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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神女临殊荣笔墨绘,功名猝我载轻舟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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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大规模作战总是束手束脚,但好在敌寡我众。完颜盏号令着雄壮武狮齐排攻上去,与迎面而来的宋人面对面撞上。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完颜盏逐渐发现事情的不对劲。黑压压的一片,他看得出此次宋军军力不足,但未曾想竟如此之少。
他立刻下令撤退,指令还未来得及传向四方,就见天空中下起了黑雨。
天色昏暗,灰蒙蒙中,有些士兵还疑惑的直勾勾仰望那些即将落下的黑雨。
等正要落在眼前时,才慌忙用手里的剑火急缭绕去挡。
前方的宋军忽然撤退,无数的箭雨裹挟着夜里的冰凉把人往地狱赶。
半山腰上,李越喝道:“弓箭手继续射击,前排停止撤退,其余人,随我出击!”
一时间,山上如雷霆降临,杀声震天。
从山神的角度看去,只有黑乎乎的一片蚂蚁在缓缓移动。
而距离近到马蹄,却是一闪而过地狂袭。
待除弓箭手的士兵集结完毕,开始追击,弓箭手便停了。因为到达金军的射程也不足了,继续,只会误伤友军。
追击到空地,远离山地之后,金军旗扬,居然不逃了,反向进攻。
可能在完颜盏看来,空地上,宋军已经没了优势。
而他在刚才的惊慌过后也大致估略出宋军人数略少于他方。
可奇怪的是,宋军不见了?
尤其是树林里,更难捕捉对方情况。
探子正要来报,完颜已经看见了——前后方似晨阳翻肚皮,橙黄的火光,在黑夜中,尤其惹人注目。
后面有人,被包围了。
放火烧林!他们要放火烧林!
一片蚂蚁乱了阵型,躁动不安。
此时,西方是宋军城池,南北是火源,东方可逃,但是这群人纵火后,定会马不停蹄赶向东方,形成截堵。
所以正确做法,应当迎着火势不大的后方前进,减少损失。
完颜盏即刻下令。
温度越来越高,从干燥到温暖再到炽热,最后是烧,烧得人和马生生叫疼。
士兵拥着完颜的中军,顶着漫天火海把人送了出去。
完颜咒骂一声,带军往基地逃去。
失败又如何?他不是项羽,不会自刎乌江,大不了重振旗鼓再战一场。李越又不是没输给过他!
远处,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条贴着地面的棕线。
完颜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太远了,他不确定。可他还是下令调转方向。
而前方的那条线,已经耸动起来,越来越近。
金军人马俱疲,加之军心不稳,士兵一惧之下,四处逃散。中军没了拥护,被追上很容易。
完颜无声叹气,父汗啊,他注定亡于此。
他提起大马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铮!”
都是决心赴死的人了,还把他吓了一大跳。
手中的马刀被一只箭正中刀面,冲得刀脱落他手,栽倒在地上。
李越缓缓收了弓。
“去,把王子,请来。”他加重“请”字。
宋军大营,俘虏就这样堂而皇之坐在中央添的一张凳上,李越在主座,但笑不语。
完颜盏忍不住了,大帐内响起他粗犷的吼声。
李越一阵头疼,对通事摆摆手指,“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呢?”
“噢噢,大帅,他说……咳,他什么也不会说的,让咱们别逼问他,问不出什么。”
李越自然知晓他省下了什么东西。
金人语言他在边疆多年,自是通晓一些的。看完颜盏那样儿都知道骂得很难听。只是语速太快,他听不太清。
“不不不,王子可想歪了,我们不是要逼问,是要跟你可汗,做交易。”
通事又一字不落地翻译了。
“什么交易?”完颜盏狐疑谨慎地盯着他。
“阿布罕连儿。”
完颜盏恍然大悟,他早就听说那人曾生擒过李越。
但由于当时囚禁时间短,而且城楼下,血都糊一脸了,看不出什么。
所以都当是个传言,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是,若我们交出连,你们就放我回去?”
“嗯……确切来说,是他全家,换你。当然了,作为附赠,王子可挑选三名,你要好的兄弟,跟你一同回去。”李越笑意盈盈,起身倒了杯酒,走下去递给完颜盏。
他没有绑他,就这么让他堂而皇之坐着。但完颜盏也知道外面全是宋军,他逃不了。
见他有些犹豫,李越心下一紧,“王子居然对篡国者,有不舍?”
完颜盏:“放屁!他该千刀万剐!”
