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千椿

68、第六十八章

　　直到眼前的茶水全部冷却，蒋南生的思维还没有回来。

　　只是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心脏因为这样原因而供血不足，传来一阵刺痛。

　　他甚至忘记了呼吸，让他的目光也变得涣散。

　　他骗他的吧。

　　他一定是骗他的。

　　他活了二十七，没有必要为这样的骗术就脑子死机。

　　但他的手为什么在抖，完全止不住地颤抖。

　　而宋锦意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我理解的表情，他甚至放柔了声音，一副安慰人的模样：“我知道这难以接受，但你得接受这个事实，适应适应，就好了。”

　　蒋南生抬了一下眼睛，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小时候的，长大的，陶曦的，蒋业的，各种各样的画面。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但渐渐他找回了自己呼吸。

　　直到眼睛能够聚焦对上宋锦意的视线，他才哑然道：“适应？”

　　宋锦意点头：“对啊，换个爹而已，我现在也不比蒋业差。”

　　蒋南生不动声色地压住自己颤抖的手，目光却抖动起来。

　　蒋业以前夸他不骄不躁，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确实都过得没有波澜，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慌过，沙哑地开口：“你觉得这样戏弄人很有意思吗？”

　　宋锦意手肘撑在椅子上，手指磨了磨自己的脸颊：“我怎么会是戏弄你呢，我既然说了你别无选择，自然是有把握的。”

　　蒋南生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来，咬牙道：“说。”

　　宋锦意伸手把那份文件又推到他的面前：“现在，签这份文件，把你名下百分之九的股份卖给我，我要做蒋业医院的股东之一，如果你不签......”

　　他说着掏出的手机举起来：“我现在只需要一个电话，就会有一份我和你DNA检测报告送到蒋业面前，那时候蒋业就会知道，你其实应该姓宋。”

　　宋锦意的语气很淡，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声音传到蒋南生的耳朵里，却让他全身冰冷，脊椎发麻，他那点稍微找回来的思绪感觉又要断掉了。

　　但他还记得他上个月邀请蒋业到他的住处来吃饭，蒋业答应了这个月来，但这顿饭他还没有准备。

　　宋锦意见他有些出神，收回了一些咄咄逼人的态度，转而换上温和的语气：“我知道按我说的你们也还是会再去做一份DNA对比，不过我没有骗你，我们就是父子。我现在的事业虽然比不上蒋业，但这个盘子并也不小，你跟着我，以后会接手我的事业，你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按蒋业的性子他知道后会把你扫地出门，你只有和我站在一起，我们父子一起。”

　　“别恶心我。”

　　蒋南生有些忍不住了，纵然他不是一个爱动怒的人，此时阴沉的目光也泄了出来：“如果我是你儿子，谁要你这种把儿子当工具使的父亲。”

　　宋锦意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蒋业叫你来和我们公司谈判的时候不也把你当枪使吗？他看蒋卓然太废物让他丢了面子，所以让你来打我的脸，怎么，他行我不行？”

　　在没有见宋锦意前，蒋南生也会这么去怀疑蒋业，但现在他却突然很肯定蒋业叫他去谈判只是为了教训蒋卓然。

　　因为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是一个从来没有卑鄙过的人。

　　蒋南生的目光凝结成冰，像是要把那些冰渣子放到对方眼睛里一般冷冷地看着宋锦意，缓缓道：“他怎么可能和你一样.....有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当枪使二十多年吗？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心和报复的快感……”

　　“有的人只是外表冷漠，但心是热的，而有的人，他笑容满面，心却冷若冰霜。”

　　“而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连心都没有。”

　　宋锦意本来还在笑，但随着那些字眼的蹦出，他的笑渐渐就淡了下去，最终嘴角扬起一丝讥讽：“你是要告诉我，你和他这个没血缘的爹父子情深是吗？”

　　“至少现在，”蒋南生站起来，双手抵在茶桌上，压着身子看向宋锦意，“我觉得他比你好得多。”

　　这一刻宋锦意知道，自己的谈判破裂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茶桌上，把茶杯里的茶水都震了出来，吼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蒋业算什么东西！如果当年他愿意离婚放小曦走！小曦就不会得那么严重的抑郁症！你那时候还吃奶呢你知道什么！”

　　“你没看过她的指甲，裂得不成样子！她以前那么爱她的指甲，她的手那么好看！都是因为蒋业太固执！他根本不爱她！”

　　宋锦意吼得太大声，以至于的服务员都进来了，看着一桌的茶水和剑拔弩张的两人，呆呆道：“先生......”

