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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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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喻第一次见到安枳星的时候,是一个清晨,他彻夜未眠,与往常并无不同。
直到他看见了安枳星。
少女穿着嫩绿色对襟襦裙,梳着乖巧的双环髻,站晨曦中弯腰采着水芙蓉,像自水中而诞生出的洛神。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安枳星抬头,目光对上斜靠在亭角的谢璟喻,短暂的怔忪后,她轻轻抿唇一笑,青涩又腼腆。
在她身后,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辉铺满了整个镜湖,日光柔和,晕染开他模糊的视线。
水芙蓉上还挂着朝露,透亮的小水珠缓缓滴落在湖面,溅起细微的涟漪。
谢璟喻慢慢直起身子,恍惚间,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其实那日并不是安枳星第一次见到谢璟喻。
三日前。
“今日怎这般热闹。”
安枳星搁下手中的笔问道。
府外的喧哗声如浪潮般已汹涌了好一阵子了,许星楼修筑的颇高,外面的嘈杂便穿过院墙声声入耳。
云扇朝外望了一眼,摇着团扇的手未停,笑道:“今日是谢小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自然热闹了。”
“奴婢听说,这谢小将军生得极为俊俏,像天上的神仙呢,只不过这位神仙好像不爱与人来往,几年没回长安了。”
“在你嘴里,谁都是天上的神仙,天上的神仙都全下凡来了,那这人间还能叫做人间吗。”
云扇不服气的嘟起嘴,“那又不是奴婢说的,外面都是这样传的,小姐说我又有什么用嘛。”
安枳星拿起写好的字仔细瞧了两眼,便放在一旁,“待的久了还有点闷,既如此便陪我下去走走,看看某人嘴里的神仙到底是个什么样。”
云扇掩唇而笑。
长安是大齐都城,平日里大街小巷里就热闹非凡,今日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谢小将军生的俊俏是整个长安都知晓的明白事,只是他常年不在长安,即便是回了长安,待的时日也不长,安枳星又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因此极少见到谢璟喻。
她不愿挤在人群中,只张望着寻了个视线好的位置。
也是她来得巧,不消片刻,便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安枳星掀开帷帽的一角,好奇的循声望去,远远瞧见为首的少年,单手握绳,身骑黑色骏马,泛着冷光的铠甲携来凛冽的寒意,马蹄声里,猩红色的长缨与将袍一同在风中高高扬起。
少年愈近,面容也愈发清晰。
安枳星面露惊艳。
少年剑眉星目,眉目肃然,神姿高彻,微抿的唇角紧绷成一道锐利的线,眉心紧皱。
分明年龄不大,却呈气如霓虹之势,气质天然。
少年目视前方,像风一样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利落分明的界限。
待她回过神时,少年的身影已远去。
她放下帷帽前被掀起的一层轻纱,垂下眼,掩住眼底的复杂的羡艳之色。
一缕清风悄悄从面庞温柔抚过,引起白纱细微的涟漪。
只是那时她以为,她与他也仅仅只会有这一面之缘。
*
安枳星再见到谢璟喻时,已是镜湖之遇的五日后了。
彼时,她正倚在梨木摇椅上,长安的夏日多雨,绵密的细雨拍打在檐角,携来凉爽的风,从许星楼上眺望,京城的灰墙红瓦隐匿于细雨薄雾中。
摇椅吱吱呀呀的低声呻吟着,安枳星闭上眼,想着昨日看的残谱。
帷幕缱绻的飞舞起,卷来楼下人的呼唤。
“囡囡,快下来。”
安枳星睁开眼,从高台上看见安父与一位年轻男子,撑着伞站在一起。
她并未多想,起身执了柄晕着墨蓝的油纸伞,下了许星楼。
雾气中,谢璟喻看见一道少女的身影缓缓走来。
少女身姿窈窕,耳边珠翠晃动间步步生烟,伴着朦胧的雾气,更衬得她眉目娇艳,额间那一点花钿,恍若世间唯一的艳丽。
待安枳星逐渐走近,看清安父身边的人时,她一瞬间心跳如鼓,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她稳住心绪,向谢璟喻微微颔首,保持镇静,“谢公子好。”
谢璟喻亦微笑着回以一礼,“郡主安。”
安父对着两人左右瞧了瞧,笑道:“我倒是未曾料到囡囡和贤侄竟相识。”
谢璟喻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三日前花池偶然遇见的女子,便是安伯父的千金,璟喻还寻思着究竟是哪家能养出如此风姿卓越的姑娘,今日一瞧,便也觉得合乎情理了。”