当然了,这句话李越也不怎么听得明白。
骂完了,完颜盏瞄了他一眼,低下头,弱弱道:“行,你同我可汗说吧。”
人到了之后,李越才知道,为什么完颜盏那么犹豫不决。
因为阿布罕连儿,就剩一口气了,要不是送得快,非得死路上。
人一到,他就召开会议,让手下大将攻城。
月前,他们战捷,此刻金军就算补上空缺,也还未站稳脚跟。士兵都是些刚调来的。
完颜盏骂一句娘,感觉自己回家的屁股还没坐热,金都调来的主帅还未到达,李越又来了。
他没法,接到都城命令,先折返,暂代职位。继续和李越周旋,等待接替人。
李越精神紧绷,走进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
俯视病床上苟延残喘的老人。
“将军年不过五十二,怎显风烛残年之姿?”李越还是有风度的笑。
阿布罕连儿疲惫地看他一眼,不说话,又把头偏过去不看他。
“大夫!”李越头也不回大吼一句。
好几名医者匆匆提着药箱不敢怠慢地小跑进来。
人都到齐后,就听一阵嘶哑无力又痛苦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李越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极钝的小刀,割了好几下,才把阿布罕连儿仅存的右手的食指扯下来,塞进他的嘴里。
“愣着干什么?包扎呀?这可是贵客。”李越义正言辞道。
于是两医者上前,烈性药止血。
大地干裂般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屑嘲笑道:“李韧,你如今身为大帅,却像个肖小流氓。”阿布罕连儿被绑着,原本惨白的脸上一下“红润”了,像金国草原上不知是落日还是朝霞的那抹红光。
李越却摊摊手,“部长大人,我本来就是个不入流的小人,哪儿能跟您这种和外邦人勾结偷偷绑架别人的正人君子相提并论呢?”
他的话有点绕,但阿布罕连儿曾长时间在中原待过,所以完全听得懂。
他正要说什么,李越又一刀刀划在最薄的膝盖骨上,一层层肉被金国的匕首翻开。
阿布罕连儿密密麻麻的汗渗了出来,但他还是不吭声。
直到李越把一袋盐撒了上去。
他脑子里炸开,用一串金语骂了些什么。
外面的人只看见有一些金人被竖着送进那个房间,再横着躺出来。只有两人从未出来过,阿布罕和李越。
彻夜的惨叫让人不寒而栗。夹杂着阿布罕连儿的求饶,不是饶他,是饶他妹妹和额宁。
不久后,金国都城的大街上,有人发现一坨人——是一坨。他四肢被砍断,一只眼睛被挖了出来,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裹着白布严严实实包扎着。
全身赤/裸,还被人阉了。
但他的脸依旧清晰可见。
他靠着肩胛骨蠕动,只希望能翻个身面对大地。
不过他也不用太煎熬,因为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彻底死了。
这一举动,算是给了金国一巴掌,不疼,但是很耻辱。
居然有人堂而皇之能进入金国国都,并且把已经送去宋国的俘虏弄成这般押回来。
可汗立马下令,搜查间谍,抓捕敌人。可惜把金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什么线索。
直到一周过去,才有人在一个关卡发现了异常人物。
但随后他们又不翼而飞,无可寻觅。
李越就在其中,以身涉险,就为了看他极度痛苦难堪的模样。他每天只有想到残害阿布罕一家的情形,才吃得下去饭。
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为什么。
直到班师回城,回到那个院子里,他才想起为什么。
九年了,他都快三十了,越发像块石头,他逐渐脱离人形,没了神智,早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的那么狠那么可怖。
只知道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九年来都是这么想的。一开始幻想着阿布罕连儿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最后就变成了无数次幻想饮他血吃他肉,宰割他……
如今大仇得报,却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没有被报仇的痛苦所填补。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原来是为了什么多年不回家,是为了什么害死自己多个上级。
人一开始会定下一个目标,并且把达到这个目标的小里程分为若干。
可一旦长时间执着于一个里程,就会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阿布罕连儿致死,都没有说句抱歉的话,他觉得能让李越痛苦,也是让自己哥哥扎尔乎安心的一种途径。
自古国仇家仇得分开,若是一意孤行混为一谈,那便会把自己和族人的未来都搭进去,陷入万劫不复的苦痛循环。
阿布罕连儿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无法放过李越。
当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就会很容易将“悲恸”的桶填满,一旦填满,就会无处安放得寻找“愤恨”的桶,继续充填,直至竭尽。
所以就算没有仇人,人们也会选择一个自认为和所爱之人的死有关联的事、物,事、物最后会凝聚,指向具体的人。
去仇恨,去报复,去计划,无所谓把自己珍贵亦或者不珍贵的东西搭进去——割掉一寸发丝和死人结为夫妻,舍弃一次可能成为人们口中神仙眷侣的艳遇,殴打自己的疼痛……名声、尊严、汗水,或者生命。
每当李越走进这个院子,罗刹就被剥离了他的□□,停留在门口等待他下一次出来。
玉兰居然还是那般大,仔细一看,竟与几年前有所不同。原来是死了,又栽,死了,又栽。
