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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命列车(一) ...

  •   银白色列车穿过大片苍翠的田野,犹如驰行于色泽浓烈的油画之中。零星几栋灰瓦白墙的小房子慌慌张张向后奔去,看上去像对这列飞驰的金属怪物避之不及。只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推移,两侧的绿野愈发浓郁和模糊,化作一团浑浊油腻的绿雾将列车吞噬。

      一只麻雀被这混乱不堪的景象吸引,扑闪着翅膀迟疑接近,下一秒就像整个扔进破壁机中的苹果,连皮带肉与果核彻底粉碎,汁液迸溅。

      随后,列车一头扎进黑暗的隧道中。

      ……
      列车驶离隧道,午后阳光正透过车窗照射在熟睡的少年脸上。半透明的薄纱轻柔拂过他笔挺的鼻梁,脸颊敷上淡淡的金粉。

      换做旁人大概要为临窗座位阳光直射不能午睡而烦恼,少年却心大的很,不仅安然酣睡,水红的薄唇也仿佛沉浸在美梦中般若有若无地弯起。纤细的手指宛如虔诚的牧师捧着一本书按在胸前,沐浴在安宁的圣光中,整个人透露出一股神棍的气息。

      棕色书封面是一位学者模样的白胡子老人肖像,肖像上方醒目地写着题目:
      《演员的自我修养》

      突然,列车明显晃动了一下。少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逐渐变浅,却并没有苏醒。

      少年冥冥之中听到鸟叫声,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心。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书本从放松的手掌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发出不可忽视的哗啦声。

      少年终于醒来。

      与此同时,他嗅到一股很难形容的刺鼻怪味。可是睁开眼,那股金属锈蚀的酸涩气味混合汽油味又消失不见。

      “我……这是在哪里?”他的嗓音带着刚醒的含糊尾音,揉揉眼睛扫视四周。

      如果说少年在熟睡时是一尊完美的雕塑,睁开那双宛如流星的纯黑双眸时,会让人感慨雕塑活了过来。

      他的长相偏女相,五官线条浓墨重彩线条分明,倘若是演员会被归为极具表现力的大五官美人。但骨相没有特别锋锐的棱角,看上去极具亲和力。皮肤白皙,不同于荧幕偶像不真实的水光肌,有着素颜自然而健康的哑光感。

      总的来说,是一张连惊慌都赏心悦目的面孔。

      他惶然无措地张望,只见自己坐在车厢中部靠窗的狭小座位上,因为视野受限,只能看到前一排的椅背和自己左手边的邻座。

      邻座是个身着板正西装的上班族,相貌普通,鼻梁上架着副普通的无框眼镜,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似乎对刚刚的动静毫无觉察。

      少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瞬又冒出冷汗。

      看上去并不像探亲或者旅游的乘客。大概是短途出差?不然不会是这么不便活动的商务打扮。但是就算是短途出差,也应该有随身携带的行李……吧。

      他才反应过来,头顶的行李架、邻座过道、甚至座位旁可以放下行李的腿边,都空空如也。

      我的行李呢?
      等等,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列车上?
      列车正行驶向哪里?
      头脑被空白占据,他的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放大。

      “滴!”紧接着耳旁响起毫无起伏的机械音:

      “请查收新的任务通知。”

      眼前突然跳出散发淡白辉光的屏幕,上面只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疯狂跳动。仿佛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催命闹铃,机械音继续一遍遍重复,而且音量逐渐升高,三四遍后他的耳膜就开始隐隐刺痛。

      “系统检测您的愿望强烈到一定程度,因此开启求生玩家模式。”
      “请查收新的任务通知。”
      “请查收新的任务通知。”
      “请查收新的任务通知。”

      身旁的乘客依旧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椅背毫无反应。他别无选择,只能用手指点击悬浮屏幕上的红色感叹号。

      下一刻,屏幕上喷涌出的各国语言字符洗掉了还在跳动的感叹号,他最先注意到挤在密密麻麻流动字符中的汉字“虚”,之后眼睁睁看着它连同没来得及细看的英文日文韩文法文等,还有更多分辨不出语种的诡异符号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一行清爽整齐的宋体字:

      “任务一,通过探索完善身份信息。请在信息完整度达到100%前保持存活状态。”

      “当前身份完成度:0%”

      “……”
      怪,太怪了。

      理所当然的常(废)识(话)用“请”字强调有种怪异的荒诞感,难不成变成死人还能继续探索做任务?

