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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空余几何 ...

  •   街头巷尾的都见着了谢家的门被打开了,但都一攒一攒低声谈论。有说这谢家冤魂不甘于此趁夜归家的,有说谢家冤魂与仇敌相斗撞开了门的,有说并非那般邪乎或许是进了手脚不干净之徒。
      但话虽这般说,也有胆大的想进去探探,便几人撺掇着一起溜进门里去,一进来便惊在原地,满院并无残枝败叶,路上也无积雪未清,干净地好似有人特意收拾一般,几人左右对看,选择再往里深入一些。
      “几位,是来谢家做客的?不过现下府中并无存粮,怕是不能留你们用饭了。”
      几人惊乍,慌忙寻声而去,却见一白衣青年,手中还抓了把扫帚,双袖用襻膊系起,一看便知是在打扫什么地方。但这并非最主要的,几人定睛一看,这人除却脸上苍白神色,与那死去的谢云眉模样相差不多。
      一人口中正要喊出鬼来,谢云舟急忙道:“别怕,我是谢瞿之子谢云舟,谢云眉是我姐姐所以长相较为相似。”
      “谢公还有一个儿子?”
      “没听说过啊,但看他和谢小姐那般相似,看来是真的!”
      一人微微躬身,“我等无意打搅,只是怕有心之人进来肆意妄为,多有打扰了。”
      此人一言出,其他几人也纷纷而言。谢云舟躬身谢过。
      “对了,谢公子,要不要除夕来我家吃?”
      “对啊,谢公不少帮助我们,如今……唉,谢公子不嫌弃就来我家吃吧!”
      “来我家,来我家,我夫人做的红糖蒸豆糕最好吃了,这么冷的天就该吃甜的,这才热乎着呢!”
      谢云舟脸上微微一笑,一一谢过他们好意,但也委婉拒绝了,几人只好作罢都离开了谢家。
      有人来访,倒是热闹了一会儿。
      除夕日至,谢云舟在堂中守着,他出门去替家人刻了灵位,老板有意要免费制作,但谢云舟不肯,他身上虽无多少钱,但买卖之道,亦是要拿钱交换的。
      夜色悬空,各家将供品摆在长街两旁,长竹挂起各家灯笼,街中游人芸芸,突然一声叫嚷,从中清出一条可行之道,抬眼便见高跷之上,喜庆红服,头戴喜帽,手中捧着一块大金元宝,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恭喜的话。之下开路的左一人敲锣,右一人高举火把。
      “迎喜神——”
      与之一同升于高空之上,炸出绚丽之色,爆竹之声不断,烟花炫空夺目。
      “旧兮送往,新兮迎来,知足者常乐,乐其所乐,事事顺达,阖家幸福,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隐于人海之中还有一白衣人立在长河之前,手中拿着一只河灯。今日的河灯大抵是放不成了,往年这条放河灯的长河一直不曾结冰过,今年却冻上了。
      谢云舟捧着河灯在河边站了许久,手中笔墨都将要凝干了,他想了许久,将将要落笔时却不知要写什么,往年无非求家人平安顺遂,如今却……
      “岁岁平安……”谢云舟喃喃,手下落笔写下四字,笔恰好在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凝墨。他将河灯放于冰上,拢拢裘衣便转身离去。
      突然吹来寒风将河灯掀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拿起,看后拿笔在上将最后一笔重点,随后放下两只河灯。
      寒风又过,倒未再掀翻一只河灯,反倒将另一只河灯上的字显露出来。
      ——喜乐无忧
      谢云舟裘衣亦是白色,不过经了辗转灰了些,融入人海中裘衣遮蔽里面孝衣,他出现在此倒也不突兀。
      “郎君,买个面具吧?说不准能撞上有缘人呢?”
      摊主叫住谢云舟,谢云舟回身退到摊前,粗略看来,选了角落素白的面具。摊主虽然也想将积货卖出,但迎新年怎能这般素?良心捱不过,冲上去塞了一只红色流苏给谢云舟,谢云舟一怔,笑着谢过,将其别在面具一角。
      遮蔽面部撞缘是淮安特有的习俗,青年男女各自带上面具到一间缘栈中撞缘,若是有了兴趣,喜娘便会从中交涉,往往元月便是许多人家成婚之期。
      谢云舟本无此欲,只是不知怎么随便一走就到了缘栈面前,他神思不在此,不注意便遭人迎面撞来,谢云舟身形不稳仰身倒去,身后却揽来一臂将他牢牢接住,目之所及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撞到谢云舟的人连连道歉,谢云舟身后人怀中离开低声谢过,又与撞他那人说了不碍事,转身便要走了。
      “这位郎君,我救了你,你便就这样走了?”面具之人说话了,谢云舟身形一僵,手中不自觉将拳握住。这个人的声音何其熟悉,他又岂会不知,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地遇见他。
      谢云舟回身朝秦蓁一笑,面具掩住半面,轻轻勾唇,“不知公子想如何?”
