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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斯人离重山忽难越,农女去玉兰何以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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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廊并不清楚情况,他已经做好了让李越回家修养的准备。
然而那个近乎垂死的、和尸体同枕共眠的伤患,从他腐臭的房里晃了出来。
将众人再寻不出苗头的知府,连根拔起,地方官员涉事者三十余人,驰援利州将领二十四人,通通下狱。
他记得,施伊曾经在临安卖些女人的物什,其中就有香薰。
她最爱那种清新淡雅的玉兰香,她身上一直都是朴素且干净的。
如今却扛不住尸体腐烂带来的臭味。
他想将她手上,他送给她的红绳,摘下来。
却发现不见了。手腕上有一丝血痕,应当是被流矢划中断掉了……
在十四五岁之前,他一直觉得,殉情只有画本上才存在,且描写的绘声绘色,才引人入胜。尤其是女子。
他甚至和王褶俊一同鄙视过那些成天做梦有人为自己殉情的女子。
如今看来,笑话别人的人,本身却成了个笑话。
可能不会有人笑他,因为他不会蠢到去殉情,他要活着。
他李越不仅不会回驻地,还要永远留在边疆。
他先是去请了罪——三日未到岗。
黄廊也并未追究,也并未慰问。
他也有亲人死在金贼手里,他对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没兴趣,只想着,能活多久,便杀多少年的金贼。
像李越这个年龄段,最是要死要活。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这般爱窈娘,就是死也要在一起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日子过久了,反倒厌恶那张嘴脸了。
她怎么变得如此啰嗦,怎么皱纹这般多,怎么这样大大咧咧……
黄廊在想,没准施伊死在救李越的、最美的年纪,是一种完美的结局。
解决了双方父母两看相厌,也刺激了李越对抗敌人的决心,同时也永远在李越心里留下了最纯粹的回忆。
现在痛苦,有什么关系呢?人都是,总会结婚生子,他总会忘记悲痛,心里只有施伊留给他的纯洁。
但这些话,他都不会当着李越面说出来。
他也不会知道,李越一生未再续弦。
因为他死在李越之前。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边疆还需要他黄廊。
李越安顿好尤缝人后,该吃该喝一样不落下,陆满勋甚至觉得他正常得太不正常了。
好在三月来并未出纰漏,反而蒸蒸日上。
李越不仅拔了自己刺儿,嘴还能说会道了。现在边城将领谈到李越无不赞道。
往往八面玲珑之人,干起实事来,就暴露了自己一事无成的能力。
但李越能得到好评度为百分百,实在是他动嘴动手都得了。
有人还戏称他为“李军师”。
不久后,又一奇怪的事也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的。
宋军连捷后,黄廊兴起,有次战役中,最后追击是他亲自领兵前去。振奋军心不假,残兵败将也俘虏了。但不幸的是,他胸口中了箭。
好在大夫神通,抢救了回来,众人都认为已无大碍。
可黄廊这一次追敌,神似王勃写完《滕王阁序》后便沉船永久沉眠了——他的最后一刻,停留在了功厚名极盛时,是个完美的结局,但对他本人来说却是人生的灾难。
中了箭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半年后病死在庭院里。
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冰凉的雨地,手上握着长枪。。一代豪将,最后落得个雨打病躯的下场。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上天为他流的泪。总之,他死了——大帅襄,边疆无主。
李越等人推举副都统制孙络暂为代理。
一年后,孙络转正,却在第二日暴毙家中。
一年前暂定的齐宏宪调任,接位。
但其始终无法获军心,权力中心偏于副统制王珂周。
有次与金人一战中,王珂周的直属军,在大帅帐中声称抓捕逃犯,齐宏宪被逼无奈,放人进去搜查,未果。
一炷香后,有士兵称抓住了重大逃犯。问来处,王营。
齐大怒,不远千里奏上弹劾。证据确凿,齐岳父党派同为发言。
王珂周以通敌被处极刑。
齐宏宪听闻李越此人阵后可神机妙算,阵前可执枪破敌,其爷李放更是战功赫赫,将门之才。不屑,招来同饮。
“大帅无非想看看,世人口中能文能武之才有何本事,有纳贤才之心。恕卑职愚拙,胸无大志。臣以为,为国办事,殚精竭虑便可,无需舍命才算得上不相负。
在其位谋其职,臣不才,自认兢兢业业,同时也无志高位,越不胜寒。大帅周围人才济济,诸君神勇,必能永保我大宋安康数十载。”
