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尽欢

1、第 1 章

　　楚然从酒吧出来拐进一条小巷时遇到了林蔚。当时林蔚正被几个小混混包围勒索，一脸的惊慌和无措，重点中学校服已是肮脏不堪，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微的水光。
　　楚然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知道抢劫要判多少年吗？”他看着这帮十五六岁的少年，“警察就在旁边的街道上，要我叫他过来吗？”
　　楚然一米八五的身高，在小巷微弱的灯光下愈加高大，小混混们一混而散。
　　楚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插手，他向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在这个人类社会中，比动物界的弱肉强食更加的残酷，更加的无情。无数的谎言、陷阱、伤害、仇视，一个人只能学会自己成长。在生命的层层折磨中，慢慢摒弃那一颗柔软易感的心，将自己锤炼成一个铜皮铁骨，百毒不侵的躯壳。只是，林蔚的那双眼睛让他失去了控制。
　　楚然不禁在心里感叹，自己终究不是狠心之人。身为律师，看过了多少兄弟仇杀，朋友反目，夫妻漠路，以为自己已是冷心无情之人，却对一个孩子纯真的眼神举手投降。
　　“以后不要走这种小巷子，很晚了，快回家吧。”楚然看了看那个仍靠在墙上哆嗦的孩子，转身就走。
　　静默的夜色中，身后响起轻轻的啜泣声。
　　林蔚的哭声几不可闻，带着强行的压抑，却能听出面对恐惧后的无措。楚然再次叹气，他无法就这样漠然走开。这个孩子仿佛在突然间撞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那样纯真、那样茫然，就像一个坠落于凡间无助的天使。
　　“你是男孩子，怎么能哭呢？我送你回家吧。”
　　林蔚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泪痕斑驳，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他点了点头，抬起衣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
　　两人没有再说话，楚然跟着前面的林蔚，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相互回应。
　　昏暗的街巷，林蔚一直没有开口。他为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泣感到难堪和羞愧。自从父亲离开这个家，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后，他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下眼泪。父亲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母亲强压悲痛支撑着这个不完整的家庭。林蔚知道，不管自己有多难过、多伤心，都不能在母亲面前掉泪，不能给母亲划满伤痕的心再添愁痛。
　　为了他的学费，母亲日夜操劳，这几天连连咳嗽，竟如止不住一般。林蔚挂念着母亲，下了晚自修就匆匆往家赶。为了抄近路才走了自己以往从不敢走的小巷。却不料，才进小巷，就被人堵在了墙角。那一刻，林蔚已做好挨打的准备，就在他刚要闭上眼认命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的耳中，那是天籁。也许，是这么久内心里父亲离去的伤痛再也无法压抑；也许，是没想到孤单无助的自己也有人给予援助，当全然放松的那一刻，泪水就无法控制地涌出。
　　林蔚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竟慢慢的不再心慌，不再害怕。恍惚间，觉得不管是父亲的背叛也罢，母亲的重病也罢，生活中一切的苦难和责任都离他很远。他希望这段路永无止境，能让他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就像一个人走在冬日的荒原，宁静而空旷。

