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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亡命列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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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徐行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敏锐地觉察出,一直以来夹杂在列车行进背景音的某种声音,骤然停止。
徐行本能地想去看声音的来处,他硬生生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直视着乘务员凝固的瞳孔,令自己回到“向陌生的乘务员倾诉痛失爱人”的催泪桥段上。
敬业是演员的基本修养,片场走神无异于车祸。
面对退无可退的凶险情况,他必须要演好这一出戏。
只见乘务员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是混合恐惧、厌恶和手足无措的表情,向他问出了第一句非公式化、还带着点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话:
“你、你的男朋友贵安?”
仿佛这位无中生有的“男朋友”是得罪不起的一尊大神。
徐行:?
戏摆在面前不能不接。他硬着头皮,断断续续的哭腔吐露自己的“设定”: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初中的时候有女孩子跟我告白,他生气两天没理我。虽然我们在教导主任面前牵手,在晚自习停电时接吻,在学校的情人坡戴同一副耳机听歌,但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直到、直到高考后,他向我告白,说我是他认定的人,从今以后,他会永远守护在我的身边……”
一大滴泪水从腮边划过,薄薄的眼睑再次蓄满眼泪,“三年前他因一场车祸撒手人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永远不分离……”
徐行说到最后声音慢慢低下去,倘若不细听只会觉得悲痛到失语。只有他自己知道,喉咙因为紧张和心虚几乎要发不出声音,以至于预想台词说到最后,自己的每个字都磕绊变了调。
即便如此,他仍固执地睁大通红的双眼,用尽力气打动面前凶神恶煞的npc。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徐行尽力了。这番表演是否有效,只能听天由命。
他深呼一口气,却猛然发现眼前乘务员白多黑少的死鱼眼瞳孔地震,嘴巴微张,像是这番话轰击到理智全无。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如响雷在车厢中炸裂,急促起伏的女声比起播报更像惊恐的尖叫:“全体乘务人员注意!距离火车进隧道还有一分钟。”
还没等徐行反应过来,一直行动僵硬的乘务员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高跟鞋哐哐哐哐撞击地板的声音不绝于耳,昭示她以常人难及的速度迅速远离。
徐行傻眼,广播中还在凄厉地倒计时:“50秒,49秒,48秒……”
在交织的刺耳声浪中,徐行听到自己的耳旁响起“滴”的一声:
“恭喜玩家解锁隐藏剧情线:凶灵隧道。”
“解锁奖励:‘未来投影’试用机会一次。作用:您将会提前知道短暂时间后发生的事件。询问是否使用?”
“当然!”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回答。
“您所在的15号车厢距离行李存放处的背包约13节车厢。预计40秒后将会变更相对距离为7节。”
什么意思?
徐行条件反射地往乘务员飞奔离开的方向看去,依旧刺耳的广播声之下,脚步声已经远不可闻。
结合方才乘务员的表现,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乘务员将他的行李尽可能向他转移。
他现编的一套台词,很明显触及了列车乘务组的雷点。
胸口不祥的预感如飞驰列车般呼啸而来。他当机立断起身,从高高的椅背中翻了出去。
刚一落地,徐行就拔腿往前方车厢狂奔。而两侧的其余乘客依旧死气沉沉地低头,活像行尸走肉一般。他越发心惊,忽而听到了他之前留意的消失声音。
是接连不断、熟练流畅的敲键盘声。
在越发歇斯底里、仿佛昭示噩梦的倒计时中显得平静自若。
视野右方略过坐在笔记本前的格子衬衫男,过长的深栗色头发微卷,显得不修边幅,此时正埋头在笔记本电脑前狂敲代码。
徐行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就在这位乘客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男人抬起头,露出极具混血感的棱角分明面孔。黑框眼镜下深邃温和的灰眼睛带着点镜片反光的蓝,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一瞬。
徐行心头一颤,步子依旧没停,接连又奔过两节车厢才后知后觉。
那人,刚刚是不是对我笑了?
“警告!警告!距离火车进入隧道还有20秒!”
徐行加快脚步,得益于平时注意锻炼,他一口气跑过了五节车厢。
心脏强有力地撞击胸口,血液沸腾般地鼓动。他额头渗出细汗,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头脑中翻滚成形。
不见尽头的列车似乎只有他一个活人。
“十,九……”
前方响起仿佛万鬼嚎哭的阴森风声。
徐行猛然刹住脚步。
来不及了。来不及去列车前端了。
他略一迟疑,退回最近的列车连接处,打开洗手间的门进去并反锁。
“……三,二——”
“一”的报数并未响起。全列瞬间断电,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下一刻,野草虬结、青藤蔓生的隧道张开不见光的大口,将整列列车吞入腹中。
停电的一瞬间徐行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
深入骨髓的阴湿从脚踝顺着长裤依次爬上他的小腿、腰腹和胸口,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他在黑暗中中眨眨眼睛,摸索着后背靠上门板,深深地吐了口气。
像回到小时候独自呆在天黑后的屋子,他反复安抚自己直至情绪稳定。
“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一遍遍对自己说。
再过几十分钟,姥姥就会回来准备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橘黄色灯光下享用晚饭。
他的嘴角勾起幸福而温柔的笑意。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宁静和平。连不断响起的惨叫和沉重利器劈开骨肉的声音,都变得无关紧要。
……
“杀了他!杀了这个小白脸!”
