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綠水(上) ...
-
綠水
坐在電腦桌前,圍繞著我的是卡啦卡啦鍵盤敲擊聲、電話鈴響聲、虛假的問候討論聲,當然也少不了憤怒摔電話的聲音和咒罵聲。
含著淚,請假兩天的工作是不會有人幫你偷做的,這世界上才沒有那種溫柔體貼的辦公室小精靈。所以我只能苦命的趕工、趕工、繼續趕工。
拿起茶杯輕啜一口,舌頭差點被燙熟,我吐著舌,一邊扇風。
「唷,你小狗啊?」身穿紅色窄裙、白色細肩帶的大波浪捲美人站在我面前,笑嘻嘻的。
我看了她,只有垮下臉。「Teresa。」這女的這麼殷勤,要嘛要損人,要嘛要交代工作,不是個好東西。我心中暗暗的下了注解。
「嗯哼,還好吧你?」
「嗯,還活著就是了。」
Teresa讚許的點點頭。「那你就繼續替公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說完她掩著唇,呵呵的笑著。
我翻了個白眼。「到底要幹麻啦?」
Teresa挑眉。「你知道大陸那個Milllon吧?」我點了點頭。「他們最近要因公訪台,你也明白他們是我們很重要的大客戶。」她話要講不講的,讓我有點不爽。
「所以?」
「所以他們希望有人能帶他們去九份玩。」
「所以?」
「你不是住九份嗎?」
「我是住瑞芳。」
「都一樣啦,反正你老家在那邊,安撫有錢老爺的重責大任就交給你了!」猛地,我肩膀被狠狠拍了一下,害我人歪了一邊。
「果然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我沉重的點著頭。「有沒有加班費啊?」
Teresa瞥了我一眼。「當然沒有。」
真不是個好東西。我心中啐了一口。
那張揚的女人走開後,我重新埋首報價單的繕打和客戶電話中,不知不覺,午餐時間也過了。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鐘,鐘下面貼著一張很大的紙,寫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再看仔細點,會發現上面有很多細小的孔洞,那是加班到三更半夜的人抓狂拿飛鏢射的。
揉揉眉間,我想到了醫院發生的怪事。不想沒事,一想我又打了個寒顫。那個叫荼靡的說完你之後就知道了以後,我莫名奇妙的睡著,醒來已經天亮了,荼靡當然也就不見了。那一切像夢一樣,我完全抓不到真實的痕跡。
輕嘆口氣,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寧願這輩子都不知道原因。
視線重新回到螢幕上,我有點恍惚。說到老家我也好久沒回去了,自從高中父母失蹤,被寄養到南部大伯家以後,就再沒回去了。噯想這麼多幹什麼。搖搖頭,把腦袋紛雜的思緒踢開後,我手重新回到鍵盤上,加入那一群怨氣勝過歡樂的卡啦啦打字聲。
假日是讓人期待的,可是如果假日還得出沒錢的公差,那實在讓人提不起勁來,尤其那目的地還是個傷心地。
偷偷撇撇嘴,我重新換上笑容,面對坐在我對面的兩位大客戶。
「阿靜啊你給我們說說九份吧,在大陸慕名已久,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可以來台灣呢!而且還這麼好運遇到你這地方人。」
我唔了聲,偏頭想了想。「九份啊,最美就是朝晨和昏夕了,早上大概七點上山,搭著公車,那一大片的陽光灑在不遠處的山脊上,說多舒服就說舒服,那和晚上熱鬧的九份是不同的。至於九份的名產就是芋圓了,有家阿婆芋圓還挺不錯的,到了之後可以試試看。」
客戶之ㄧ─賴有成點了點頭。「那給我們說說九份的歷史,聽說挺轟轟烈烈的?」
呃……在地人不見得就會知道九份的歷史吧?我支吾了半天,露出了個愚蠢的笑來。「九份以前產煤礦,很多日本人大量的開發,現在因為都被挖光了,只剩下礦坑。九份更遠一點的金瓜石產黃金,也被挖光了,不過那兒蓋了個黃金博物館,有興趣也可以參觀參觀。」
客戶之二─陳尚好哦了聲。「真可惜,好處都讓日本鬼子佔去了。」
我連忙稱是,雖然我並沒有太大的感觸。本來嘛,歷史就是這個樣子,誰來了誰去了,久了,也就忘了,誰在乎那一百年前的事。
日子過得下去就好。