      他注意到右下角有带下划线的灰色箭头,点击却跳出浓重血红色的“警告”字样:

      “前置任务完成度不足,无法开启后续任务!”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目光投向窗外。

      下一刻,名为惊恐的情绪将他的双眼狠狠拉扯到眼角都要裂开的程度,他俊秀的面孔都因此扭曲。只见窗外大片田野和山丘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和轮廓,空间与远近混淆不清,像古怪而暴躁画手一味挥舞画笔堆叠和涂抹浓绿的色块,以至于色彩纷纷溢出线稿。

      最先跳入脑海的念头是:幸好我没有强迫症。

      然而自我调侃的轻松转瞬即逝,他感到自己的理智在迅速流失,手脚开始失去知觉。

      脑子里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呓语,诡异的是那些语调不同、或嘲讽或尖笑或哀哭的呓语声,听起来像是……他自己。

      昏暝阴沉的古老建筑地下,原本作为单人牢房的小隔间被打通、扩张成电影院大小的放映厅。墙角落有厚厚蜘蛛网的瓦罐里插有几根断裂的白骨,正前方满头毒蛇的女妖雕塑一左一右攀附在古典花纹的立柱上,从上方垂下破破烂烂、分辨不出颜色的天鹅绒幕布。

      在这样一副枯槁颓败的大厅中央,有一样格格不入的东西——

      超大英寸、超高分辨率4K画质的崭新荧屏。

      而荧屏上恰好是列车上挣扎的少年。
      ……

      一群黑袍人穿过木框朽烂殆尽的门鱼贯而入,依次走到一排排简陋的椅子前,却并未落座,转而面向停在荧屏前的年轻人。兜帽下的面孔有老有少,齐齐抬手做出膜拜行礼的复杂手势。

      年轻人比起其他人在黑袍对襟处多了长长的浅色镶边,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光。他从口袋掏出小册子,沙哑缥缈的嗓音诵读着祷词,合上小册子后,他庄严地将手掌放在心口:
      “赞美主父。”

      仿佛接收到无形的信号,压抑沉闷一扫而空,地下室内外充满了病态而快乐的空气。

      黑袍人们兴奋地落座并交头接耳,不时泄露神经质的笑声。

      “这是新人吗?怎么看上去这么不聪明?”
      “哈哈哈,我看这次的新人没戏喽。”
      “可不是嘛,真白瞎了一张主角脸。”
      “主角,他也配?上一个你们说主角脸的都死几年了?——赞美主父。”

      “开局就被困在座位上,自主活动的机会都莫得,往哪儿去探索?我赌他必死无疑。”
      “能不能赌点有悬念的?比如,你们觉得他能不能活过五分钟?”
      “1000积分点,我赌能。”
      “我靠,阔佬!1000点都能在集市上换一件不错的道具了!赞美主父——我啥时候能眼不带眨地拿出1000积分点啊。”
      “我们又不用进副本,只有我们看别人遭罪的份,哪有自己受苦的道理!哈哈哈哈哈哈!”

      角落里聆听骚动的年轻修士一言不发,他轻轻垂眸,修长的手指在胸口画下符号。
      柔软的布料被指尖□□到紧贴肌肤,准确地说,直接黏住胸口血肉模糊还未结痂的烙印,血水渗透进布料。
      痛觉像盐水中的电流顺着神经刺激到全身战栗,还好宽大的长袍遮盖了失礼的动作。他难耐地低低喘息,头纱遮盖的脸庞却流露出深深的悲悯。
      修士的目光仿佛已经看见悬在少年头顶的凶器,紧蹙的眉毛像在哀叹画面中羔羊即将面对的血腥命运。