安父抚掌大笑,笑声朗朗,便是一点也不谦虚,“我这小女儿啊,这世人见了谁不称上一句灿如春华,姣如秋月。”
安枳星嗔了安父一眼,双颊染上薄红,当真是应了那一句“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谢璟喻便也微笑,论起秋月,他反倒是觉得她更像是星星。
不比月那般清冷孤傲,却又不像烈日那般炽热似火,而是有着自己的光芒,高高的悬挂于天际,又惦记着凡尘的烟火气。
安父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笑意温和,“今日为父带璟喻来,是有要事要与你商量。”
安枳星也不多问,侧过身,“父亲、谢公子,请。”
安父先行了一步,谢璟喻迟于半步与安枳星并肩同行。
少女身上沾染的香粉气息幽幽传来,谢璟喻悄悄低头看向她。
少女肤如凝脂,眼如点漆,唇不染而红,垂眸间恍若画中仙。
他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又垂下头无声地笑起来。
许星楼外观呈恢宏之势,檐牙高啄,矗立于长安城内,但内部构造却以清雅为主,只偶在细节之处体现出一些姑娘家的娇嫩。
安父居于首位,谢璟喻和安枳星依次落座。
安父轻撇茶盏里的浮沫,呷了一口清茶才缓缓道:“半月后便是陛下的生辰,按往年的规矩,世家要派人向陛下祝寿,今日我唤你们二人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此事谢璟喻早已知晓,他原本应邀上安府就是为了婉拒此事,不料安父对这件事是半句不提,让他无从开口。
他凯旋不久,尚是身心俱疲,战争的阴霾依旧缠绕在心头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无心再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磨合半月。
可如今见了人,却又觉得如果是她的话,也未尝不可。
安枳星一听就明白安父的意思,谢璟喻擅剑术,而她精通琴艺,当今陛下最爱的便是听琴看舞剑。
她看了眼身旁的谢璟喻,见他并没有出言拒绝,面上也没露出拒绝之意,便道:“早就听闻谢公子剑术超群,枳星不才,略懂琴艺,不知可否与谢公子共舞一曲,为陛下共敬生辰之礼?”
谢璟喻便也笑了,清亮的眼眸映出安枳星小小的身影。
“璟喻之幸。”
二人定下约定后,谢璟喻每日都会来安府和安枳星一起练习。
两人对于所要演奏的曲目都极其熟悉,配合起来也是格外默契。
在空闲的交谈中,安枳星也逐渐发现谢璟喻虽说是一位上阵杀敌的将士,却博古通今,并非是一个空有武艺死读兵书的武夫。
相反,他的许多观点在说出来后,都有令她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刚及弱冠,正是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踏尽满城落花的年岁。
不在人前时,谢璟喻其实是一个爱笑的性子,并不是太拘泥于礼节,有着少年特有的锋芒和意气,自由又热烈。
就是不知云扇之前是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他不爱和生人打交道,她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谢璟喻就是一个少年性子,完全不像她说的那种模样。
又是一日的练习,今日比往常还要快结束,两人凑到一起商讨要改进的地方。
确认完有待改进的地方后,今日的练习就算是完了,安枳星轻叹了口气,双手撑着下颌,听着棱窗外不绝的蝉鸣,百无聊赖的望向窗外。
听到少女的声音,谢璟喻放下手中的书卷,也学着她的模样托着脸看向窗外。
细弱的清风不徐不疾的拂来,谢璟喻转头看向身旁的安枳星,见小姑娘唇角轻抿,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无声的弯唇笑起来,合上书卷,半侧着身子盯着安枳星,目光柔和,“这是外边的日头太大,把你都晒化了吗。”
小姑娘现在这样子,确实很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整个人都恹恹的,没精打采。
“你就净取笑我吧。”安枳星轻哼一声,别过头。
“没呢。”他笑的焉坏,“怎敢取笑我们安大小姐。”
见安枳星不理他,他就开始手痒,又是捏一捏她的衣袖,又是拨弄她耳旁的珠花,小动作不停,没有妨碍到他,但就是烦得很。
“谢璟喻!”安枳星拨开他的手,有些恼怒的瞪他。
谢璟喻立刻就坐正了,乖乖的冲她抿唇浅笑,眼里却满是狡黠,仿佛在说:“瞧,这不还是看我了吗。”
安枳星像被人戳破的气球,泄气的趴在桌子上。
谢璟喻想了想,“不如,我带你去游湖?”