      秦蓁双手环抱于胸,凑近了他的脸,“今日撞缘,我接住了你,这么有缘不如进去聊聊?”
      “公子说笑,有缘的是与我相撞之人,你……”秦蓁不听谢云舟再说,拉着他便进了缘栈,寻了一个角落安静之处,两人对桌而坐。
      谢云舟看桌上菜肴皆是素菜,疑惑问道:“公子要减重?我看公子身形并无多脂,新年伊始不若吃些好的。”
      “郎君这也能看出来?不过已是丑时三刻,好身材亦是要来保持的嘛。”秦蓁夹来一块青菜放进嘴里嚼嚼,饶有兴味,“你也尝尝,是好吃的。”
      谢云舟摇摇头,表示不必了。
      秦蓁也不再说,闷头吃起菜来,而后幽幽开口,“郎君今日来此地,是来撞缘的?”
      “自然不是,出来透透气罢了。”谢云舟说得平淡,秦蓁却停了手中动作。
      “你……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要我同你说什么?”
      谢云舟规矩回答,秦蓁心中了然无味还觉得有人将他的心用小刀一块一块削掉,神色也不禁落寞下来。他哪里见过谢云舟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似两人根本不认识一般。若非替嫁,他和谢云舟应当就是现在这般,对坐无话相谈。
      “不过,我倒是可以同公子讲个故事。”谢云舟正色而言,“新婚之夜,一个新郎偶然撞见新娘并非他要娶之人,心生谑意百般调戏,假新娘迫于他之威只好忍下,后与其约法三章,新郎答应了。”
      ——约法第一条,人多时我唤你夫君可以,私下里我就叫秦公子。
      “约法第一条,人多时他唤他为夫君可以,私下里就叫他为公子。”
      ——第二,非必要同房时,你我需保持距离。
      “第二,非必要同在一个屋檐下,需与他保持距离。”
      ——第三……
      “第三。”谢云舟抬眼去看秦蓁,两副面具似乎融于空气,他的眼睛能看见秦蓁,而秦蓁的眼睛也能看见他,“第三,若他无意再与新郎做戏,新郎无条件放他离开,断绝关系,再无来往。”
      谢云舟所言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若长河结冻的冰块,或许比那冰块还要寒,将他的心冻出一块疮来。
      秦蓁寻回自己的声音,与谢云舟对视,道:“若新郎在此相处间对假新娘真的生了情意,不愿他受伤,亦不愿他痛苦,纵使新郎有错,假新娘也不会原谅他吗?”
      “公子说笑了,做戏做出来的感情也是戏,正如假新娘一般是假的。”谢云舟浅笑,从桌前站起,微微躬身,“公子,我便不叨扰了,新年还是要与家人一起过的好。”
      面前白衣人影走出缘栈,秦蓁微愣,欲要追上去,却见桌脚落了一只红色流苏,他抬手拾起,盯着看了许久,突然脑中弦断,起身便往外走。
      谢云舟走出缘栈,身形不稳却还在支撑着。方才在说那约法三章时便觉得身上毒虫乱窜,将他五脏六腑都逛了个遍,拐到无人之处才难以忍受地咳出血来,眼前建筑摇晃,无力便倒在地上,身子狠狠一磕比那夜婚房中硌着干果还疼。
      兴许师傅说的对,世上并无以毒攻毒之法,反倒是让他的时间加速流逝。谢云舟倒在地上,彻骨的凉意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根本毫无力气起来。
      反正也找了个无人的巷子,就这样睡过去也好。谢云舟脑中浮现出昔日的记忆片段,爹,娘,姐姐,还有……
      “谢云舟!”
      慌乱的脚步朝他而来,他的意识已然慢慢流失,在闭眼之前,那个朝他奔来的衣袂颜色,与他先前在缘栈见到的人的穿着是一样颜色的。
      秦蓁本欲将谢云舟拉起,却见身前多出一根拐棍拦住他的去路,定睛一看是登流子。登流子挡在谢云舟身前,脸色不大好,还在喘着气,但看向秦蓁的眼神并不友善。
      谢云舟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到都不能用纸来形容,简直是轻轻一碰就要魂断奈何的样子。
      秦蓁心里着急,自然说话语气不好,“你为什么拦着我?”