火車轟隆隆的,宣告著瑞芳站到了,我連忙起身,給兩人開門。「到了到了。」因為是假日,擁來瑞芳的人潮可不少,我擠了半天才擠下車,看著人群如螞蟻般躥了出來,我退了好幾步,不多久,才看見賴有成和陳尚好兩人先後的出來。
他們呼了口氣,直喊人多。
我笑著,環視這許久沒回來的車站。
變了很多,和我記憶中的車站完全不一樣。變得熱鬧、乾淨。領著人交了車票,我們下到連接站口的地下道。
我和兩個大陸客一樣,驚奇的看著這栱型的通道。和以前又髒又醜的地下道不同了,牆上鋪滿了細細小小的灰石子,還用磁磚拼出了以前的黑白照片,一邊是黑白照片,一邊是現今街道的照片。
我看到瑞芳唯一的老戲院,想著以前老爸總跟我說追老媽時就帶她去那間破戲院。
戲院照片旁的,是頂好超市的照片。我苦笑。
我離開時還沒開呢……
張望了一下,我讓兩名貴客跟在我後面,上了樓梯,回到地面,陽光撲面而來,讓我感到無比的溫柔。
瑞芳於我,的確是個傷心地,但不可否認的,也是我最溫馨最熟悉的家。
「你們會餓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九份要到晚上才熱鬧,先在這附近逛逛吧?」
「哦好,你說這叫瑞芳是吧?瑞芳有什麼好吃好喝的?」賴有成問。
「你們聽說過龍鳳腿嗎?」
兩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那就先去吃吃那龍鳳腿吧?」我笑著說。
街容改變了很多,但人是沒變的,大多都是老人、小孩,現在多了外籍新娘。
駕輕就熟的走到了美食街前,我指了指小攤販。「那就是龍鳳腿,嚐嚐吧。」說完,我向老闆點了三支。
不多久,我們一人一支,往便利商店而去。
「這什麼做的啊?味道挺不錯的。」陳尚好驚奇的說著。
我嘿嘿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真喜歡等等多帶幾支吧。」
「這可是一定要的。」
很快,我們把美食街晃過一圈,肚子填得飽飽的,天色暗了,看了眼時鐘,也已經七點多了,正是上山的好時間。領著他們搭公車,不出我所料那個擠啊……
好不容易到了老街,我們被人群簇擁著下車,下了車,大家臉色都不好。
賴有成甩甩頭。「真是太恐怖了。」
我點點頭。「所以我還住這裡時從不假日時候上九份。」
招待兩位貴賓好好的擠了一趟老街,吃了芋圓看了風景,送他們到下榻的民宿,我揮手和他們告別。我的責任只到這裡,明天他們要自己去平溪玩,有其他的人帶。
我嘆口氣,看著手錶,很好,十點了。這時候哪來回台北的火車?
自從老爸老媽失蹤後,因為貸款繳不起房子早就被法拍了,我真不知道要上哪去借住一晚。
正當我煩惱時,靈光一閃。抄出家用手機,快速的找出國中死黨的名字。
「喂,晉哥,是我阿靜。」
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阿靜?」
出乎我意料的,那聲音低沉沙啞,是個七八十歲老人的聲音。我皺眉,死阿晉該不會換手機沒跟我講吧?「呃……我要找許晉,他是這支手機的主人嗎?」
許久,久到我以為電話要斷線時,那端傳來了嗚咽的哭聲。「是我,是我……」
我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
和那個阿晉講了自己要借住後,他很豪爽的答應了。
到了他家,我還特地在巷子口買了伴手禮。我看到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叔叔!好久不見。」我對那老人喊。
老人踏著不穩的腳步往前一步,路燈照在他花白的頭髮,滿是皺紋的臉上,我愣了一下。那不是阿晉的老爸。定睛更仔細一看,我嚇得嘴都忘記合起來了。「阿、阿、阿晉?!」我驚呼。
那老人癟癟的嘴笑了笑,帶著許多的苦澀。「阿靜,你把我當誰了?」
我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半天,我還是講不出半句話來。
他推了我ㄧ把,要我進屋子去。
脫了鞋,我踏進昏暗的客廳,腳底磁磚的冰涼讓我打了個哆索。把伴手禮放在矮茶几上,我仔細的看著這好朋友。
阿晉搖搖頭,顫巍巍的給我倒了杯水,他什麼也沒說,就坐在木頭椅子上,目光有些渙散。
我想問,卻不知怎麼開口。
「你怎麼回來了?」
