气：“我一直没结婚，但我承认我有女人，不过我不想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我第一个想要结婚的人就是小曦，如果我的妻子不是她，我情愿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但当十年前，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时，我真是疯狂了。”

　　蒋南生平静地看着他。

　　宋锦意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笑意深邃：“知道我为什么调查你和你做DNA比对吗？”

　　蒋南生没说话。

　　宋锦意却伏在他的耳畔，只用气息说道：“因为你的名字......”

　　蒋南生的瞳孔缩了一下，目光扫向宋锦意。

　　他这样的动作似乎让宋锦意很满意，稍稍后退一步，露出得意的笑容：“小曦曾经和我说过———”

　　“如果我们结婚，生的是男孩子，她就给他取名叫南生。”

　　原来是这样啊。

　　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疑惑竟然是这样解开的。

　　蒋南生以为得知真相的自己会愤怒，会悲伤。但都没有，他只是慢慢松开了自己眉头，心里发出一句，原来是这样啊的感叹。

　　这样的感觉让他有点想笑。

　　这真奇怪。

　　也许蒋业说的是对的，他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见他沉声静气，宋锦意微微皱眉，又踱步回到办公桌后，看着他：“当我拿到DNA检测报告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我当时真想马上把报告拿给蒋业看，我真想看看他当时的表情，那得是多么精彩。”

　　“我曾经想过把你带回来，但那时候你都已经快成年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好像已经有一米八的身高了，我还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说到这里，宋锦意的语速变慢了，似乎在回忆那个照片上十七八岁的蒋南生，但很快，他又无所谓地一笑：“但后来我又想，如果我等你接手了蒋家的事业再回来找你，那是不是就会变得更有趣，蒋业会不会直接被气死。”

　　“但我也说过，”宋锦意摸了摸自己手背，那里的皮肤有沟壑，也松弛。

　　“人是会变老的，特别是过了五十岁，总觉得身边差了什么东西。我现在的事业足够我在行业内站稳脚跟，但我只有一个女儿，当看到别人在工作上有儿子陪伴左右，我突然就有点想你了。”

　　宋锦意的目光牢牢地看着蒋南生，似乎这样就拥有了他一样：“特别是见到你之后，你比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更像小曦了，我突然就忍不了，我忍不了蒋业拥有过小曦，现在还有你在他身边助力，所以我不想再等了......”

　　“那天我对你太凶，我很抱歉。”宋锦意突然放软了目光，“以后你跟着我，我的一切都会是你的，这些年蒋业对你也不见得多好，你一直在外读书不怎么回家，就算你出事他也只会想让你出国，我那天说的没错吧，他现在是不是要让你一无所有？所以说你很聪明，你先来找我，我很满意。”

　　蒋南生放慢了自己的呼吸，慢慢松开自己握着的拳头：“你说完了吗？”

　　宋锦意点点头：“完了，你想说什么？”

　　蒋南生目光淡淡，毫无波澜：“我想说，我倒是有点知道我妈当初为什么离开你了。”

　　宋锦意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蒋南生直直看着宋锦意的眼睛，坦然自若：“我甚至有点庆幸我妈骗了蒋业，说我是他的儿子，我能想象，如果我和你一起生活长大，我是多么的薄情寡性。”

　　宋锦意的手一抖，这下不是脸色变了，而是直接怒了：“你再说一遍！”

　　蒋南生却只抬手把文件袋扔在了他的面前。宋锦意一愣，伸手拿起来打开，他翻了翻，忿然作色。

　　“你什么意思？”宋锦意又把合同扔了回去，“你不签字是什么意思！”

　　蒋南生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来：“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无所有吗？我不是你，我不会要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不想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宋锦意气得全身发抖，咆哮道：“妇人之仁！你想清楚了，你为了蒋业，不肯和我合作，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这么羞辱我，我会给你好日子过吗？”

　　“我不需要什么好日子。”蒋南生的眉宇彻底变得平坦。放下可能很难，但却比拿起来令人轻松。

　　“我也不是为了蒋业，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蒋南生无所谓道，“而且你都说了你还有个女儿，现在可不兴性别歧视了，你何必想着我，我也不想要你的东西。”

　　宋锦意此时气得恨不得掐他的脖子：“我真是小瞧你了！你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要强势。”

　　“不至于吧。”蒋南生笑盈盈的，“我那个小男朋友可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了。”

　　宋锦意目光凛冽，他真想上去给蒋南生两个耳光。

　　蒋南生却还是带着那副笑容看他，甚至有一丝嘲讽：“你的其他心思我可能还猜不到，但你这种人我不相信你不想要我手上百分百的股份，只是蒋业这么大的盘子，百分之十八，我即使降价三成给你，你也不一定吃得下，但我现在不想猜了，你们的官司你们自己打，而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了。”

　　怒气在这一刻顶到了宋锦意的天灵盖。他一直说蒋南生聪明，但一刻，他有点讨厌他的聪明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身上明明流着自己的血，却似乎和他毫无关系，一点都不像他。他很生气，他很愤怒。

　　他甚至突然有点后悔。

　　如果一开始就把他讨回来的话......

