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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无痕 ...


  •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你会去做什么?
      静静地坐下来好好写封遗书?
      做一件以前一直想做、但从来没有胆量做的事,以弥补自己一生的缺憾?
      还是,就只是认认真真地静下心来,回想一下自己一生中所经历的那些喜、怒、哀、乐?

      很多人其实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
      因为,二十天,太短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去适应他们死亡之前的那种心态。
      对我们和我们的亲人来说:生,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庆典。而死,亦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这场变故虽是在我们生时就已写好的收梢,可当我们真的等到了,却还是难以接受。
      少年扶风发现自己只剩二十天的生命之时,他竟什么都没做。
      经历过那么多的人了,死,又算得了什么?刀尖剑刃上行走的江湖中人,哪一个不是死了千遍万遍的?况且,死亡,自己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他心一横,反正自己本了无牵挂,这几年来又四处游走,享尽了这人世美景,一觉睡死也无妨。
      这样想着想着,他竟渐渐入睡,后半夜倒是睡了个安安稳稳的觉。

      春光淡荡,棠香四溢,市列珠玑,蜀女争丽。
      一管清韵在这袅袅东风中若隐若现,虽是闹市嘈杂,可依旧晓风不散愁千点,知音之人总能闻。
      扶风也算得个略通五音六律之人,在这繁华俗世觅得如此不入尘俗之音,甚是大喜。他循声走去,只见:
      清嘉湖里,水映倩影,曼妙难言,娇躯微薄,似是纸裁,如此佳人,我见犹怜。
      一曲未终,那凄清的笛声便倏忽间停了,换作一首悠远和悦的曲调。可吹着吹着,那曲调又渐转凄凉。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那奏曲之人似乎有些厌烦,便索性停了。
      扶风轻轻走过去道:“姑娘为何心生伤悲,竟连一支乐曲也奏不出?”
      那女子轻轻回头。只见目似淡云点墨,眉若江南柳裁,肌肤白皙,不过毫无血色,只是惨白。可惜她脸上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白纱,不见樱唇。
      不过,这层白纱掩饰不了她的天姿国色。一时间,扶风竟看呆了。
      “你看什么呢?”女子无言,她身边的侍女却向他怒视。
      扶风淡淡一笑,道:“只因姑娘生得太美了,在下刚才才忍不住冒犯的。”
      那女子低头一笑,刚才的忧愁都似乎散去了一半。
      扶风又向正怒视他的那个侍女打量道:“这位姑娘也是位美人啊!只可惜刚才在下的目光都被你们小姐夺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你。”
      那侍女脸上飞红,遂嗔道:“你这个登徒子,休要拿这些花言巧语来哄我。”
      话虽这样说,其实她心里是乐滋滋的。扶风深知女子的特性:爱人夸赞,却又心口不一。每一个女子都是这样的,绝无例外。
      那个奏笛女子拉了拉衣袖,向那侍女道:“兰烬,我们回去吧。这里的风有些紧了。”
      “是,小姐。”
      扶风听了那女子口音似曾相识,遂用家乡方言道:“敢问姑娘可是华都人氏?”
      那女子怔道:“你也是华都人?”
      “以前是,现在也已好几年未回去过了。”
      那女子竟有些感伤,自己也已几年未回华都了,他乡遇同乡,怎能不伤感呢?
      扶风道:“刚才瞧见姑娘不能奏欢曲,想必是思乡之情所致吧?”
      那女子无言,只是颔首点了点头。
      “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就献丑奏一曲,解姑娘心中之忧。”
      扶风从腰上取下一管紫竹箫,临湖而奏。
      杳妙和云绝,依微向水沉。箫声清远而不悲,虽然技法稍欠纯熟,但那意境却是少有的旷远。那女子虽自幼听遍十乐,这一曲却从未听闻。
      一曲奏罢,她问道:“敢问公子,这支是何曲子?”
      扶风笑道:“胡乱奏的曲子,没有名字。”
      “这么好的曲子应该记下来才是。”那女子有些可惜,继而又道:“都道箫声最苦,可公子的箫声里不但不闻半个悲字,还是那般乐观豁达。真是非方外之人不可鸣啊!”
      “多谢姑娘青眼有加,我可不是什么方外之人,只不过是个登徒浪子。我这支曲子也没那么多意境,只是逝前有感罢了。”扶风微微一笑,言语中还有几分调侃之意,全然没有垂死之人的幽怨呻吟。
      “逝前有感?”那女子甚是惊讶。
      “不提那些事了。死亡总是会到来的,拦也拦不住。”扶风挥一挥衣袖道:“在下来蜀,就是为了看一看冠绝天下的蜀海棠。只可惜,这里虽然海棠甚多,却不知何处观赏最佳。姑娘久居蜀地,不知可否告知在下有哪些好去处?”
      “这就是你最后的心愿吗?”
      “算是吧!”
      那女子淡然笑道:“这好办,我的住处便是赏海棠的佳处。”
      她身边的侍女细语道:“小姐,要是被夫人知道的话可不得了。”
      那女子却不理睬她,只是继续道:“若是公子不嫌弃,就随我回去吧。”
      “姑娘有什么难处的话,我就不去了。免得引起其他不当。”
      “不。我已三四年没有回华都了。今日在此遇到你自是天意,我想请公子回去共赏海棠,畅谈故地。”
      这个柔弱似水的女子竟会如此坚持,扶风便也不好推辞。