　　宋锦意重重出了两口气，然后直接把合同拿起来丢到蒋南生面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后天，周日，我的分公司，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蒋南生闻见洒落出来的淡淡茶香，但当他用力去嗅的时候，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从茶楼出来，蒋南生的大脑还有些混沌，但他知道，如果就这么等的话完全是坐以待毙，他看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文件袋，深深吸了两口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这声细微的声音却把他吓了一跳。

　　但好在消息是了林小羽发的。

　　“蒋哥在加班吗？晚饭做好了，如果加班我等你。”

　　蒋南生心里的那些阴郁和烦闷瞬间散了一半，他把那条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手微微发抖。

　　这个时间该吃晚饭了，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蒋南生握着手机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了一下眼睛，转瞬他又坐正了身子，在对话框了输入了一行字：我今天有事，不能回来了，你自己吃吧，晚上早点睡，不用等我了。

　　发完他又补充了一句：爱你。永远爱你。

　　蒋南生按下发送键以后，就发动了车子。

　　但车还在回别墅的路上，蒋业的电话就打来了。

　　看到屏幕上闪烁着蒋业的名字，蒋南生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很多。他开始还以为他会慌张，会害怕，他没有，他平静地让自己吃惊。

　　他伸手，直接挂断了电话。

　　风暴将至，怕有何用。

　　到了别墅，蒋南生把车停进了车库的后排，因为他知道今天不会回去了。

　　他一进门张婶就冲了出来，慌张地抓住他：“南生，你，你先回去吧，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好大的火，砸了好多东西，说要见你，你别......”

　　“没事的张婶。”蒋南生到这一刻才真觉得内心平静如水，目光垂了下来，“谁知道以后还需不需要回来。”

　　张婶有些错愕，蒋南生却转身就进去了。

　　家里何诗蒋卓然蒋星瑜都在，何诗看到他来了，走过来急道：“这是怎么了？有个人送了一份文件过来，你爸看后就开始发火，说要见你了，你惹你爸不高兴了？”

　　蒋南生只问：“他人在哪里？”

　　“书房。”

　　蒋南生便上了楼，这次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屋里一片狼藉，地上满是花瓶碎片和文件夹，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碎屑中的那一抹金色。

　　黑色的边框，里面的向日葵依旧灿烂，他还记得那幅画装裱完成时他拿着它的心情。

　　很愉悦。

　　蒋南生踩着碎片走过去，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高大背影，他第一次发现，蒋业的头发里竟然是有一两根白头发的。

　　蒋业听着声音一下子转过身来，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喷涌过后的焦灼，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似乎想把他的头穿一个洞。

　　“现在，”蒋业开口，声音阴沉无比，“和我去做鉴定。”

　　蒋南生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回应：“好。”

　　一个字的回应后两个人都看着对方，沉默的眼神里似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但很快两个人又收回了目光转身下楼。

　　下楼的时候，何诗他们围了上来，蒋业一个回头吼道：“都别跟着！滚！”

　　出来刚上蒋业的车，蒋南生就收到了宋锦意的短信。

　　“我后悔了，你说的话太令人生气，让我没办法相信你，你必须在和蒋业做完亲子鉴定后过来和我签合同，不然你将一无所有。”

　　蒋南生没理他，直接把手机关了机。

　　去鉴定机构的路上蒋南生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夕阳，他以前下班的时候倒没有注意到，原来Z市的夕阳也挺鲜艳的。

　　到了鉴定机构，蒋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负责人的接待下，两个人抽了血，又采集了人体组织，谁都没有说话，等做完了一切，又回到了车上。