      列车上。

      少年逐渐呼吸不畅,倒映在视网膜上的迷雾愈发扭曲诡谲,一只难以名状的巨眼逐渐浮现。

      他的指甲死死抠住座位,发疼的手指蓄力着。突然,他用尽力气扭转脖子,然后狠狠地一头撞进前排椅背里。

      力道之大,能清楚感受到前排座位上的人弹射出去又落回来。

      眼前一黑,世界顿时清静。他的后背被汗水浸透。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浑身发冷。

      脑中的吵闹戛然而止,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到身后传来古怪的卡顿声。

      “咔、哒。”
      缓慢的,滞涩的。

      转瞬又速度加快,咔哒声接连不断地从身后响起,像逐渐流畅的上发条声。他噌的一声竖起脑袋,努力越过椅背往后看。

      列车过道上,乘务员摇晃着僵硬的关节,像久未活动的道具人偶歪歪斜斜地向他走来。动作依旧生疏,却快速地来到他的面前。

      厚厚粉底的惨白面孔和涂歪的大红嘴唇十分瘆人。乘务员面部的肌肉像做热身操一样充分运动一番,才裂开嘴巴冲他微笑:

      “这位乘客,请配合列车核对信息工作,提供你的乘车姓名。”

      少年的脸霎时苍白,脊背渗出冷汗。

      我是谁?

      他的身体本能地向后紧贴窗户,忽然感觉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慌忙定睛一看,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像绽开的雪白花朵一样躺在地上。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弯腰拾起书,弓着腰蜷缩身体,手拼命将书页翻到最前面,在内封发现了圆珠笔的字迹:
      徐行。

      “我叫徐行!”他大声喊道,同时抬起头。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乘务员依旧笑容标准,站姿笔直,两条手臂却诡异地伸长到不可思议的长度,尖利的指甲距离他的眼睛只差几厘米。

      “好的。祝你旅途愉快。”

      徐行没看清她是怎么把手臂缩回去的,眼前依旧残留着那鲜红指甲的色彩。

      耳边突然响起叮的一声,机械音再次响起:

      “当前身份信息完整度:10%”

      像空白的纸张凭空浮现大段文字,一段光怪陆离的记忆涌入脑海。

      ……
      如今大概没人会否认高颜值的魔力。

      倘若你打开手机浏览器,总会跳出你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明星八卦;

      打开社交软件,算法会锲而不舍向你推送颜值动人、但领域或技能不一定与美貌匹配的博主。

      就连你不胜其烦地跑去网文网站,都会发现榜单上貌美如花等等俗不可耐的题目。

      真是够了!凭什么长得好看的人能活的这么精彩?

      徐行确实听大学室友发出过此类哀嚎。他当时还好心地买了三十多块一杯的奶茶,安慰这位告白惨遭拒的好兄弟,甚至真情实意地拿出自己白开水一样的生活来反驳。

      好兄弟一边呼噜噜暴风吸入珍珠,一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徐行,你知不知道这年头像你一样内向的帅哥不多了?”

      徐行其人出生在江北的小镇,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直到四岁父母离婚他也没记清父亲长啥样,只记得寒冬腊月妈妈抹着眼泪把他送到姥姥家,羽绒服破口飞出的羽毛随着漫天大雪飘散。自此他在两位老人无微不至的关爱下长大,个头比田里的庄稼长势更喜人,然后在高三离一米八只差临门一脚时戛然而止。

      徐行原本成绩中等偏上,上了高中后稳步提升,最后去了一所重点大学。同寝室的初见他惊为天人,原以为会近距离围观血雨腥风的种种八卦,没想到天人自从被话剧社拦路强行招新后宣布,他大学只打算加入这一个社团。

      原因无他,当社恐又好说话的徐行被生拉硬拽进排演的空教室,社员们披着廉价演出服、手拿简陋道具,大声背诵台词的景象,忽而狠狠触动了某根不知名神经,他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某种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全然未知命运中的兴奋和幸福。

      之后的日子里,他全心全意体会着融入不同角色的快乐,仿佛历经种种丰富的人生。尽管那些剧本可能是某个社员面对本专业论文苦手时灵感爆发的产物,谈不上高深的文学性和深刻的内核,他也十分珍惜出演的机会。
      除此以外%&*@#……