李越走进那个他们曾经有过鱼水之欢的主卧。里面,与九年前的布局一模一样,相似到被子都是未曾换过的,只是洗了多次,褪色不少。
他已经要把房间每个角落有什么东西都记得明明白白了,还是忍不住环视四周,不过这一次,带着过去所有的回忆。
他的目光逐渐轻柔下来,温柔似水在他冰冷锋利的眼神中再次出现。
其实他时常忘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柔和的眼神对待这间屋子,只知道自己一直是这样做的。
如今阿布罕连儿的死让他终于“恢复记忆”了一般。
柔和的只是眼神,岁月让他的面部不再柔和,更具轮廓。显得生人勿近。
身上华丽精致的紫袍紧致出来的是魁梧的身躯,没了少年时带着散不开的细挑。
他的容颜更加俊郎丰神,就算神情不严肃,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而如今走进房间的他,小心翼翼坐在案前的他,却显得像个腼腆的郎君。
坐在案牍前,抬眼右边望去,便是整齐的床面。那里曾经有个人,安详地闭眼大腿一伸毫无形象地躺在那里。
他不禁笑了笑。
这发自内心的笑容破天荒地再一次出现在这个房间。
多年前,他在此处提笔留言,多年后,他也在此处提笔,作画。
纱窗逐渐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黄昏已至。
他轻轻置笔,爱不释手地拿起画端详了一遍又一遍。
从前他不敢画,怕自己又陷入自责又无可奈何。但如今他画了,他觉得自己有资格画她了。
画上的女子,只有四分似施伊了,更多的,是比她更为精致的貌美。她在李越心中的形象,愈发完美无瑕。
这幅画他没题字,什么都没有,署名也没有,就是一幅画,包含着他太多的遐想。
他一直觉得施伊是性格太烈了,被玉帝贬下来的仙子,如今救了他,功德圆满飞升了。
这一遭,是他得了便宜。
他没有回自己的府里,就这么仔细收拾好自己,睡在了那张床上。蜷曲身子,看起来有些无助。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安眠,梦里又会有什么大罗神仙……
战争最忌旷日持久,金国那座城池被攻下,李越狠辣到底。第一个在城墙插旗者,赏银千两;攻城前百人,每人百两;进城后,抢多少得多少,八成自留,两成上交。有争夺友军所得者,斩;屠城,他进城前,发现一个活的金人,所在区域军队全军受罚;不可强辱女子,不可折磨金人,有违者,斩;举报有违军令者,赏白银十两……
屠城二字,传下去,士兵都不忍心地咬咬牙。要知道,城外必然都是士兵,但城内可都是妇孺黄发……
这桩惨烈的事件,给金人留下深刻的教训,也从单纯入侵,到埋下深仇的种子。
不过就近来说,确实安稳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李越以谋反论处,株连九族。
李放倒是躲过了,他早在李越屠城不久后,便去世了,有人说这是李越不仁的报应。
他自己不以为意:老爷子都近八十了,算得上大将中卸甲归田,最安享晚年的幸运儿。
至于他父母,都被他安排妥当,太子上任了,也没找着这家人。
李越自己,从当年施伊死去的城楼上跳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就算再处心积虑地谋划,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远在边疆,朝堂之事鞭长莫及。太多变数,自己在边关独大,总有这一天的。他不能退,退了,李家就完了;不退,李家还能多吃几天山珍海味。
他托李无怀把自己和施伊葬在一起,出于罪犯之身,墓碑上不能刻他的名字。否则官家找到了,得把他挖出来曝尸鞭挞。
来扫墓的只有两个人。
这两人“恰好”碰上。
陆满勋直到现在,才知晓舒择郡当年被谁杀了。
他骂了一句:“李越,你特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可骂归骂,还是碰了下杯,一碗酒倒在他坟头。
李无怀仿若无闻继续拔杂草,“他叫我有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后点了几根香烛,两座墓前各插几根,递给陆满勋一些纸钱。
陆满勋接过来,一边烧一边道:“来来来,大帅,多拿点,拿了钱在地下就听我的话,少欺负别的鬼,跟你家小娘子好好过日子昂。”
李无怀没听他唠叨,转身走了。
陆满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就跟在他身边儿了呢?”
李无怀顿步,“我的命他救的,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我的钱也是他给的,你问我为什么?”
陆满勋平视那坟头,“他只是在利用你,替他做脏活。”
“你不用激我,舒择郡是他亲手杀的。他说不想你以后知道真相来报复我。”李无怀转身瞥他一眼,语气沉重,半晌道:“利用又如何?受人恩惠,就应心怀感激。无论别人对你是否真心,始终是他接济了你,这是真心与否都无法改变的,也必须承认的。
大人您这都想不明白,当初他在往上爬的时候不把您牵扯进来,看来着实是正确的。”
说完,丝毫不给陆满勋机会,转身就走。
背影修长高挑,幞头将头发束的干净利落。颇有一番李越的味道。
陆满勋仔细回忆起一桩旧事。当年他们家也受过那世家的欺负,也没见李奉遥出来帮忙说句话。偏偏那回……而且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李越并没有讶然,仿佛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忍俊不禁,也十分怅然。在坟前跪了许久,才堪堪撑起麻木的腿脚。
陆满勋后来打听过李无怀的消息,据说那人已经上山当道士去了。
他很好奇,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怎样才能握得住那超脱尘世、净化心灵的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