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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甘庸从军意已决,回首见家亲不相识 ...

  •   以张之冲的学识远见灌入,一个小小的芝麻县官儿装满了还能溢出条河来。

      李越每发觉自己飘忽所以时,就插个队跑到于潜来,拿自己这位伯伯挫挫锐气。

      这回他独自走过每个犄角旮旯,见到了张之冲才发了封信回家。这波先斩后奏可算是玩明白了,李奉遥棍子再长也打不到临安府外边儿去。

      “韧儿,你伯伯我只是个七品县官,便可做到一念之间指人生死。你可想象,你爷爷、你父亲,是有多大张手,能覆住多少人的悲欢离合。更别说皇座之上……”张之冲双手覆膝盖,直视前方。说到“一念”时面色凝重转头盯着李越。

      越说到后面,他的眉头皱的越紧……“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李越正襟危坐,完全不似在他爹面前那副敷衍混账的讨打样,“明白。权力越大,能掌控的就越多,越是能影响外物。稍有差池,便会让他人堕入万劫不复……”

      “那你便是罪人呐…!”

      李越面色松动。

      张之冲叹道:“上面儿过得越舒坦,下边儿的人越煎熬。差距越大,双方越难理解。特别是掌权者,不加以揣摩就枉自判断那是会折磨受害人一辈子的事儿……以后你定然也是要做大官儿的人,得步步为营,踏错了你就是罪人。”他在“就是”二字加重了音。

      李越觉得仿佛有一惊堂木拍在他脑门上,“啪!”的一声,下一秒就要定他罪了。吓得他灵魂一哆嗦。

      连忙弹起,俯身作揖,“侄儿谨记!”

      他是知晓张之冲为人的,就算有那封信,他也照例办事,只不过多存了个心眼儿。白向彬本就是自食其果,还拿县太爷当傻子糊弄。真觉得犯了那么大事儿,甚至“聪明”到把自己顶到公堂来,最后还能落得个美人到手、金钱归来、痛快解恨——简直是青天白日做黄粱大梦。

      说起来,李越在这件事的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张之冲的。他想在县里寻个靠谱的讼师,替没念过书的这一大家子堂上当嘴炮。

      谁曾想从陆三郎那里得知,白向彬那个混蛋坯子还盯上了施小小。

      我的个亲娘,这俩人都快差一大轮儿了,枯得跟个树皮似的还惦记嫩草。

      李越当场觉得这人不往死里弄都对不起他自作的那些孽。

      张之冲从袖里掏出个银环,环上仔细瞧,便能看见细小精致的纹理,细长的红绳圈着。李越立马接过来套在脖子上。

      张之冲和蔼的笑了笑,便引他去了新的书房。“你若是想多待几天,就同临安府那边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寻人启事都贴到我张家门口了。”

      李越哈哈大笑,“您不是烦几张贴子,是怕我娘吧。”

      “嘿,你这小子!”

      李越赶忙低头一躲。

      未进就一股檀木味儿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墨香。

      他一眼就瞥见了木架上那本《三略》,忽然唤了声“张伯伯”。

      张之冲就站他旁边,以为他想看那本书,“你随便翻就是,不用问我。”

      “我想参军去。”

      这话带了点口音,张之冲听得更清楚了。

      但他仍然“嗯?”了一声。张之冲虽然人未在临安府,但李越这小子近日作风他可略有耳闻,说是醉生梦死也不为过。如今毫无预兆做出的一桩桩事儿谁都意料不到——离家出走,回了家铁了心要参军。李奉遥看了,下巴眼珠子都要掉地上。

      到时候真怕妧氏把“功劳”算张之冲头上。乐的最开花的当属李越他爷爷李放了。

      “也好。什么时候?”

      “这次回去。”

      张之冲点点头,两人默了须臾,他忽然问道:“你难不成中意那个施小小?”

      李越愣是没从参军跳到姻缘来。“啊?……不是……张伯伯!”

      李越顺道回了趟玉兰村隔壁,那里有白家钱财等着他左支右挪,还得去瞧瞧施家如何了。

      白家家产李越划了一半儿给芯娘,她拿到的时候哭的梨花带雨跪地喊恩;抽了一点打发了陆叔志,把白家租给他们的那块田的契给了他。

      让人把剩下的送给施家。自己本要一路不回头马到临安,又踌躇片刻,终究是去了村尾,心念叨只瞧一眼。

      这一眼,就不是很好。

      施苗苗自戕了。

      施家挂着白布,简陋的灵堂里只跪着施小小。施二郎和尤缝人站在两侧,头埋得李越几乎从背后看不见。

      他叹息一声。

      被这个素未谋面的烈性女儿降服了。

      哪儿有女子不在乎名节,只是她们更容忍不了污蔑。

      施苗苗这一场官司打完,也就用尽了勇气。哪儿还有余量用做活下去……

      “万黔所指,屹楼漠然余几分?苗娘血泪惊堂,灵前语烂白发人。芳绝一代佳人,玉骨铮铮。”

      李越回到京城,提笔词抒所闻。

      一听失踪的大名人回来了,王褶俊拿着一块刻了词的玉佩,顶着泛黄的黄瓜脸,拐着奇异的步伐,找上了门。

      “李兄,你瞧这……”

      房间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就在家仆和兄弟都认为这个混蛋又玩躲猫猫,最不待见李越这些酒肉朋友的李奉遥甩了句:

      “他应募兵去了。”