“把他从洗手间拖出来!把他的头拧下来!要是我们看得高兴了,就多赌几百积分点!”
“让你尝尝规则的厉害!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活下来!”
廉价棕榈油浸透的纸袋抛到半空,黑市上可以算作稀罕货的啤酒罐倾撒出泡沫,溅入污言秽语的浪潮。狂教徒们对着完全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屏幕内少年,疯狂倾泻着恶意。
并不熟络甚至平日不和的恶人勾肩共舞,为红外线荧屏中幽青色的发光灵体狂热呐喊。
潜行于黑暗中、一个接一个直立行走的凶灵们,手持锈蚀的木锯和血迹干涸的斧头,摇摇晃晃地拖动脚步,搜寻异于自身的存在。
它们向着某个方向慢慢聚拢,镜头随之移动。
当地板上赫然出现被紧紧捆绑、死命挣扎的乘警打扮npc时,人群的狂呼声出现真空般的停滞。
“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观众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胆怯地发问。
就连垂首轻声祈祷的修士,都抬起头望向荧屏。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画面,忽而眉头一皱:
“列车上,有异常调查局的人么?”
20秒前。
身着格子衬衫的男性终于停止手下的飞快动作,点击保存后合上银灰色的笔记本。他把笔记本装进包里后塞在座位下,然后起身不慌不忙地来到杂物间前。
砂黄色的木门缓缓打开,被胶带和尼龙绳五花大绑的男性乘警疯狂挣扎,口鼻被黑色胶布封得死死的。
他身子前倾,仔细打量着乘警嵌在泛青皮肤上的混浊眼球,发现对方惊恐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他说道:
“真是多谢。接下来请您忠实地履行维护秩序的职责吧。”
说罢,他拎起捆成粽子的乘警轻松扔到门外,弯腰取下对方腰间的对讲机。
站在明亮的车厢内,他解开最上边的扣子,长长舒了口气,摘下歪在鼻梁上的粗黑框眼镜,随手扔进杂物桶里。
徐行闭上眼睛。像在无声聆听海潮中哼唱的歌谣,额前的碎发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拂动。
醒来吧。
水一样柔软的声线贴在他耳边说。
我知道。我不是想要逃避,只要一小会儿就好,让我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一切。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
锈钝重器在地板拖行出令人牙酸的长音,间杂着好几个破破烂烂风箱发出呼哧声。他凝神细听。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应该就是面板提示的“凶灵”了。
一共有三个。
最明显的,重器一顿一顿的拖行声停顿恰好和漏气呼哧声的停歇间隔对上;另一个球体格楞楞滚动一段后响起叮叮当当的不明脆响;还有一个,是不间断的“砰砰”敲砸窗玻璃声。
拖行重器的在两节车厢内反复走来回,徐行在心中默数,往返一次的时间足够他冲出好几节车厢。
而砸窗户的声音里仔细分辨,是手心攥着什么硬物敲在厚玻璃上,能明显听到手指随着每次敲击垫在下面的弱音。力道并不重,却执拗无比地一下,接着一下。
……应该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徐行深吸一口气,注视着不知何时重新亮起的壁灯,手指扣在门锁上。确定了拖重器的沉重脚步声从身边经过,朝身后车厢而去,徐行轻手轻脚地拧开门,脚步快速挪动,一闪身后背贴上了车厢间隔。
预想动作是完成了没错。不过他回过头就被眼前景象闪瞎了眼。
原本以蓝白为主的整洁车厢,变成了电视剧才出现的木头地板和硬邦邦联椅。
目测至少百年之前的列车风貌。
徐行看到窗户旁半跪着瘦小的黑黢黢老人,几乎变成骷髅的手紧紧攥着根拐杖。握着拐杖,手一下一下地往窗玻璃上撞,却怎么也砸不开,看上去无望而心酸。
徐行别开眼睛。
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个小孩。可以说得上是合格的恐怖片演员,半边脸几乎没了,梳成髻的头发里夹着凝固的血块和砂石。
徐行这才看清,小孩撕去皮肉的脖子上,挂着长命百岁的银锁。跑起来银锁与瘦小的锁骨相撞,清脆作响。
而现在,凶鬼小孩捧起皮球,送到他脸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