“外头的日头这般晒人,游湖岂不是更热了,万一真把我晒化了怎么办。”
小姑娘的头埋在手臂里,声音闷闷的,听着像是委屈极了,只是便是如此,也不忘拿他的话去堵他。
“谁说要去护城河了,我们去镜湖,等到了镜湖便没那么热了,再待上会说不定还能瞧见日落。”
镜湖地处长安城郊,从安府到镜湖坐马车大概要半个时辰。
“但是,就我们两个吗?”她有些犹豫。
未定亲的男女单独出去,怎么看都是不符合礼节的吧?
谢璟喻知道她的未尽之意,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让云扇一起,那就不算了我们单独的了。”
安枳星目光怀疑。
“哎呀,没事的放心,没人会知道的,而且我一定把你完好无损的送回来。”
谢璟喻就差拍着胸脯打包票了。
“那,好吧。”
安枳星终究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好奇和期待,犹犹豫豫的答应了。
“那走吧。”谢璟喻冲她歪头一笑,目光明亮。
安枳星呆愣了一下,继而轻柔腼腆的抿起唇笑。
日光薄薄的打下来,透过窗棱映照在少年赤色的发带和少女的衣角上,显得熠熠生辉。
谢璟喻动作很快,备好马车,由车夫一路西行到镜湖。
路上谢璟喻一路絮絮叨叨个不停,烦的安枳星只想堵住他的嘴,但每当她这个念头升起来的时候,谢璟喻又会“恰到好处”的闭上嘴安静一会。
镜湖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湖泊。
若真要形容它的话,大概也只有这样一句。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自岸上观,游鱼细石,无不明朗,真可谓“无风水面琉璃滑”。
他们到的时候已快要日落西沉,镜湖上没什么船只,谢璟喻租来一只小画舫和一位掌舵人。
云扇扶着安枳星上船,谢璟喻跟在后面,付了银两,足尖轻点,便轻飘飘的上了船。
少年衣角翻飞,落地悄无声。
见安枳星正看着他,谢璟喻挑挑眉,冲她歪头一笑,像极了一只摇起尾巴求夸奖的小狗。
安枳星忍俊不禁,对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船夫一边握着船柄,一边笑道:“几位是想去游湖吧,今儿可赶巧了,镜湖人少,天儿也不那么热,这时刻,不若去花池吧?哪儿啊,既是极为凉爽的地儿,又可以看到晚霞,湖心还有一座小亭,极为雅致。”
谢璟喻和安枳星对视一眼,见对方眼里也含着笑,知道两人是想一处去了。
花池这名字听着普通又俗不可耐,但一到夏日,成片的水芙蓉争先恐后的盛开,大簇大簇的挤在一起,着实好看。
一进入湖里,不像是在湖面上,反而更像是游进了花的池水里,再加上通俗好记,故此因此得名。
如今正值盛夏,花池中的水芙蓉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一簇挨着一簇,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画舫行至水芙蓉中,粉白的水芙蓉纷纷探入甲板前,安枳星倚靠在船杆出,伸手抚过探进掌心的花瓣。
谢璟喻站在她身侧,负手而立。
芙蓉千里,万里蔚空,着眼望去,人间胜境也不过如此。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水芙蓉中。”
安枳星却是摇摇头,“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这。”
谢璟喻一怔,“不是?那是何时?”
安枳星只是笑,任凭谢璟喻如何追问,她也不透露。
到最后,谢璟喻见实在是问不出来什么,便也不再追问,只是以臂为枕,直接躺了下来。
安枳星安静的看了他一会,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了下去。
感觉很奇妙。
头上的云绵软的似云锦一般低低的压下来,夏日的风轻轻飘过,引起花海的微微战栗。
涉江而过,芙蓉千里,以天为被,以花为枕。
安枳星看见天边展翅滑过的飞鸟,看见不远处,夕阳镀在花瓣上流光溢彩的金边。
一切和平又安宁。
这就是自由和风的味道吗?
她这样想着,阖上了双眼。
谢璟喻测过头看,看着安枳星宁静的脸庞,弯起唇,也闭上了双眼。
多日来的郁结,在此刻似乎开始悄悄消散。
谢璟喻听到了船浆划过水的哗啦声,闻到了独属于芙蓉花的淡淡清香。
彼时的夏风一阵接着一阵,吹的他几乎快要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