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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天你也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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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高空坠落的时候,首先折断的是那截藕白的手臂,因为中途有株横生的枝丫拦住了她,不然她可能会少受一些痛苦。
这个时候我听到她短促地尖叫一声,那声音凄厉刺耳,可我没有捂住耳朵,只是静默地听着。
她的手臂折断之后就软耷耷地垂落下来,却依旧和她的身体连在一起,继续着他们的自由落体。
随后遭殃的是她那双纤细笔直的小腿,它们一直很漂亮,是足以令我留恋的漂亮,不过一秒后它们便永永远远地离开了那具同样漂亮的身体。
尖利的嶙峋岩石将她的小腿沿膝折断,断口处是嘀嗒落下的新鲜血液,我能嗅到那铁锈般湿润的味道。
这时她已经像个真正残破不堪的人偶,美丽的脸上全然充斥着惊恐的神色,眼睛却紧紧阖上了。
大概是害怕望见前方等待着她的更可怕的东西吧,可是为什么不睁开眼呢?
我有些疑惑地想着,这是你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了啊,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呢?
我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直到最后都睁眼好好瞧着这世间的,毕竟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美丽,我是真很喜欢的。
现在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眼中放慢了无数倍,我不介意将这个美丽的女人弥留之际展现出的画面深深刻印在脑海之中。
毕竟我曾经爱过她,不,不仅仅是爱过,我们相恋十年才结婚,又共同孕育了两个孩子,今天正好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
也就是说,她今年已经四十过半近五十岁了,可她保养的非常不错,乍看上去还如一位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女,我以前就喜欢她这点。
不过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的呢?我绞尽脑汁地琢磨着原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她的身体已然快要着陆,我扬起头,近距离观察着她的脸,惊恐与绝望奇异地交织在同一张脸上。
她精致的妆容已经完全花了,混杂在上面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黑灰,总之这完全不像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视容貌如生命的女人。
也许当一个人的生命之火即将消散的时候,她也会意识到容貌不再那么重要吧,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我觉得她大概不会在跟我问好,是在咒骂我吧?或者让我救救她?
我不知道,可唯一知道的一点是,她不是在跟我道别,毕竟她一向不懂得什么叫做礼貌,可我不一样,我一向是最注重这些细节的。
于是我站定在原地,对着她那张满面泪痕的脸轻轻招手。
“再见。”
我听到自己隐含笑意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戛然而止的沉重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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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座无名山丘之后,我回到了我们驱车来这里所暂住的旅馆。
这是个规模不大的小旅社,总共只有五个房间,每一间房都住满了人。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老人扯着他的三个孙子来这里,不过只住了半天就退房走了。
我将房卡交还给旅店主人,随后拿起自己的行李和钥匙离开了这个每次一时兴起都会来的小地方。
我开着自己已经还了一年多贷款的新车歪歪扭扭地走在林荫小道上,不时有猞猁和浣熊突然窜出撞死在我的车玻璃上。
我暗自思忖这里的生态环境果然非常好,有这么多物种的野生动物,这么想着,我愈发觉得自己不虚此行。
我心情太好,开始哼起了歌,这调子轻柔和缓,把我带回了自己理应早已忘却的久远回忆。
这是她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尚在襁褓时编写的摇篮曲。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惬意温暖的午后,我陪着产后尚且虚弱的她在医院晒着太阳,一旁就是我们新出生的孩子。
她实在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人,仅仅用了一个下午就谱写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此后的一个多月内,我都能听到她是如何边吟唱着这曲子边哄孩子入睡的。
那个时候我由衷地感到自己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我的一生已经完整了,满足了。
哪怕我的生命就此停止,永远留驻在这美妙的一刻,那也是幸运无比的事情了。
是啊,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死去就好了,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们永远相知相爱,我们第一个孩子还活着,第二个孩子也没有出生,那多好啊,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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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居处距离市中心不近,这里的房子比较便宜,缺点是附近没有什么学校,连幼儿园都没有。
好在我也不需要哪些,我想自己已经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而我的大儿子意外死在他七岁那年,小女儿则因被她最爱的母亲失手推下七楼而死,我也因此极为厌恶“七”这个数字。
我妻子是在大儿子死后患上精神分裂症的。
她诉说自己经常能够看到儿字的身影背着书包走在那条狭窄的石子路上,于是她也坚定地跟随着他的幻影。
我每个傍晚下班归来都看到我的妻子独自一人沿着那条碎石小道缓缓踱步,手上牵着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虚无的空气。
她指着那团空气对我说:“大宝放学了,我来接他。”
大宝一天要放几十次学,她就沿着那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几十次,路过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个疯子,我是疯子的丈夫。
关于这点我无法反驳,可以的话,我也好想让自己疯掉,这样是不是就能稍微接触到她的那个世界,那个我们的儿子还活着的世界。
如果说大儿子的死亡是天灾,那么小女儿的死亡就完完全全是人祸了,对此我妻子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想让她去哥哥那儿玩而已。”
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是天台,根本不知道只消稍稍往前行进一步便是那座分隔着生与死的奈何桥。
她看不到奈何桥,看不到天台。
我猜,那个时候她眼中大概还是那段她走烂了的石子路,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就在前方等她,而她的女儿不愿过去同哥哥交谈。
于是她就面带微笑地推了女儿一把:“去吧,你哥哥等着你呢。”
你哥哥等着你呢。
我的小女儿就是因为这句话去了黄泉底下同她哥哥做伴的。
听说她从七楼跌下时是腿先着了地,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欲在地上用手拖行了好一会儿才咽下那口气,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到骇人的血痕。
她死的时候竟如一名真正的模特或者明星,因为人们围着她拍照,有些还在录小视频。
我问自己,几个人愿意为她的死亡付出一点悲伤呢?
她的亲生母亲在高高的天台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只有我——可怜的父亲为她收捡了尸骨,真情实意地恸哭到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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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扭开房门,迎面传来饭菜的沁鼻香味,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反手关上了门。
我的妻子围着条崭新的白围裙端出一碟碟饭菜,她还是那么温柔贤淑漂亮优雅,我爱她却也恨她,可又不能真的杀了她。
她做的饭菜的确很好吃,我又吃了满满一整碗,添饭的时候妻子问我:“老公,你今天又去哪儿了啊?医生不是让你好好在家休养的吗?”
我笑着把空了的碗递给她,“没去哪儿,只是杀了个人。”
妻子被我逗笑了,接过我的碗嗔怪地抱怨:“你呀,怎么总是说话不过脑子,你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还是笑着,“当然是真的,我的确杀了个人。”
她犹自不信,我笑而不语,却在心里对妻子说:我杀了你啊,一次又一次,就在那个七层楼高的小山丘上,今天你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