相反的,是他先開了口。
「我陪客戶來九份玩,結果玩太晚沒車回台北了。」我如實以告。「你……呃、叔叔阿姨呢?」
阿晉沒有開口,只是自顧自的喝茶。
如果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國中同學,我會以為他是這老房子的老主人,坐在木頭椅子上,一天過一天的,等死。
許久,他放下茶杯,瓷杯碰到玻璃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讓我的不安更多了幾分緊張。
「我不知道。」阿晉張開自己的手,看著。
我看著他的動作,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
「我醒來後他們就不見了。」
他的話讓我更疑惑了。
忽然,他抬頭看我,目光閃閃爍爍,讓我有幾分害怕。「阿晉?」
「我老了是不是?阿靜,我老了是不是?」他顫抖的聲音讓我跟著他抖了起來,他站了起來,拄著柺杖,一抖一抖的往我走來。
「喂!你、你還沒跟我講到底怎麼回事!」我也站了起來。
或許是我這動作太粗魯也太突然,阿晉停了下來,像是看見大象的小兔子,他畏縮的退了幾步,那姿態讓我感到幾分不忍和悲傷。「阿晉?」
他喘了口氣,乓的把拐杖扔了,扶著桌子,坐回原本的位置上。
「你國二就轉學了。」他淡淡的說,那淡淡的口吻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阿晉一直都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他講話總是像雷公那樣大聲,像閃電那樣批哩趴啦的快,哪裡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講話?
「我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等當兵。」他繼續說。「當完兵回來,我在工業區那邊一個小工廠當小弟。」
我凝視他隨著講話而一上一下起伏的皺紋,昏暗的燈光讓我都快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了。但即使開燈,我也看不清楚,因為他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阿晉。
「本來很好的。嗯……你知道我媽一直有賭博的習慣,有一天回來,她跟我說她求到一個石頭,那個石頭可以保佑我們家賺大錢,我當然不信啊,不過我媽信得很,簡直把那個石頭當玉皇大帝來拜。」他哼笑了聲。「說來也很怪,自從那天以後,她逢賭必勝,號稱瑞芳賭后。」
我沉默著,對他幽默的話語絲毫不感到有趣。
要知道,這種賺偏財的方法和養小鬼沒啥差,誰知道會發生什麼邪門的事情。
就見阿晉繼續說道:「那樣子的光景也沒維持多久,她還是贏,越贏越大,從瑞芳玩到基隆,又從基隆玩到八堵,就這樣到處去賭,我們家是越來越有錢……」他忽然咳了起來,很急很用力,像是要把內臟都嘔出來那樣的咳嗽。
我緊張的跳了起來,趕緊去給他拍背順氣。
他揚手示意沒關係,要我別擔心。
等氣順了些後,他喝了口水才又說。「可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身體越來越奇怪,照理說當完兵的人,又只有十幾歲,應該體力是最巔峰的,可是那陣子開始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沒體力,越來越累,眼睛越來越模糊,去看醫生去拜拜都沒用,怎麼樣都沒用、都沒用……」阿晉捂著嘴,低鳴著。
那哀切的聲音,使我感受到他的絕望。
像一直要斷氣又不甘心的烏鴉。
「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發現家裡的人都不見了,我老媽留了個紙條給我,說我這怪病怕會傳染,他們不想和我住一起了,就帶著錢去南部找我大哥,我、我……我很不甘願啊!」他把頭埋在手掌中,縮在一起。
他的樣子,讓我覺得好像他等等就會把自己縮到變不見了。
「那那顆石頭呢?」我問。
他愣了愣,慢慢的抬起頭。「石頭?」