　　楚然自己也不懂，为什么那夜之后，他总忘不掉那个清秀却沉默的少年。他清明的眼眸，轻微的哭泣，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回放。
　　楚然犹记得那夜，林蔚走进破落的小院前，转身向自己致谢：“谢谢你，我到家了。”他的声音有一种纯粹的干净，在如水的夜色中仿佛只激起了一丝些微的涟漪，淡淡漾开。
　　楚然只是颔首，看着林蔚走进这个在他的眼中宛如废墟般就要倒塌的小屋。他没有过多的关爱，也没有进一步询问。
　　上帝创造了人，给了他们无尽的苦难。人们的悲哀痛苦、清贫饥寒太多，每个人都只能过自己的生活，谁也拯救不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不是又一次遇到林蔚的话，楚然一定会把那次救助看成自己人生里的偶发事件，慢慢遗忘在岁月的痕迹中。
　　当时，楚然正匆匆走在通往法庭的走廊里，有一个大案子是由他辩护的。这个案子如果胜诉的话，楚然的律师事务所将有很大的一笔收入。就在这时，旁边一扇虚掩的门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声音：“可是我妈妈病了，她来不了。”
　　楚然听见这个声音时，不禁怔了，拥有这么干净的声音的只有那个孩子。楚然虽对林蔚的事感到好奇，但他并没有想要涉入其中，即将开庭的案子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楚然的辩护如他所预料的一般顺利。肥胖的于总高兴地握着楚然的手，“楚律师，谢谢你，这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那个该死的王老头，居然想告我，没门！哈哈！这下有他好看的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来要钱！楚律师，走，今晚我请客，咱们好好乐乐！”
　　“谢谢于总，不过我今晚有事，就不能奉陪了。”楚然心里暗暗唾弃，脸上却是一派愉悦。
　　作为律师，楚然一向是对当事人尽心尽力，力求有最好的结果，虽然大多数当事人都是强取豪夺，为恶欺善。然而，请得起律师的毕竟都是有钱人，要在这个万恶社会里生存，就必须硬下心肠适应一切。
　　楚然走出大门，民事庭的李东正站在台阶上发呆。“李东，又什么事刺激你了？”楚然开玩笑的问。
　　李东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对这个社会的险恶认识不深，总是被法庭上形形色色的人间惨剧所惊吓。“噢，只是想起下午来的那个孩子。那么纯真，那么善良，只可惜碰上这样的事。”
　　楚然从李东嘴里知道了林蔚的事。林蔚的父亲早在半年前就做了财产转移，将所有的一切都赠与了自己的情人，现在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请求，林蔚的母亲病重连法庭都来不了。判决下来，林蔚和他的母亲恐怕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背负不少的债务。
　　现实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和林蔚一样或者比他惨的大有人在。楚然虽然在心里为那个少年哀叹，却也只是在心里哀叹而已。
　　这两天楚然有些恍惚，在工作时无法像以往一样全然投入，林蔚的眼神一再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清澈的无助的眼神就像一张网，网住了他一贯的洒脱，逼迫着他的心，使得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不安。
　　“楚律师，有个孩子找您。”助理董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不记得我有这个预约。”楚然冷冷的回答。
　　“是。”董浩没敢再说什么就出去了。他跟随楚然已经三年了，清楚地知道现在楚然的情绪不好，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惹火他。
　　楚然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有些迁怒。他终于下定决心，抛开困扰着自己的思绪沉浸在繁忙的工作当中。
　　再抬头，楚然发现天都黑了。
　　“董浩，你可以走了。”楚然不打算逼董浩加班。这段时间他们比较清闲，就让董浩赶快回家陪新婚的娇妻吧。
　　“真的，太好了。谢谢老板，我这就走了。”董浩兴奋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刚要冲出门外，又折了回来。“嗯……楚律师，就是刚才，刚才那个孩子……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了，可他一直不肯走，现在还在门外……天黑了，又很冷，要不，要不叫他进来吧。”董浩期期艾艾地说。
　　楚然突然想起林蔚也是个孩子，心里不由有了一丝不忍。
　　董浩见楚然没有立刻拒绝，马上跑到门口拉进来一个在外面冻得哆哆嗦嗦的孩子。“这就是楚律师，有什么事你就和他说吧。”林浩对这个孩子交待完，转身就溜了。
　　楚然看着眼前这个在寒冷的冬日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衫，低着头有些不安的孩子。“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不过，我可能也帮不了你。”楚然有些不耐烦。
　　“我想请您做我妈妈的律师。”也许是寒冷的原因，孩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飘忽。
　　楚然宛如受惊一般，猛地直起身子。这个声音！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孩子吗？
　　“抬起你的头！”楚然克制住自己，但他那急切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激动。
　　看到那双眼睛，楚然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一如自己记忆中的眼睛。
　　“啊，是你!你就是楚律师!”林蔚显然认出了楚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微的欣喜。
　　楚然看着这个孩子，清秀的脸冻得通红，单薄的身子显得羸弱，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了怜惜的感觉。
　　“先坐下吧。”楚然倒了一倍热水放在林蔚的面前。
　　林蔚端起杯子，双手捂在杯沿借以暖和，慢慢的小口的喝水。
　　“楚律师，你帮帮我和妈妈好吗？大家都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律师。”林蔚又一次开口求他。
　　楚然没有说话，他正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是不管不顾，任由事态发展，还是打破自己一贯的原则，出手帮忙？
　　林蔚见他没有回答，显然有些慌乱。
　　“楚律师，求求你！妈妈病的很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帮我们。”林蔚的声音里已能听出隐隐的哭腔。
　　楚然有些不忍，却无法马上作出回答。
　　“楚律师，求你了！”林蔚眼巴巴地望着楚然。
　　楚然转过身，他不敢再看林蔚的眼睛。他怕自己看着那双眼睛，就会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话。他总觉得林蔚的眼睛让他不敢正视，不敢面对。
　　楚然在心里盘算，该怎样和对这个孩子说出自己的拒绝。
　　“楚律师，求求你！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帮我们的，求你了。”林蔚的话打断了楚然的沉思。
　　“我……”楚然开口，却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来。
　　“楚律师，我和妈妈没有钱，能不能等以后我打工赚了钱再还你？”林蔚怯怯的问。
　　“我恐怕帮不了你，你走吧。”楚然咬咬牙，狠心拒绝。
　　林蔚的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他冲到楚然跟前，抓住楚然的袖子，嗯哽咽咽的哭诉：“求你！求你了！妈妈起不了床，爸爸不要我们！你帮帮我们！法院要妈妈上庭，我害怕！求你了！那天晚上，你还送我回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你！”
　　楚然看着林蔚晶莹剔透的泪水，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哀求。满含着浓浓希望的眼眸定定的看着自己，仿佛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楚然无奈地叹气，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让这个孩子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