      徐行猛然惊醒,脑海中的乱码昭示着10%的身份信息到此为止。

      从道具上提取关键信息,解锁相应的回忆,看来就是第一份任务的基本形式了。

      徐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抚摸着书本封面。盛夏的日光照射在封面的白胡子老人上,染成淡金色的空气洁净无尘,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不知是不是眼花,封面的老人肖像似乎冲他诡异一笑。

      徐行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

      他好像隐约摸到了那句提醒存活的用意。乘务员或许会再度来临,倘若回答不出问题,他恐怕面临着更多难以预料的危机。

      在这高速行驶的封闭车厢内,他只能从内部寻找逃脱的线索。

      于是,他仰起头,看向了车厢连接处上方的滚动字幕。
      ……

      同样仰头姿势的还有地下室观看直播的黑袍教徒们。

      与逃过一劫后振作精神的徐行不同,黑袍人们发出失望的怨怒声。方才赌输的人骂骂咧咧地从口袋掏出闪亮的点数递给赢家。原本充斥的挖苦讽刺减少了些许,大部分的态度由嘲弄转变为暗含诅咒的阴郁注视。

      “信息这么明显才注意到,新人看起来脑子不好使啊。”
      “希望死的时候体面点,别影响我吃爆米花的胃口。”
      “你哪儿来的零食?”
      “400积分点换的。人嘛,活着就图个舒心畅快,攒积分点有用吗?”
      “赞美主父,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笑死,看了这么多场第一次碰到这么离谱的初始道具。他要干嘛,该不会想给npc开表演课吧?”
      “等等,他还真站起来了?……”

      徐行盯着滚动的电子屏,直到重复三遍后确保信息无误,才收回目光。

      不同于现实中的高铁,电子屏上既没有行车速度也不标注路线,而是循环滚动《列车管理规则》:

      “1、本列车全程由乘警和乘服人员维持秩序,确保无意外事故和违规事件发生。

      “2.小型车站停靠两分钟,大型车站停靠三分钟。非列车停靠站台期间不得在车厢自由活动。

      “3.乘客不得在非车票显示的目的地以外站台下车。

      徐行登时眼前一亮,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也就是说,只要能在车票上的站点下车就可以离开了?

      “4.列车长和机械师不得擅离工作间,列车故障发生后活动范围扩大到全列。

      “5.任何破坏列车完整的行为后果自负。”
      ……
      徐行低头思索片刻,指尖捏紧某一页的页脚。

      列车平稳运行,车厢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得到车轮与钢轨摩擦的轻微声响。方才可怖的乘务员消失了,可他知道一旦自己再搞出“扰乱秩序”的动静,对方一定会再度出现。

      但,自己贸然离开座位可能会判定为“自由活动”,因此他唯一接触过且可以交流的乘务员就成了突破口。

      他必须给出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理由。

      徐行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努力劝说自己是误入列车逃生片场的演员,忘记带剧本所以需要自导自演。而在恐怖片里,手忙脚乱尖叫的角色往往最先便当。

      这样想着,他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举起手臂,“你好,我想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再度响起,宛如生锈机器般动作怪异的乘务员出现在眼前。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徐行竭力保持语气如常:“我想去拿行李。”

      乘务员脸上的扭曲笑容扩大了几分:“您是想在下一站下车吗?”

      “不!我只是……去拿自己的东西。”回想起“不得在非车票显示的目的地以外站台下车”的规则,他立刻矢口否认。

      “抱歉,各位乘客的行李统一放在车头服务台的行李存放处,请不要给乘服人员增加不必要的工作。”

      并不意外的拒绝。

      徐行双手握拳,他眨眨眼睛,开始酝酿即将爆发的情感。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那双桃花眼便蓄满眼泪,眼角微红,好似雨打飞红,星星点点嫣然。

      他颤抖的双唇好像难以抑制彻骨的悲痛,嘶哑的喉音浸满哀怨与悲恨。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可是,那里面有我男朋友的骨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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