　　司机把车继续往回开。

　　两个人坐在后座，中间隔出了很大一个空位，让车里冷气肆无忌惮地流窜。此时天早就黑了，蒋南生看着车外，眼神空洞：“多久出结果？”

　　蒋业顿了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天。”

　　蒋南生便不再说话了，继续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

　　回到了别墅蒋南生就回了自己房间，他环视了四周，心里竟然开始盘算起如果要走，要带什么东西。

　　他现在有点相信宋锦意了。他应该没有骗他。

　　但蒋南生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有什么是需要带走的，他突然看见书架上的相册，他拿下来翻了翻，就翻到了陶曦抱着他在向日葵花田的照片。

　　他摸了摸自己幼时的笑脸，心想这个应该是可以带走的。

　　蒋业肯定不会要这个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又随意翻了翻相册，翻到最后他突然想，这里面的照片有他小时候的，读小学到大学的，在外面玩的，就是没有他和林小羽的。

　　应该放一些他和林小羽的照片进去，他还记得上次林小羽还坐在他的腿上看这本相册。

　　蒋南生这么想着，便掏出手机开了机，一开机就提示有消息，是林小羽发的。

　　第一条：蒋哥，发生什么事？

　　第二条：你怎么关机了？

　　第三条：我问贺大哥了，他说不在医院，你开机后能回个电话给我吗？

　　蒋南生一直平静的心却在此时一颤，生出许多酸涩。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点开林小羽的电话，回了过去。

　　这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他以为林小羽已经睡了，但电话只响了一声，林小羽就接了。

　　林小羽显然很慌张，蒋南生甚至听出了他哭过，他着急地问：“蒋哥，你，你在哪儿？”

　　蒋南生也觉得喉咙发紧，但很快他放柔了声音道：“今天遇到点事情，我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所以我要等，今晚我住在别墅这边了，但是明天晚上我一定会回来吃晚饭的。”

　　他说明天要回去，但也没有安慰到林小羽，因为林小羽记得，蒋南生只说过喜欢他，从来没说过爱他。最后一条信息把他吓出了一身的汗，当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他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不好的念头，每一种结果都让他心惊胆战。

　　“蒋哥......”林小羽哽咽道，“你没事吧......”

　　他一哭蒋南生也觉得眼睛疼得难受，马上握住手机轻声道：“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但那头顿了好几秒，林小羽却突然哭了起来：“你有事，你有事......”

　　“我......你，你知道，你不说我从来不问你的，但是......”林小羽抽泣着，“你哭了？你声音不对......你怎么了？”

　　“我莫名其妙有一种感觉，感觉你不会回来了......”

　　蒋南生这时候有点忍不住了，他抹了一下眼角沉默了好久，在这样的沉默里林小羽依旧那么体贴，没有问他，没催促他，只是在等他说话。

　　他最终哑着声音道：“今天有三十度，很热，我想喝你做的绿豆汤，你想做吗？”

　　林小羽吸了下鼻子，声音却很清晰：“我现在就做，我马上就做，你明天晚上回来喝吗？”

　　蒋南生露出一点笑容，眼泪却掉了下来：“喝啊，明天晚上回来喝。”

　　他说完又道：“今天很晚了，明天做吧，来得及，你早点睡吧，开着空调记得盖好被子。”

　　林小羽那边沉默了几秒，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蒋南生靠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地等到第二天，直到傍晚，蒋南生才看到有人急急忙忙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那个文件袋很薄，里面却装着他的人生。

　　他没表情，他甚至觉得他也没什么心跳，随着那个人进了蒋业书房出来后，他也就进去了。

　　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那些被蒋业砸坏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上新的，显得整个书房有些空旷。

　　蒋南生看到蒋业面对着他，手里拿着那几页薄薄的纸，他看着蒋业的表情越来越僵硬，面色越来越铁青，最后肩膀都在抖动。

　　他还是第一次看蒋业愤怒到发抖的模样。

　　他现在不用看了，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那几页纸蒋业是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的，那些文字很枯燥，但他就是想要这样慢慢地看过去，直至最后一页，最后一排。