      李放平日爱孙心切不假,可一旦牵扯到战场军事,他也丝毫不放水。

      壮健有武技者,可由厢军升禁军,武技出众者,优给赏物,可补阙阶官。武技不及下等者,马军降为步军,又不及降为厢军。

      “度人材,次阅走跃”,也就是检测体魄,李越一来差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他被分到了步军。

      不久就自认不足了。

      将领的声音穿透云霄似的,大老远就能给他震个耳膜碎裂;别人都是训练力度,就他连把刀都拿不对姿势;偶尔套一副甲,感觉不用杀敌,光是战场上跑一圈儿就累到任人宰割了;同行一个都的睡帐里,打呼跟攻城炮似的,直轰李越这堵风吹草打就能塌的墙……

      同伍人明面上不亲近他,就在他满腹疑惑时,背地里听见了有人笑他:

      “诶,你看到了没?”

      “什么?”

      “就那断袖。”

      “你怎知他有那癖好?”

      “看起来就娘们兮兮的,白得跟跟抹了粉似的……”

      李越不止像抹了粉,还像点了唇。朱颜皓齿的白净公子,闯入了臭汗淋漓的糙汉营,迎来的第一句,就是流言蜚语。

      受不了震耳欲聋的鼾,翩翩有礼地拱手商和,换来一句:“你觉得老子吵?给我憋着!”

      旁边迷迷糊糊的人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拍了拍那人,“算了吧,别吓着人家了。”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是困意和夜晚都掩盖不住的讥笑。

      李越攥紧了拳头,他向来不怕事,不过是承认人家说得对,没理由去驳辩。

      不过总有一天,他会用这双拳头打碎耻笑过他的人,露出来的门牙。

      ……日子的艰辛不止来自精神。

      榨干了一天的精力等着鲜美下肚,口粮发下来就一点儿陈米。

      软磨硬泡凑齐了三人行才能上街,拿着军饷别人也不敢卖给你鱼肉酒。无奈之下他挑了几根葱,人家一看他身上的牌子,葱抢回来拔断了都还要拿回另一半。

      “军爷可莫要害某家!”

      吃的差,但折磨人的训练让李越胃比嘴实诚,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壮实。

      他席地坐在帐外,仰头望漆黑一片的天,那仿佛是无尽的黑洞、爬不完的阶梯。他既觉得目标明确,又觉得未来迷茫。

      热锅中的煎熬拆掉了他每寸肌肉,淬炼后又完整拼合。李越连自己起初的哀嚎都听不见了,连耳膜里都是痛处。

      那一年,他的爷爷、大将军李放在他眼里,是神。

      李姓世家,到李越这儿,已延续五代,祖上五代嫡系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都说子承父业,这家人把这个词儿颠覆得明明白白:一代人不顺一代人,老的看不惯小的,小的也跟老的犟着干。

      李越的白皙嫩滑的皮肤被风吹日晒成干裂的枯木树纹,身体垮了都不听使唤了,但他只要头没断,就不后悔当初没屈服在李奉遥脚下实现投笔从戎。

      那一年他运气“不错”,刚入伍就碰上大合练。自然能浑水摸会儿鱼,但李越还是喜欢平日——起码持续时间没那么长。

      摔了一跤,肋骨就断了一根;鲜少遇敌,被刺穿了肩胛;大块石头掉下,胸口积淤血,喘不过气儿好几天,训练又在催命,要是吐不出来,他差点就真这样挥手告别大宋王朝了……

      铁打的李越,流水的将领。不知道是天生反骨必须得对着他爹干;还是于潜一遭让他对权力的渴望;亦或者见了民间疾苦自觉羞愧,想尝尝异于常人的艰难困苦……他活着熬过来了。

      军队打磨的,不止他身体,更是心魂。

      三年前,他怕活不过明天;

      三年后,他嫌明天来的太慢。

      越往上爬,越听不见闲话,越是能遇见更稳重的人,这些人,倒也没心思讨论他。

      他从一个被人群踩死都不起眼的步军,到禁军,再到九品校尉……这年,李越才十九。

      京城里,喧嚷的众人只知道有个天赋异禀、少年成名的贵人,在三年前忽然销声匿迹。

      三年后出现了个与他名字一模一样的青年武官。

      武官也会写诗,也会画画儿,也能自由出入李府,也叫李奉遥爹?!

      难不成真是那个李越?

      可李越不是唇红齿白、美如冠玉么?李越不是纨绔子弟、酒肉从头穿到脚么?

      回来的这个眉峰犀利的铁铜汉子是谁?

      李奉遥三步之外看着这尊如钢板的铜像,竟一时间被订在了原地。

      妧氏洋溢着笑容,喜出望外来主堂看儿子,唰得就变了脸色。满腹的问候如鲠在喉,鼻子一酸憋不住娇泪抱着李越哭。

      从前他高出妧母不过大半个头,如今尤有丰颜、泪沾衣衫的女人竟只靠得了他肩膀。

      妧氏伸手摸上了他的脸,这跟滑嫩丝毫不沾边,肉都是硬邦邦的,反而硌得她手不舒服。

      李越看着母亲止不住的眼泪,苦笑着低头回抱她一下。

      李奉遥走近,也才只到他脖子。说话只能仰视了。“感觉如何?”

      李越抬头,剑眉星眸里少了点轻狂,但仍然有不羁和星光。他勾唇一笑,

      “区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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