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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羽人献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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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鹤楼。
楼外浑沌无光,楼内灯火通明。
方一进楼,便见满室辉煌。两丈高的内壁以铅丹石绿绘脚踏祥云、头顶光晕的八十八尊神仙,内壁往上,整个楼的顶部则以深蓝平棋为底,点缀浅白,居中之处嵌千粒金珠,灯火照应下,恍若满天星光,人行其中,似与仙同行,行于星河。
晏九如虽来了数十次云梦苑,却是头一次进驭鹤楼。
关内侯在大周开国时,随先帝一路从泸州到开封,立下赫赫战功,是实打实的开国悍将,便是如今的惠帝也要对他礼让三分。然岁华瞬息,大江东去,多年行军累下的病痛开始折磨这具日渐枯槁的身子。
长生宴,顾名思义为祈长生。
然万物终有油尽灯枯之日,此间种种心思,百般拨弄,所图不过是虚幻一场。
晏九如与裴辙身上皆换了护院衣裳,因来得晚,被安排在二楼转角处,旁人不会刻意留意此处,加之离其他护院有些距离,又有丝竹声掩盖,晏九如说话也无太多顾忌。
她摇头叹道:“想来再英明之人也难免老来昏庸看不明白。”
裴安注视着楼下,眸正神清:“大周开国不易,关内侯无数次从死局中博出生机,又于生机中反败为胜,亲手造过神迹,故而明知人终有一死,也依旧想要从这既定的结局中博一丝天光。”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求生天性而已,倒也不必苛责。”
晏九如原只是突发的一番感慨,却不想引来了男子难得的开口。
她不由讶然:“哥哥也信神佛?”
裴辙淡淡回:“我无所求。”
求神为心中欲望,无欲则无求。
晏九如一时晃了晃神。她想起家中经年萦绕着的香火,想起阿娘不绝于耳的礼佛声,还有自己每每因不屑神佛与阿娘所起的口角。人各有执念,信与不信,又是甚么紧要非得争个高低对错之事么?
或许往后再不得相见。
心中登时百般滋味,不禁轻声道:“哥哥是个宽容之人。”
“……”裴辙微微侧眸,“倒是头一次有人说我宽容。”
“那他们都如何形容你?”
“你确信——你想知道?”
晏九如瞧着他嘴角挪揄的噙笑,旋即回过神冷静下来,她抽回视线看向下方,只道:“宴会开始了。”
关内侯被人群簇拥着着进入楼内,宽大的灰青道袍罩在他的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架行走的骷髅骨架。
螺钿黑漆屏风前,他停下步子,整个身子斜倚进束腰托泥矮榻之中。自上看去,可以看到他枯瘦的脸,看到脸上挂着的两条稀疏白眉,还有眉下浑浊的双眼。
左右侍女小心地将旁几上的鲜果奉上,他不耐地摆摆手,立在一侧的金管家忙会意地双手一拍。
继而曲调一转。
位于左右两侧的碧襦女乐伎以箜篌为引,配以琵琶、笙等各色器乐,拨弹中,旋律宁和清丽,如九重天外仙乐,飘飘而来。
乐伎中间铺一圆形莲花流苏毯,毯上置一三尺皮鼓。
晏九如睨着那鼓,少说也有近百斤,想要随意移动可不容易,更何况这般尺寸的鼓,搬移中很难不被人瞧见。
随着乐声转换,六位少女华姿翩鸿,款款而来。她们身上璎珞坠肌,以月白长巾披肩绕臂,两只纤纤素手或持莲花,或持莲蕾,又或持旌、节、鹤扇,分立鼓之左右。
少女们皆吟:“碧海无波,瑶台有路。”
吟毕,一阵烟雾骤起,烟雾中,渐渐显出一曼妙身影——银丝莲花冠束发,流苏珠帘遮面,唯露两弯纤细的浅文殊眉,及一双欲说还休的眼满含春水。
四下屏息,关内侯瞧直了眼,说不清是被眼前恍似仙境的情景所撼,还是被眼前美人所迷,他连连直道:“极好!极好!”
妙真圣姑眼眸一低,作捏指垂目之态。
随后双手莲花置顶,于鼓上翩跹而舞,双臂柔曼,或提或压,或直或扣,玉足变化,或轻划鼓面,或回旋急踏,恍若九天神女降临尘世。
关内侯颤巍着走下矮榻,圣姑来了五日,只日日于屏风内莺歌,不见姣容,今日终得相见。
靡靡丝竹。
裴辙突然问:“这些人的身量可有谁像你那日所见女子?”
