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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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云霄里是一点残阳染得彤云昕昕，秣陵城亦坠入了一片酡红色的霞光之中。大报恩寺的琉璃塔掩映绯色的海棠中，流光溢彩，分外绚丽。金铎鸣音惊起几只燕儿，于那赤霞中卖弄着墨色的羽衣。
天下文枢就入了这胭脂色的夕景。赤焰似的晚曦给夫子像镀了层金边，圣人的眉眼肃穆又慈祥，静静地聆听者学子们琅琅之声。书院中的桃李此时正开的烟烟灼灼，陌上花下不时有学子结伴，于好景致处念着晚书。
幽兰盛放的地方终究与那灼灼其华不同。僻静的一隅小院只一点夕照碎金，透过乌木的窗棂洒在青石的板阶上。无桃无李，只东风裁了细叶，杨柳醉了春烟，幽兰倾了馥郁，与豆蔻儿倚了树的旁逸斜出。
“庭下杨柳归昏晴，浩穹月舟渡浅星……”
柔荑转着紫檀的笔杆，葱白的细指尖儿几点墨迹。皓腕似藕段般在春日里凝了霜雪，腕间的青玉镯儿冰种飘花，半山半水相撞，是一阵流水似的泠泠脆响。
“‘归’还是‘思’呢？”却月似的眉儿微蹙，浅金色的桃花眸睫翼扑闪，微微上挑的眼角缀着点泪痣，本该是灵动而妩媚，眼底却是不合年龄的清冷疏离。点绛的唇轻启，似是念念有词。偶有钗环铿锵，是腰间那条水蓝色的宫绦，系着玛瑙玉石穿插成的花叶禁步。同样垂下的，是鹅黄的罗裙和点缀白绒球的锦鞋，还有那雪色的脚踝。
风儿不是骤然急的。黛瓦层叠好似鱼鳞，也盖不住檐上飞奔之音。
酒坛子上的细绳不经意间滑脱了手，整个坛子顺着力道飞出一道弧线。
“啪！”
那盘虬卧龙的柳树根侧，一摞书很快便被酒晕了字迹，旁儿一株开的正好的兰花亦被碎瓷片压折了茎。那斟酌着词句的少女被这声一惊，纸笔脱手，蘸了墨的羊毫随即在纸面滚出一道飞白。浅金色的眸子里带了些愠怒，抬头看向檐上的人。
那少年未着冠，只闲散的高束着发。箭袖的绯色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形，袖口乌皮的护腕在夕阳下光影流转，看不清上面镂空的纹样。墨色的靴踏在光洁的黛瓦上，却稳稳当当，并未有一丝滑脱的迹象。面颊两侧的碎发衬着如玉的容颜，漆眸深深，长眉入鬓，形貌濯濯恰似春月柳。
“敢问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我今日失手，污了姑娘的书，聊记姓名，日后好赔给姑娘。”
明明是他失手摔了酒坛子，红衣的少年人却面无愧色，大抵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剑眉轻挑，漆色的眸中带了几分笑意，好似做错了事的是对方一样。
且见那少女有几分无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到了折了茎的兰花，慌忙蹲下来查看，掏出来一方竹绿的帕子拭着纤长的叶。
但那花折了茎，如今已是耷拉着脑袋，不管怎么扶也是直不起来了。
见着心爱的兰草被毁，她也忍不住动了真火：“你……”
那少年本已坐在檐上等着她答话，见此情景不由得莞尔，绯红的衣裾拈了风，足尖一点便落了地。“姑娘若是不便告知姓名，报上家门也好。只是，这书易赔，不想毁了姑娘的兰草。不知这花，姑娘要我怎么赔？”
少女蹙着眉看着他，想了半天才挤出来四个字：“你看着办。”
漆色的眸子里仍含着笑，少年人弯腰拾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纸笔。“方才听姑娘正在作诗，似是愁于‘思’与‘归’二字。今日走得急，身边没带财物，那我便赠姑娘一字并两句，把这诗续上了，可好？”
说罢，也不等人家回答，那指节累累的手便握笔在纸上翻飞，衬得手背上一道浅疤也柔和了不少。“我替姑娘择了‘思’字。‘归’字虽有杨柳醉于光影变化之意，终不如‘思’字有情态。我又另写了两句，姑娘可要看看？”
浅金色的桃花眸映着那飘逸而有秀骨的字，清冷的眸光微动，沉思了半晌方才启唇，露出如编贝一样的皓齿：“‘归’与‘渡’皆是动态，而‘思’与‘渡’则是一静一动，公子有心了。只是……我本意要写的是秣陵夕照，你的这两句，倒像是山中芷兰。”
“‘云袅空谷郁兰馥，雾蒙静山渐芷青’有什么问题吗？”少年随手摘了片柳叶，在颀长的指节间把玩着，“我伤了你的兰草，赠你芷兰诗，不是相抵了吗？”