      不知走过了几条曲折蜿蜒的巷陌,绕过了多少似曾相识的小道,那个神秘的住所还是没有到达。
      一路上那个女子并没有说什么话,扶风只知道那个吹笛的女子叫玉无痕,是几年前从华都来到锦城的。其他的时候,都是扶风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致就是,他在西域时的那些见闻,什么紫云山庄的小姐是怎么地追着要他嫁给他,他又是怎么几经周折才跑回中原的。反正都是一般的浪子在女子面前的自我夸耀。
      玉无痕听了这些话都只是淡然一笑,不做声。倒是那个叫兰烬的侍女伶牙俐齿,一会儿问他是不是西域的马儿都都似骆驼一样大,一会儿又问他那个紫云山庄的大小姐是不是个丑八怪,因为嫁不出去才找他的。总之是一路笑闹不歇。

      “到了。”
      扶风抬起头,只见那个门前的额边上写着“羽苑”二字。
      那扇门很窄,只有一人宽。从苑外看去,这只是个无人居住的荒苑。门前石阶上土花成碧,门上的木头也有些朽败,一张不知道是哪一年贴上去的红色门联早已褪成白色,只剩下些许碎片还粘在门板上。
      这院子怎么可能有人居住呢?
      自己莫不是还没死就撞见女鬼了吧?扶风看了一眼那女子,眉目若画,苍白似纸,跟蓝莺描述过的女鬼真的很像。
      那两个女子都没有注意到扶风的疑惑。她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地方,已不觉为奇了。
      兰烬伸手去推那扇窄小的门,原来门是没锁的。
      “吱呀”一声,香气扑鼻而来。
      那院子里不知种了多少树海棠,宛如花海,一眼望去,似千山白雪,万重白屏。那么多海棠树高高低低地长着,仔细望去却只有一个品种:蜀地最盛的垂丝海棠。
      此花其实并非纯白色,实是淡淡的胭脂色略带粉白,可此处花正盛放,丛生若簇,从远处看起来竟只是月白一色。
      垂丝海棠初放时,花面向上,后下垂。而此处海棠,一半花冠仰天而放,一半却已群葩倒悬,甚是奇特,别具风韵。