　　他会不会就不那么像蒋业了。

　　但他的所有情绪在蒋南生看来，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只觉得宋锦意的目光让他觉得恶心，厌恶，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蒋南生道：“我希望今天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告辞。”

　　他说完就步履轻松地出了办公室。跨出门的那一刻，就听见身后传来东西砸碎的声音。

　　而蒋南生只是看了一下表，9点15分，时间很充足。

　　下楼他上了车，想先给林小羽发条消息，电话却突然响了，是林小羽打的。

　　蒋南生微微宽心，接起来：“小羽。”

　　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林小羽的声音。

　　“蒋南生！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直接去找姓宋的！”

　　蒋南生心里一跳：“小羽呢！蒋卓然你搞什么！”

　　电话那头确实是蒋卓然，他满腔怒火，声音狰狞：“你要是敢把股份转给姓宋的，你信不信我把这个小东西直接从楼上扔下去！”

　　“蒋卓然！”蒋南生勃然大怒，“你疯了是不是！”

　　“南生！”电话里突然传来林小羽的声音。

　　蒋南生呼吸都没了，戾声道：“蒋卓然！马上滚出那间房子！合同我没签！”

　　但话筒里只传来林小羽呜咽的声音。蒋南生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压抑着愤怒掉转了车头的方向，直接把车往住所的方向开去。

　　蒋卓然很快摆布好了林小羽按下了他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吼道：“我他妈能信你的话！除非你现在去医院和我爸签合同！不然我不会信你一个字！十一点之前如果我没有得到你归还股份的消息，我就把人扔下去！蒋南生，我爸对你也不错了吧！啊！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说到此处蒋卓然哽咽了一声，戾声道：“你这么对他！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

　　蒋南生打着方向盘，几乎咬牙：“我再说一次，合同我没签，马上离开那个房子！”

　　蒋卓然却不再听了，直接挂了电话。

　　蒋南生狠狠出了几口气，直接把电话给蒋业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什么废话：“去我住的那套房子！快点！蒋卓然在发什么疯！”

　　在蒋业说话前，蒋南生挂断了电话。

　　心急火燎地一路开回住处，蒋南生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知道蒋卓然又傻又冲动，虽然不见得真的扔人下去，但兔子急了也是怕咬人的。

　　慌慌张张地开了房门，一进客厅就看见蒋卓然在客厅走来走去，阳台上两个保安一样的人按着林小羽的肩膀，但事实上林小羽根本没有在反抗。

　　林小羽甚至没穿衣服，身上就裹着那条毯子，脖子露出来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些他们昨晚亲昵的痕迹。

　　蒋南生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捅了一个洞。他冲上去一个耳光狠狠扇在蒋卓然的脸上：“你没脑子是吧！”

　　那一巴掌太狠，直接把蒋卓然的头扇偏了过去，蒋卓然甚至尝到了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他茫然地回过头来，还来不及说话，又一巴掌扇了过来。

　　两巴掌直接把蒋卓然打傻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蒋南生。

　　蒋南生重重出了两口气，两步就跨到阳台，对着旁边两个人吼道：“放开！”

　　那两人面面相觑，但马上就松了手。

　　蒋南生蹲下去一把抱住林小羽，把毯子的边边角角都扯起来把他包严实，但林小羽显然被吓到了，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简直是侮辱。

　　蒋南生抱紧了他，安抚道：“小羽，别怕。”

　　林小羽身体颤抖，转头看着蒋南生，手隔着毯子抱着住他，一下子哭了：“南生！”

　　蒋南生用力摸着他的头：“我在，别怕。”

　　这时候蒋卓然才反应过来，摸了摸红肿的脸，跳起来：“蒋南生！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蒋南生虽然蹲着，但目光却满是睥睨：“凭什么？凭你的行为像个没脑子的东西！凭我是林小羽的男朋友，你这样羞辱他，两巴掌是轻的。”