“……好吧。”浅金色的眸子垂下，似是扭捏了一会儿，“尚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人禁不住笑了出来，漆色的眸子弯弯，纤长而浓密的睫羽在远山云树晚籁里是柔光闪闪。“原来你一直不肯说，是因着这个。我嘛，名字早就被你写进诗里了。”
少女愣了愣，浅金色的眸子看了看手中的纸，又看了看那剑眉星目。
“是‘柳’。‘濯柳’，语出《世说新语》‘有人叹王恭形貌者，濯濯如春月柳’。至于姓嘛，我姓言，不是容颜的颜，是语言的言。”
“想不到，竟是言小世子。”
“别这么叫，你我如今皆是同学，拘那些个朝礼作甚。”言濯柳指节几转，掀了那没碎的酒坛子上盖的红布，打开灌了一口，漆色的瞳仁里是道不尽的潇洒风流，“姑娘还没说自己的名字呢。”
点绛的唇微动，轻抿了一下，似是在犹豫，但终究是开了口：“姓李，名灵荇。”
“我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怎么老气横秋的，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他收了酒坛子，面上仍然是朗然的笑意，单膝跪了下来，“臣，宁国侯世子言濯柳，见过长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灵荇只身形微侧，带起腰间的禁步簌簌低语，并未受这一礼。
“……这是你方才说的，不拘那些朝礼。”
少年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露出编贝似的皓齿，绯色的身影起来，好似融入了天边的彤霞。“你啊，看眉眼，是昳宸的妹妹吧。早就听小鱼儿那家伙说过，他有个自小体弱多病下不来榻的妹妹，一直养在宫里，倒是不知道，你也来了秣陵书院。听闻你不见外人，今日见了你，果真是寡言少语的模样。”
她却依旧是低着头，葱白的细指摆弄着水蓝色的宫绦，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别总低着头，”言濯柳忽然靠近了一步，“我刚刚看见你的眼睛在晚霞里很好看，能抬起头来给我看看吗？”
李灵荇闻言只是抬起了头，那一双桃花眸里仍然是一派清冷疏离，唯有眼角一点檀色的小痣对着那双漆色的星眸。
“你是真的很不爱说话，若是别的女孩子，断然不会只抬起头，应当乐开了花才是。”
那玉树临风的桃花面就在她的眼前，恍然间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见过。眉尾处的一道浅疤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大抵，沙场上下来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痕迹吧。
可那痕迹却没有毁了如玉的面，反倒是温然中平添几分金羁白马的侠气。
“朗朗晴日，九天一轮，尘世却一双。”纤长的睫翼微动，漆色的眸中便映了那一双晴日般的瞳仁。
“以后，我跟你哥哥一样，叫你荇荇，好不好？”剑眉轻挑，带起那痕浅疤一动。
李灵荇沉默了一会，绛色的唇轻启：“那我叫你什么呢？”
“你啊，随便。”
“好，我知道了。”她又低下头，开始想着该喊他什么。
“柳。”
“我以后叫你柳，好不好？”
“好啊。”少年人话音刚落便翻身一跃，轻盈的像只燕子一样站到了黛瓦上，“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扰你读书了，这会也该去跟你哥一块练槍。不必担心我赖账，书过几日就会送到这里，没收到就去书院的校场寻我便好。”
“走了，小荇荇，你眼睛真好看！”绯色如枫的影子一闪，便在粉墙黛瓦之间时隐时现。
“柳！”她忽然鼓起勇气大喊道，“那书，是你来送吗？”
“若是殿下有命，臣自当却之不恭。”言濯柳转过身，沐着彤霞回首一笑朗然。
李灵荇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嘴角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宫墙外的那些人们，果真和每日见到的宫人们不太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出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