晏九如的视线在下处几番打量,点了点头:“依那日与她说话的人身量来瞧,白衣女子身量应在五尺二寸,圣姑与圣女皆有相符之人。再瞧额间宝钿,采珠不易,便是小小一粒也需重金购得,侯府内无女眷,寻常侍女自不可能有此贵重之物,是以我以为凶手就当在她们之间……”她紧紧睨着烟雾中素腰袅娜的身影,沉了沉声,“然有一处我始终想不明白。”
裴辙接话道:“凶手既熟悉云梦苑日常,在此生活的时间定然不短,而她们来府不过短短五日。”
晏九如蹙了蹙眉:“所以我在想这府内除了阿荃,还有多少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帮凶。”若真是如此,云梦苑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想要找出凶手只怕耗时颇多,而长时间不见异动,金管家必然不会留她。
思及此,心中越发焦躁。
“等吧。”裴辙十分淡定,“凶手定然还会出手。”
晏九如不禁笑了起来,这人永远不温不火的模样,便是泰山在跟前崩个百八十次,他恐怕也不会眨个眼。与这样的人联手是件好事,不至于心绪崩塌影响判断。
这样想着,她心里倒平静了几分。
这时,楼下鼓弦突变。
妙真合着拍子,赤足走下木鼓。她身姿曼妙,盈盈向前,遮面下红唇轻启,溢出曲儿:“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细瞧,她左手持一累金缠丝羽人小像。
小像高约五寸,身着羽衣,身后长翼,目深耳阔,高鼻浅笑,两只手恭敬地往前托着圆盘,盘中置一银棱顶檀香木宝函。
妙真缓缓跪下,面上遮面也随之落于鬓边,遮面下是叫人哗然惊叹的天姿玉容。
她念:“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赐侯爷宝函金丹!恭祝侯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关内侯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于宝函上,颤微着打开,明红缎布中静静躺着一粒小小的丹药,丹药无华,却蕴藏无穷。
只要服下它,满身病痛自此离去!
只要服下它,燃烬之躯重获新生!!
自此天地广阔,遨游无拘!!
他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然就在即将碰到金丹之时,变故发生了。
妙真突地身子往后一退,掌中宝函随手而动,关内侯取丹的手就此拿了空!
众人一片诧然,连丝竹之声都骇得停了下来。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妙真牵起嘴角,口中发出一阵“咯咯”的古怪笑声,继而一口——吞下金丹!
原本充斥楼内的窃窃私语顿时被掐了音。
献丹之人竟自己吃了仙丹……
而就在众人迷惑不解时,妙真眼中的光芒已然褪去,美是美矣,已全无生机。而方才舞动时还灵巧协调的纤纤四肢,此刻仿佛被缚上根根看不见的的丝线,丝线一动,肢体便被牵引着僵硬一动。
……
“就这般直直瞪着眼!还笑得很是奇怪!一起手舞足蹈地往前跳!”
“本在好好弄着鱼,突然就挥刀拿鱼地跳起了舞,还一个劲地怪笑。”
……
门房与宋五婶的话乍然回现在晏九如脑中,裴辙显然与她所想一样,眼神示意她道:“有鼓声。”
经他一提醒,晏九如细心听了听,确实有一阵若隐若现的鼓声从楼外传来,只是她耳力不算好,又被大雨声一番干扰,分辨不出究竟来自何方。
“这里我自会应付,哥哥小心。”
裴辙微微颔首,趁着众人视线都聚在楼下时,悄声打开近旁的窗牖,瞬间消失在雨夜中。
晏九如继续盯着妙真。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浮生散毒发。妙真笑得瘆人,一双美目直勾勾瞧着眼前的关内侯,双肘微曲,掌心向前,绕着圈并腿而跳。
动作单调,却满是怪异。
关内侯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数十年的人,这番场面在骇了瞬间后立即回过了神。
他眼中混沌顿散,猛地抽出腰间配件。
饶是甚如花美眷,变了厉鬼都该死,何况还是吞了他长生金丹之人!
剑光寒厉,眼瞧着下一秒就要落于妙真身上,人群中,忽地冲出一人。她紧紧抱住关内侯双腿,大声哭喊:“侯爷剑下留人!圣姑……圣姑……是在为侯爷挡灾啊!”
“此话何意?”关内侯问。
“圣姑曾对奴婢说过此番西行凶多吉少,然侯爷乃武曲星入世,她需竭尽所能方可保全侯爷……奴婢愚钝,原想不明白此中深意,直到眼下情形,才恍然明白便是应验在此时……求侯爷看圣姑一片心意,留她个全尸……”说罢,呜呜哭了起来。
关内侯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那人抽噎着答道:“月桃句句属实……”
而就在两人说话时,妙真倏地倒地,接着全身泛上紫色,柔细的腰身也慢慢膨胀起来。好好的一个绝世美人就此化作地狱恶鬼。
楼外“轰隆”一声巨雷,继而楼门被猛地吹开。
簌簌冷风,烛火明灭。
地上躺着的是不知是死是活的诡异“尸体”。
“恶鬼收命了!”
不知是谁忍不住地叫了一声,楼内继而乱做一团,瞬间,哭声叫声此起彼伏。
“侯爷!”金管家快步走至关内侯身侧劝道,“此处煞气太甚,请暂移桑林馆!”
桑林馆与驭鹤楼一东一西。
关内侯直直盯着妙真,身子晃了又晃,怅然若失。
金管家见他久久不应,忍不住又焦急地强调:“侯爷!圣姑只有一位!”
这唯一的圣姑已经挡了一次煞,若再来一次,可没有这般好离去了。
关内侯摆了摆手,他望了望已伏去妙真身上痛哭的婢女,又望了望楼外的狂风大作,挥挥手:“走罢。”
短短两个字,似乎又耗了几分精血,他摇晃了两下,两条腿几欲迈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