　　蒋卓然整个人都要疯癫了，被打还要被骂，正要反驳，门口却传来脚步声，很快蒋业就出现在了客厅。

　　蒋卓然目光一闪，想要走到蒋业跟前，蒋业却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走近，反手一巴掌就甩在蒋卓然的脸上：“你脑子被狗吃了是吧！”

　　蒋卓然一下连挨三个耳光，这下真的是愣了，但在蒋业面前他不敢造次，看着蒋南生，悲愤交加：“还不是因为他！他去找姓宋的了！”

　　蒋业咬牙道：“用你说！我不知道吗！”

　　蒋卓然顿时哑口无言，愤恨地喘着气。

　　蒋业看着蒋南生，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希望答案是让我满意的。”

　　蒋南生抬眼看蒋业，蒋业还是那副威严的样子，但蒋南生却觉得他似乎是憔悴了，眼睛里淡淡的血丝。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蒋南生突然说道：“我本来说这个月请你来这里吃饭的，你还记得吧？”

　　蒋业喉咙一紧：“回答我现在的问题。”

　　蒋南生却搂紧了林小羽，摸了摸林小羽的头发：“可惜没有机会了，我说过小羽做饭很好吃的。”

　　“......”

　　蒋南生说完又自嘲起来：“哦，上个月倒是有人来着吃过一顿吃饭，宋锦意，他不请自来。”

　　蒋业一顿，突然蹲下身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勃然大怒：“你想激我是吗？啊？他是亲爹你自然该请他吃饭不是吗？那自从你进医院以后，一直讨好我做什么！你敢说你没有别的理由？不然你当初为什么不出国！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出国！”

　　蒋业声音很大，简直振聋发聩，但蒋南生却看到他的眼里竟然呛出了眼泪。

　　他最后问他为什么不出国的那句话，不是质问，更像是遗憾。

　　蒋南生对着蒋业笑了笑，眼泪却滑了下来，他告诉自己，就到这里吧，他该知足了。

　　他刚想说话，怀里的林小羽却动了动。他以为是林小羽被吓到了，却见林小羽眼里含着泪花，抬起头来。

　　从一年半前第一次见蒋业，到上个月说邀请他到这个家来吃饭，林小羽一直是怕这个男人的，他太严肃，太冷酷，但此时林小羽却不觉得害怕了，他紧紧捏住蒋南生的手，目光向蒋业投去。

　　“你......你们......”林小羽的声音因为哽咽而颤抖，“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南生，南生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会做那些事......”

　　林小羽直直看着蒋业的眼睛：“他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他也不是在讨好你......”

　　“叔叔......”他微微张嘴吸了一口气，“你看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你最后对他好一点吧......留一点念想给他......”

　　挤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林小羽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蒋业大睁着眼睛，却始终没有说话。

　　蒋南生的心却在林小羽的话里慢慢注入温暖的气流，那些气流在他的心房横冲直闯，像是在用力地为他做心肺复苏。他看向林小羽，呼吸微缓，下一秒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声道：“你等我一下好吗？”

　　林小羽收回目光缩了缩身体，轻轻点头：“好......”

　　蒋南生说完起身走到玄关，把他进门扔在那里的文件袋捡了起来，走近递给蒋业。

　　蒋业已经站了起来，也藏起了所有的情绪，他接过那个纸袋，眉头紧蹙，他不知道里面这份文件是属于他的还是宋锦意的。

　　蒋南生只说：“我签了。”

　　一旁的蒋卓然神色一变，也顾不得蒋业了，他闪过去直接拿过蒋业手里的文件袋打开，发现里面除了合同还有一些银行卡和银行保险柜的密匙，他顾不得多看，只是马上抽出里面的合同翻了翻，合同上面只有蒋南生一个人的签字，被转让方却是空白的。

　　“什么意思？”蒋卓然错愕道。

　　蒋南生笑了笑：“你也不能怪别人说你傻，你确实傻。这是那百分之十八的股份，我已经签字了，剩下的随你们怎么签，签你的也好，签......他的也好，你们随意。”

　　这应该是蒋业想要的答案，但蒋业似乎并没有为此表示出高兴，反而眉头拧紧了一些，有些沉默地看向蒋南生。

　　蒋南生却回到林小羽身边，蹲下重新抱住他，神色宁静：“你们走吧，哦，对了，这套房子，我今天还不能马上搬出去，再住一晚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蒋业铁青的脸色有些发白，沉默以后他说了一句“随便你”，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等四周安静下来，蒋南生看着林小羽的眼睛浅笑起来：“这下我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林小羽眨了一下泛红的眼睛，轻轻靠在他的身上：“没有就没有......那些不重要......”

　　“但南生，你有的，比什么都宝贵......让我更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