      登流子瞥了他一言,俯身去探谢云舟的脉,数了方才直起身子,对着谢云舟皱着眉,末了才长长叹气。
      “要不是我回到淮安,还不知道谢家灭门之事,你早就知道,你竟然敢瞒他。若是你父母都死了,上下都被杀了干净了,别人瞒着你不告诉你,要你亲自回来确认,你当如何?”登流子咄咄出声,秦蓁话语都噎在喉间,张嘴多次也没说出什么。
      “谢家灭门也因为你,顾化锋是李哲寿的杀人刀,专门闻了你的血腥气儿去杀你,谁知道我徒儿这个傻瓜蛋,救你回去把血气都留在谢家了,你真是对不起他。”登流子看着谢云舟倒在地上,多少有些犯难,他又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随便提着一个成年男子就走,再说他这把老骨头……
      秦蓁尚在惊骇中,迟迟没反应过来,直到登流子将他一头拍醒,“你还在想什么?还不帮我把他背回谢家?再待下去他就死了!”
      “死?云舟他怎么了?”秦蓁虽在问话,但身子已伏下去将谢云舟打横抱起,眉头轻舟,与先前抱的重量不一样了,谢云舟现在竟然这么轻。
      “我早说了不要让他老是下山下山,山下没一个好人,若非为了你们要操劳的事儿,我才不答应带他一起去玉来关。”登流子负手,两月一别,他竟苍老了不少,好似一头白发还稀疏了,隐隐能见他头顶光滑,秦蓁慢慢收回视线。
      “谁让他真的心系于你,舟儿他被李哲寿下毒,这毒我也没有见过,北戎偏远山地里都是毒物,偏偏李哲寿就是那里出来的,我跑了北戎一趟,倒是小有所获。”
      秦蓁捕捉字眼,问道:“找到解药了?”
      登流子没看他,捋着白胡子,“你当真以为这么好找?堪堪能保他多几日偷生,他这毒,是解不干净咯。”
      登流子声音苍老,说出来便真有了无药可救之意,秦蓁便垂下眼睑,他怀中的人离开他后竟受了这么多的苦,他欠谢云舟的,太多太多了。
      秦蓁将谢云舟带回谢家,方才放在床上就被登流子赶出门外,他便走出院中,谢家中并不萧条,看来是有人打扫过了的。秦蓁心中恻隐,谢云舟是如何拖着一副这样孱弱的身体将谢家里外收拾干净的。
      院中有一棵高大树木,其叶落完也看不出是什么树来,倒是枝干粗壮,不显老意。秦蓁掌中托出之前捡起的红色流苏,看了片刻又从怀中扯出一个福包来。福包上袖着一个福字,背面是一个祥字。
      月见天光便隐线下,红日高悬多了一些暖意。院中高大树木的枝干上多了一个福包,福包上还系着一只流苏。
      新年清晨出来不过几人,有些都是昨夜守岁起不来,长街供品仍在供着,灯笼里的芯火倒是灭了,不觉有些凉意。
      谢云舟房门终于打开,秦蓁欣喜往前,却见出来两人都打点好了行装,仿若未见他似的就要从他身侧走过。
      秦蓁手快将谢云舟拉住,“云舟,你们要去哪?”
      谢云舟却木木转身,薄凉又困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是谁?”
      秦蓁脑中弦断,手中力气不减,搭着谢云舟的肩逼迫他看自己,语气也强硬几分,“谢云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谁?你忘了我?谢云舟,我是秦蓁!”
      可谢云舟眼中神色却与刚刚的无异,反而还有些生厌意味,秦蓁看进眼里,不觉错愕,被谢云舟拍开双手,还往后退到了登流子身后。
      登流子皱眉,“秦蓁,我徒儿与你素不相识,他和你无甚关系,若不放我们走,我们就去报官了。任你也是个世子,也不能拦着平民百姓不让走。”
      “谢云舟,你也是此意吗?你昨夜说的,不是气话,是真的?”秦蓁还是不死心,他急迫地想从谢云舟眼里看出一丝破绽,但他真是徒费,谢云舟从眼神到身体无一处不是透露着淡漠疏离。
      秦蓁不再阻拦,谢云舟跟着登流子径直走出谢家,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秦蓁才回过身来去看着那大开的府门,除却穿堂而过的寒风,什么也没有。
      登流子带着谢云舟赶往城外,却见谢云舟一皱眉,无预兆地便咳出一片血,落得白色衣衫浸染艳红,登流子知他身体如何,他束手无策,也只能在一旁递着绢帕。
      淮安又飘雪了,只是方才落下星星点点,温柔地很,谢云舟已经坐上马车,忍不住伸出手去接,见在掌心融化,才勾起淡淡一笑。
      “他朝若是同淋雪……”
      秦蓁重新将谢家大门关起,一转身便见面前雪花簌簌,落得满眼不见人。行在路上,淋了一身雪,方才想起那时怀中人儿所说的。
      此生也算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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