「就你媽帶回來的石頭啊,也帶去南部了?」
阿晉神色忽然恍惚了起來,像是作夢那樣。「石頭、石頭……」
我被嚇了一大跳,用了的搖了搖他肩膀。「欸、欸!」
他才大夢初醒那樣的張大眼。「石頭?喔對石頭!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再沒找到那顆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媽帶走的。」
「阿晉,你……常像剛剛那樣嗎?」
他沉默下來,又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只是這次是很大一口,像是要鎮驚一樣。「最近越來越常,我只要想到那顆石頭,就會變的很暈。你、你也覺得是那個石頭害的?」
這我一點都不敢肯定。
我嘆了口氣,拍拍阿晉的肩膀。
他回我一個苦笑。「好啦都要十二點了,去睡吧,你睡我爸媽房間吧,他們東西都收走了。」
我點點頭,不敢問為什麼不和他一起睡。以前我來他們家都和他擠他那張破床,雖然小,可是還是很快樂,兩個人會在床上打來打去踢來踢去,搞到他媽抓狂來罵人才甘願乖乖睡覺。
簡單的洗了個澡,阿晉已經去睡了,我看著他的房門,感到無比的悲傷,卻又無可奈何。回到亮著小燈的房間,我環視著。
房間內側有張雙人床,床上鋪上了簡單的棉被,床一邊是梳妝台一邊是窗戶,窗戶外是隔壁大樓的灰色牆壁,有些青苔。
上了床,我把帶了些霉味的棉被蓋上腦袋。
那個晚上,我做著夢,夢到國中的時候。夢到阿晉還很健康的樣子。
那個健康的阿晉灌籃,漂亮的落地,轉過頭對我露出大大的笑容,忽然,那個笑容扭取了,像是照片被扭動,整個都歪掉。
我愣了一下。「阿晉?」
「哈哈,幹麻?」那個歪著臉扭著笑的阿晉向我走來。
咕嚕
咕嚕
咕嚕
我耳旁傳來泡在水中吐氣的咕嚕聲。
我瞪大眼,阿晉臉發著綠。
咕嚕
咕嚕……
水灌進鼻腔湧進氣管的感覺。「晉、阿晉……」我艱難的喊著。
「幹嘛啦?你叫好玩的喔?」
那個阿晉還是自顧自的笑得很開心,他越笑,臉就扭得越厲害。
我痛苦的想喘口氣,卻沒辦法。突然,我耳邊傳來很輕很輕的笑聲。
嘻嘻
是小女生的笑聲。
啪的,我張開眼睛,然後尖叫。
我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小女生坐在我身上,依然嘻嘻的笑著。
我想叫,可是叫不出來。
我他媽的膽子要嚇破了可是我還是知道我現在被鬼壓了。
「嘻嘻。」小女孩笑的很甜美,如果她臉沒發青,我會發自內心讚美她是個有為的小羅莉。
幹!他媽的為什麼!
小女孩笑著,笑著,笑著,然後臉和阿晉的臉一樣,扭曲了。
我還是想叫,但我依然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忽然,床旁邊的窗戶發出啪、啪,泥巴甩上牆壁的聲音,麵糊甩在桌上的聲音。
小女孩的笑停止了,她轉過頭去看,然後尖叫。
那尖叫一點也沒輸給醫院那個嬰靈。
我想把耳朵捂住,但沒辦法動。
很快小女孩爬走了,像是蜘蛛那樣,以奇怪的姿勢和詭異的快速爬走,我餘光看見她進到衣櫃內。我動了動手指,驚喜的發現我可以動了,趕緊爬起來,轉過頭,我再次瞪大眼。這次我依然想叫,可是沒發出聲音,我嚇到叫不出來,只能發抖的要往後退。
玻璃上掛著一個女人,她濕漉漉的手不停拍打著窗戶。
啪!啪!
像爛泥巴甩上了牆的聲音。
她在外面,我知道她想進來,我顫抖著,想逃跑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瞪著窗外的她。手腳越來越冷,忽然,我耳旁又傳來咕嚕聲,我的背脊一陣麻,眨了眼,我發現我在水裡面。
窗戶外的女人對我笑,露出白白的牙齒。
咕嚕咕嚕咕嚕……
那女人像魚那樣,穿過窗戶,游到了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感覺樹枝般的東西撫摸著我的臉。白色的衣襬飄在我的眼前,很快那女人湊到我眼前,可是那和我剛剛看的有肉有臉的女人不同,我眼前的,只有一架枯骨。
那臉是要爛不爛的。
轟的,我腦中響了一聲,接著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