你觉得我不行?我还不想来呢。摆宴看我有啥本事要提拔我?大可不必,现在我过得好好的,没犯事儿,该做的也在做。够我享受了。你身边儿有人为你出谋划策,你用不上我的,放我走吧。
齐宏宪哭笑不得。把他栓在身边,有事儿不让副统制干,总给他李越机会。
明眼人都看出来有些不对劲了,倒也都觉得无大碍,融洽至极。
连副统制都缄口不言。他懒得去伺候齐宏宪那白脸,看着都烦。
李越之前,齐周围十多张嘴,一张一合出来全是败仗;李越之后,齐身旁只此一人,大事小事无不请示他。
五年半如白驹过隙。
利州扛金这场仗,稀稀疏疏地赢,但总赢不到爽处,也打不到金人痛处。
李越随手抹了一把脸,也不脱衣入睡,顺着掀开的木门又出去了。
倒也算不上公事,却也是为公事。
他想去听听军民都是怎么对待明日那场仗的。
多年战火侵袭,沙尘肆意,街上的商铺寥寥无几——越是打赢仗,百姓的栖息地越是往后挪。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兴,百姓苦;望,百姓苦。
真正能走向繁荣的,不是你来我往的纷争,而是天下太平所带来的喘息,百姓能自发的欣欣向荣,不需要官员从中以管制的理由作梗。
白向彬、徐糠来这些人,少一点吧。最好死绝。
李越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酒馆门口。
他记得,临安的酒贩,大多数百姓供起来的。现在边疆的一所酒馆,能进门槛的,除了小二,非富即贵。
朱红漆刷的木门里,酒香飘出缝隙,勾着他的魂。同时门的对面,东西在锢住他全身的骨肉——那里七歪八扭地躺着一排难民,毫不在意地贴在地上纳凉。
几年前,李越很奇怪,为什么他们统一穿黑色低帮靴,后来才发现,那是光脚抹出的肮脏。
他没有普济天下的能力和善良,但他可以做到在目光所及之处,痛他人之所痛。
他与陆满勋约好了,待此地兴隆,一醉方休。
可现在陆满勋也不在他身边了。
他升迁了,他不可能半途等谁,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事。这件事比他性命重要。
夜里,除了将领住处,平常百姓家几乎无灯亮起。他坐躺在一家废弃的酒棚墙头小憩。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下来喝酒!”
李越还睡着,没睁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可,酗酒伤身,他喝得够多了。”
李越蹭地弹起,墙头薄,他一不小心滚了下去,好在墙头也不高,没摔坏。
吃了个痛,他才堪堪爬起。
环顾四周,别说女声,连个活物都没有。
他本强揣着的死静了数月的心,一下子跌倒谷底。这一松气,像是年迈的老人不小心磕碰着了,苟延残喘中再也爬不起来,死在了荒野。
李越也爬不起来了,他翻了个身,脸被野草刮得疼,但也混不在意,匍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抽噎。
他杀了黄廊、孙络,害死王珂周,利用齐宏宪。他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个恶人,也不想知道百年后世人如何评价他。
但坏人也还有心,他始终忘不了城门口那废物门卫,忘不了身后气势汹汹的阿布罕连儿,忘不了施伊身上的七只箭矢,忘不了消息暴露后尤缝人崩溃得一病不起最后死不瞑目……
他如何能释怀?
李越的指甲嵌进土壤里,抓了把土,质问它,自己所有的不甘何解?
然而只有他明白自己的苦痛,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还杀了舒择郡。
那个当初他再见施伊于于潜,一起剿匪的兄弟。
只因为他发现了李越派人射伤黄廊,箭矢有毒,大夫也是他的人。
黄廊是他年少崇拜的偶像,他胆战心惊数日,选择赶往副统制府上——孙络算是他一个远方表亲。
到死,李越都是黄廊在边疆最信得过的小辈。
这些,都还不够,他没有回头路,且接下来还要沾染更多的鲜血:无辜的,不无辜的;
他才二十六,却像个六旬老人,阴险狡诈的嘴脸他自己看了也恶心。
边关这几年,他在想,为什么没死在那天的城楼下?
是因为父母还在临安等着他吗?
他不过是嫡子,不是唯一的儿子,就算他死了,后继还有人,再说了,几房庶出不也还生龙活虎吗?
父亲也看不惯他,爷爷总觉得他的位子来路不正。也都不愿他冒险。
看似和谐的一家,实则没有一个人不反对他。
张之冲老爷子还好吗?是不是还顽固不化地得罪人?
他以为这种时候,会出现一个人,对他说:“哭什么哭,像什么话?”
但是那个他妄图倾诉的人没有如想象般天降,事实就是,他现在孤身一人,埋了很多秘密,睡觉都不敢睡死。
毕竟是二十几岁,怕一个梦话说漏了嘴,在未成功之前惹来祸端。
思绪飘远,他也累得不行,又翻了个身恋恋不舍躺了会儿。这才揉了揉太阳穴佝偻着腰离去。
墙头因为这个人的离开,甚至恢复了一份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