　　但最后一排字依然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颤颤巍巍地想要把那些纸装进文件袋里，但他越是想要整齐地装进去，反而越是装不进去，塞到一半就卡住了，他有些忍不住了，一把把那个文件袋摔在蒋南生脚边，然后猛地上前，瞬间扬起一只手来。

　　但那一巴掌最终只是颤抖地停留在半空中，没有落下来。

　　————他失去了那个可以打蒋南生的身份。

　　他两只手一下子按住蒋南生的肩膀，目眦欲裂：“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和宋锦意一起来骗我！骗我这么多年！把我唬得团团转！是不是！”

　　蒋南生觉得自己的肩膀像是要被掰断了一样，他忍着疼咬牙道：“我没有骗过你，我现在才知道。”

　　“是吗！”蒋业眼里全是不信，“你现在才知道，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怎么那么平静？你现在为什么也那么平静，你告诉我，是不是和宋锦意一起骗我！还有，是不是......还有她......还有陶曦，你们三个人一起骗我！”

　　蒋南生直直看着蒋业的眼睛，目光一片坦然：“昨天宋锦意找我，他告诉我的，我不信，但现在我没办法不信了，我妈骗没骗你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没骗你。”

　　蒋业一把推开他，目光阴狠道：“宋锦意找你？他找你干什么？”

　　蒋南生被推得一个趔趄，但站稳后也不觉得狼狈，只道：“他让我把我里手里百分之九的股份转让给他。”

　　蒋业一愣，他被气得显然是忘记蒋南生手里还有医院百分之十八的股份，瞬间暴跳如雷：“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在这里等着我呢！”

　　说完他上前一把拽住蒋南生的衣领，眼里竟全是凶狠：“你可以试试把你的股份给他，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蒋南生连眼睛都没有眨：“你认为我会把我手里的股份给他？”

　　蒋业一把推开他：“谁知道！谁他妈知道你会不会！你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曾经以为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的固执，现在看真他妈好笑！你就不是我的种！我能有多喜欢你！”

　　蒋南生的目光随着蒋业的话冷了下来，他这时竟然也开始认同起蒋业的话来。原来血缘这个东西这么神奇，只要不一样，就能让人产生排斥。

　　谜题在这一刻终于解开了。

　　这样的答案让蒋南生心里发寒，他忍不住自信打量起眼前这个他追逐了二十多年的人，他曾经渴望他的关心爱护，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以为一切是失而复得，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不知道自己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怒火中烧的蒋业看着那两道眼泪也愣住了，但也只是短短的几秒，他一脚踢倒一把椅子，高声道：“明天中午之前！你到医院来，把所有股份还回来，还有你住的房子，你的卡，你的账户！所有！全部！我白白替他宋锦意养了这么多年儿子，现在，你滚之前，休想带走一件东西！”

　　蒋南生没什么反应地看着蒋业，像是完全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

　　蒋业被他无所畏惧的眼神盯得心头一紧，狂啸过后心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的手有点颤抖，用力压抑中心里的那股冲动，颤声道：“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样，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如果你不来，我有的是办法！”

　　蒋南生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让最后一滴眼泪顺利流地下去，轻轻吐了一口气后，弯腰把那份鉴定结果捡了起来。蒋业塞了半天没塞进去的几页纸，他一下子就塞了回去。然后封好，却没有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门打开，就看到了何诗三母子。

　　何诗整个人皱着眉，而蒋卓然的表情很古怪，又震惊又愤恨，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只有蒋星瑜还是那个样子，小声地叫了他一声：“大哥......”

　　何诗一把拉住蒋星瑜的手。蒋南生看着蒋星瑜却慢慢露出一点笑容道：“星瑜今天穿的裙子也很好看。”

　　他说完声音又柔了一个度：

　　“走了，星瑜，再见。”

　　然后他就下了楼，开着车往他住的房子去了。

　　他答应了林小羽要回去吃晚饭。他现在还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