      见此美景,扶风早已以为自己误入仙境,哪还记得刚才的什么女鬼了?
      “玉姑娘,这就是你家吗?怎么好像仙女住的瑶池仙境啊?”
      玉无痕掩面微笑,此时她已褪去了面纱。果真是绝色佳人。不过,这倒也不觉得奇怪。方才在湖畔之时,仅是那露出的眉目已足以惊为天人了。
      她的双唇和她的肌肤一样,极其惨淡,就像是树上的垂丝海棠,只见一抹似有非有的淡淡的胭脂红。
      她似乎生来便是病西施,即便眉目紧蹙,也是美的。可她笑时,依旧有一种渗着凄凉忧愁的楚楚可怜。
      正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海棠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朱红的格子窗下,扶风淡然笑道。
      “不知公子患的是何病?”玉无痕终于说出了她一直不解的问题。
      “不治之病。”
      “公子可否说得清楚一点。我虽不是大夫,却也略通医术。”
      话未说完,兰烬便端着一杯茶走过来,道:“小姐,该吃药了。”
      “怎么还没给客人吃茶反倒让我吃药了?”玉无痕嗔道。
      “小姐,你看你早上在湖畔的时候,一曲都没有奏完,现在还不吃药,我是怕你今晚又会犯病。”
      “犯病?”扶风大惊:“姑娘身患什么疾病吗?”
      “这是好多年的旧疾了。”玉无痕淡淡道:“我出生之时便患有心疾,一直求医无果。后来,父亲听闻一名长者说,常闻五音可以使疾病渐愈。于是他便让我学了笛子。虽然这么多年来,这病一直都没有痊愈,但的确也未曾大犯,比一般吃的药好多了。”
      扶风甚是惊讶:“哦——原来五音还能疗疾!在下真是孤陋而寡闻了。不知,听何种曲子才能治病呢?”
      “百病生于气,止于音。五音疗疾有正治和反治两种,而且不同的疾病也有不同的治法。我这心疾,便是通过调和徵音和羽音来平和心气的。羽音属水,可使心火不至于过旺,徵音属火,可使心气不至于太凉,两者相辅相成,互作补充,对心脏的运转很有好处。”
      “你今日在湖畔所奏的是否就是这治病的曲子?”
      “那正是我师父为我谱的《清风洗心曲》。”
      两人正谈着,屋外却传来了争执声:
      只听得兰烬大声道:“房姑姑,我们这里怎么可能有客呢?莫不是她们看走眼了。”
      “兰烬,夫人让来羽苑的客人去她那儿小坐。你给我让开!”这也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都说了没人的!小姐正在里面休息。”兰烬站在门前拦着,不让来者进来。又故意说得很大声,好让里面的人听见。
      玉无痕有些紧张,忙道:“公子,你快躲起来吧!”
      两人甚是仓皇,却只听外面“唰”的一声,争执停了。
      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对玉无痕这个主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向扶风道:“你跟我走吧!”
      “不行。他是我的客人。”玉无痕抢道。
      “夫人要请的就是你的客人。”黑衣女子面不更色。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一直都娴静似水的玉无痕,袖中竟闪过一道白光,那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只是,才出袖口,便被对方的剑挑起,落在了地上,发出清冷的声响。
      扶风赶紧跑过去,在身后接住了差点儿跌倒的她。
      “杀人,永远都不是你的强项。”未出鞘的剑又回到了主人的手中。那声音,竟也冷得像剑。
      “我跟你走。”扶风对那黑衣女子道。
      “公子,你去了会被她们杀死的!”玉无痕阻拦道。
      扶风安慰身边这个一脸紧张的女子道:“不要紧的。反正,我已不剩几天好活的时间了。更何况,死之前,还有你这样的女子,对我这么好。也算是个风流鬼了。”
      扶风没有想到,这句似是而非的‘情话’,竟会在日后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那么着迷,那么着魔。
      “快走吧!”黑衣女子年已四十,应该是历经人世情感的人了,可她却全然没有看到这对年轻人眼中的流光珠泪,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走过门口时,扶风看到了地上的尸体,血已凝结。
      除了脖子上有一道红印之外,与常人无异。只是,表情是狰狞的,恐慌的。
      刚才还是生动鲜活一个的人,现在,却因为自己而永远地死去。
      原来,即便自己不拔剑,还是会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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